高三那年冬天,我每天用凍裂的手鏟開教室門口的雪。只為了李志敏走進來時,
不會沾濕她的皮鞋。冬日的凌晨五點,風像淬了冰的刀片,一下下刮在陳江河裸露的皮膚上。
他踩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教室門口,
沉重的鐵鍬在凍硬的地面上拖出“刺啦”的聲響。天幕是濃稠的墨藍,
只有校門口那盞昏黃的路燈,把微弱的光暈投過來,
勉強映亮他面前那一小片被雪覆蓋的水泥臺階。
他搓了搓幾乎失去知覺的、布滿凍瘡裂口的手掌,狠狠往掌心哈了口白氣,然后攥緊鍬把。
鐵鍬頭撞在臺階邊緣凍結的冰殼上,發出沉悶又刺耳的“哐當”聲,震得他虎口發麻。一下,
又一下,冰屑混著雪沫四濺開來,有幾粒粘在他洗得發白、袖口已經磨出毛邊的藍布棉襖上。
他躬著背,像一頭沉默開墾凍土的牛,在清寂無人的黎明前,
固執地為自己心儀的女孩清理出一條通向知識殿堂的小徑。汗水混著冰冷的雪沫,
沿著他的額角滑下。教室里黑洞洞的,只有靠近講臺那扇窗的玻璃,
被里面透出的一點微黃的光暈染著。那是值日生早早來生爐火的光亮。陳江河停下動作,
喘著粗氣,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方小小的光亮吸引。他悄悄挪近幾步,踮起腳尖,
用凍得通紅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開窗玻璃上凝結的厚厚冰花。指尖的凍瘡觸到冰面,
一陣尖銳的刺痛。玻璃內側,朦朧的光暈里,映著一個纖細的身影。是李志敏。
她背對著窗戶,正微微傾身,對著那塊蒙塵的黑板,呵出暖暖的氣息。
白霧瞬間在冰冷的板面上氤氳開一小片濕潤。然后,
她伸出白皙纖細、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的手指——那手指在昏黃的光里,
像溫潤的玉雕——在那片霧氣上,專注地、一筆一劃地寫著什么。陳江河屏住呼吸,
心跳擂鼓般撞擊著胸腔。他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霧氣里那轉瞬即逝的字跡。是公式?
是單詞?還是……他不敢奢望的別的什么?那模糊的筆畫在他眼中不斷放大、扭曲、又消散,
如同他此刻紛亂又滾燙的心思。他用力眨掉睫毛上凝結的霜花,徒勞地想看得更真切些。
“哐當!”鐵鍬柄失手滑脫,重重砸在凍硬的地面上,聲音在寂靜的凌晨格外刺耳。
玻璃窗內的身影猛地一顫,迅速轉了過來,帶著一絲被驚擾的茫然和警惕。
陳江河像被火燙到,猛地縮回脖子,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他一把撈起冰冷的鐵鍬,
慌不擇路地、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逃向教學樓側面那片堆放雜物的幽暗角落。
粗糲的磚墻硌著他的脊背,他大口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嗆入肺管,帶來一陣火辣辣的疼。
臉頰滾燙,耳朵里嗡嗡作響,不知是凍的還是臊的。他剛才在偷看,像個鬼鬼祟祟的賊。
他狠狠抹了一把臉,手上煤灰和雪水的混合物在臉上留下幾道滑稽又狼狽的黑印子。
天光漸亮,雪卻下得更密了。細小的冰晶被北風裹挾著,旋轉著撲向大地。
早自習的鈴聲尖銳地撕破了清晨的寂靜。陳江河早已回到自己位于教室后排角落的座位,
把頭深深埋在堆得像堡壘一樣的書本后面,手里緊緊攥著一本翻得卷了邊的物理練習冊,
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不敢抬頭,生怕對上那雙清亮得能映出自己窘迫的眼睛。
一陣輕快而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外面清冽的寒氣,停在了教室門口。
緊接著是鞋跟輕輕磕碰臺階的聲音,短促而清脆。陳江河的心驟然縮緊。“咦?
