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家了我的第一個記憶，是從一陣刺骨的寒冷開始的。不是那種鉆進骨頭里的冬天，
而是北京初秋，那種帶著蕭瑟風意的、能吹透我稀疏胎毛的冷。
我蜷縮在一輛巨大鐵皮怪獸的肚子底下，它的身體還殘留著一絲溫熱，
但這溫暖正在飛速流逝，就像我那點可憐的力氣。我的肚子是空的，叫聲是啞的，
世界是一片模糊的、由巨大陰影和刺眼光線構(gòu)成的混亂景象。
偶