今天臺階上一點雪都沒有哎!真難得。”一個清亮悅耳的女聲響起,帶著點小小的驚喜,
像一串冰凌輕輕碰撞。是李志敏。陳江河感覺自己的耳朵更燙了。“志敏你運氣真好,
”另一個女生笑著附和,“昨天我差點滑一跤呢!也不知道誰這么好心。”“是啊,
省得弄臟我的新靴子了。”李志敏的聲音帶著輕松的笑意,腳步聲輕盈地走了進來。
陳江河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鉆進書本里。鼻尖能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冷香氣,
隨著她走過而飄散過來,像是初雪的味道,干凈又遙遠。
他用眼角余光捕捉到那抹身影——雪白的羽絨服短襖,領口一圈蓬松柔軟的毛領,
襯得她臉頰愈發瑩潤。她像一團移動的、溫暖的雪,
輕盈地飄落在前排靠窗那個屬于她的座位上。坐下時,她微微側身,
拂了拂褲腳上可能沾染的零星雪粒。陳江河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
黏在她那只精巧的黑色小羊皮短靴上,靴面光潔如新,沒有一絲水痕和泥點。
他凍得裂開血口子的手指在桌下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粗糙的皮膚摩擦著破舊的褲兜布料。
他袖口磨損的毛邊,在冰冷的空氣中,像一根根細小的刺,扎得他皮膚發癢,
也扎得他心頭莫名地發澀。日子就在這單調重復、卻又暗流洶涌的節奏里滑過。
窗外的積雪化了一層,又被新雪覆蓋。高三的空氣里彌漫著粉筆灰、油墨試卷和無聲的焦慮。
陳江河像一架繃緊發條的機器,除了拼命學習,就是固執地重復著凌晨鏟雪的動作,
仿佛那是他卑微世界里唯一能掌控的、能靠近那團“白雪”的儀式。
期中考試的成績單像一片沉重的烏云壓在每個人的頭頂。班主任老趙那張總是緊繃的臉,
此刻更是陰沉得能擰出水來。他捏著薄薄的成績單,聲音干澀地念著名字和分數,每念一個,
教室里就多一分令人窒息的壓抑。空氣里只剩下粉筆灰靜靜飄落的微響,
以及窗外北風刮過光禿禿樹枝發出的嗚咽。“……李志敏,”老趙的聲音頓了一下,
似乎有些意外,隨即提高了些,“年級第二十八。
”班里響起一陣壓抑的、帶著驚訝的嗡嗡議論。李志敏一直穩居年級前十。
陳江河的心猛地一沉,忍不住抬頭望向前排。那個總是挺得筆直的背影,此刻卻微微佝僂著,
肩膀不易察覺地向下塌陷。她低著頭,長長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
只露出一點緊繃的下頜線條。“……陳江河,”老趙的聲音繼續響起,
這次帶了點微不可查的緩和,“年級第五。”前排有幾個腦袋驚訝地轉過來看他,目光復雜。
陳江河卻毫無波瀾,他的目光依舊膠著在那個落寞的背影上,心口像被什么東西堵著,
悶得發慌。下課鈴一響,同學們像出閘的洪水涌向門口,嘈雜的人聲瞬間填滿了教室。
陳江河慢吞吞地收拾著書本,目光卻一直留意著前排。李志敏沒有動,
她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僵硬地坐在那里,手指緊緊摳著桌沿,指節泛白。
教室里的人很快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個值日生懶洋洋地挪動桌椅。陳江河深吸一口氣,
鼓起莫大的勇氣,攥著那張早已被他手心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物理卷子,
腳步有些虛浮地走了過去。他停在她桌邊,目光落在她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上,
一道復雜的幾何題旁邊,用鉛筆畫了幾個凌亂又帶著明顯焦躁的叉。
“那個……”他喉嚨發干,聲音艱澀地擠出兩個字,像砂紙摩擦,
“這道題……輔助線引這邊,可能更好。”他用凍裂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圖上某處空白。李志敏像是被驚擾了,肩膀猛地一顫。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陳江河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清她的臉。
那雙總是清亮含笑的眼睛,此刻蒙著一層厚重的、化不開的陰翳,眼瞼下方是明顯的青黑,
像蒙塵的珍珠。她的嘴唇毫無血色,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線。她看著他,眼神空洞,
仿佛透過他在看什么遙遠而冰冷的東西。“哦……謝謝。”她嘴唇翕動了一下,
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礫磨過,飄忽得幾乎聽不見。她低下頭,抓起筆,
目光茫然地落在練習冊上,筆尖懸著,卻遲遲沒有落下。那失魂落魄的樣子,
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氣。陳江河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張了張嘴,想說點別的,
比如“一次考試而已”,或者“你基礎那么好,下次一定能行”,
可所有的話語都堵在喉嚨口,被她的憔悴和那份沉重的陰郁死死壓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只能局促地站在那里,像個笨拙的木樁,手里那張物理卷子被捏得更皺。
教室里殘留的粉筆灰味混合著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此刻卻顯得有些苦澀的香氣,
鉆進他的鼻子,讓他胸口悶得發痛。他默默站了幾秒,
最終只是無聲地放下那張皺巴巴的物理卷子,輕輕壓在她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一角。
卷子上鮮紅的分數像是一種無言的嘲諷,刺得他自己眼睛生疼。他轉過身,
幾乎是逃離般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沉重的腳步在空曠的教室里激起沉悶的回響。他不敢回頭,
卻能清晰地感覺到背后那道茫然又脆弱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的背上。
新年晚會的消息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
在沉悶壓抑的高三激起了一圈小小的、帶著點虛幻暖意的漣漪。
教室里的空氣似乎都松動了一些,連窗外持續不斷的寒風聽起來也沒那么刺耳了。
“大家靜一靜!”文娛委員王玲站在講臺上,聲音帶著點刻意拔高的興奮,
“晚會每個班都要出節目,我們班就報個合唱吧!簡單,氣勢足!”她目光掃過全班,
最后落在前排,“李志敏,你鋼琴彈那么好,給大家伴奏吧?”瞬間,
幾十道目光齊刷刷聚焦在李志敏身上。她似乎剛從書本里回過神,
被這突如其來的點名弄得微微一怔,隨即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
放在桌下的手指下意識地絞緊了衣角。她垂下眼睫,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我……我很久沒練了,譜子也……”她聲音很輕,帶著猶豫。“哎呀,怕什么!
就一首《友誼地久天長》,簡單得很!”王玲熱情地打斷她,不容分說地拍板,
“伴奏就這么定了!志敏,放學后留一下,我們幾個商量下排練的事!”李志敏還想說什么,
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沉默地點了點頭,重新低下頭去。陳江河坐在后排,
看著她微微繃緊的側影,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放學后的排練安排在空曠的、沒有暖氣的美術教室里。空氣冰冷得像凝固的膠水,
呼出的白氣清晰可見。陳江河作為合唱里不起眼的男低音之一,抱著破舊的歌譜,
瑟縮在人群邊緣。排練很粗糙,大家嘻嘻哈哈,跑調的聲音此起彼伏。
李志敏坐在角落那架舊風琴前,脊背挺得很直,
手指在落滿灰塵的黑白琴鍵上略顯生澀地移動著。單調的練習音階一遍遍響起,
在空曠冰冷的教室里回蕩,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停停停!”王玲皺著眉喊道,“志敏,
這個調起得不對吧?怎么聽著怪怪的?”李志敏的手指僵在琴鍵上,指尖微微發白。
她吸了口氣,聲音有些發緊:“這琴……音不太準。”“哎呀,湊合吧,學校就這條件。
”王玲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大家集中精神!再來一遍,從‘怎能忘記舊日朋友’開始!
預備——唱!”稀稀拉拉、參差不齊的歌聲再次響起,混著風琴那明顯走了調的伴奏,
顯得格外滑稽。陳江河的目光穿過晃動的人影,落在李志敏身上。她緊抿著唇,眉頭微蹙,
手指有些急躁地在琴鍵上摸索、按壓,試圖找到正確的音位,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在冰冷的空氣里顯得格外突兀。那架老舊的琴像一頭倔驢,發出的聲音喑啞又別扭。
“不對不對!”王玲再次打斷,語氣帶上了煩躁,“志敏,是不是這里?F調升半音?
”李志敏的指尖懸在琴鍵上方,微微顫抖著,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一種近乎絕望的茫然。
她盯著琴鍵,眼神空洞,仿佛看著一片無法逾越的荒漠。“我……”她艱難地開口,
聲音干澀,“我不確定……這琴……”排練陷入了尷尬的僵局。
人群里開始有細小的抱怨和嘀咕聲。陳江河看著李志敏僵硬的背影,她像被釘在了琴凳上,
承受著所有無形的壓力。一股莫名的沖動突然頂了上來,壓過了他所有的膽怯和猶豫。
他猛地推開擋在前面的人,大步走到風琴旁。“我……我看看!
”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異常響亮,帶著點破音,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感到臉上火燒火燎,但腳步沒停,徑直擠到風琴和李志敏之間狹窄的空隙里。
一股清冷的、帶著點微汗氣息的馨香瞬間包裹了他。陳江河的心臟狂跳起來,
幾乎要撞破胸膛。他不敢看身旁的人,強迫自己把目光死死釘在那排斑駁的琴鍵上。
他俯下身,手指帶著遲疑,輕輕按下一個低音鍵。“嗡……”一個沉悶、走調的音符響起。
他側耳傾聽,眉頭緊鎖,像個真正的調音師那樣專注。然后,他又按了旁邊一個鍵,
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他笨拙地、反復地按壓著幾個相鄰的鍵,耳朵幾乎貼到了琴箱上,
試圖分辨那細微的差異。周圍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背上,但他全部屏蔽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這排冰冷的琴鍵,
和身邊那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帶著點紊亂的呼吸聲。“好像……是中間這個簧片松了?
”他抬起頭,不確定地看向王玲,臉上帶著豁出去的莽撞,“找個東西……敲一下?
或者……墊點紙?”他胡亂地比劃著。這近乎原始的方法引得幾個同學嗤嗤低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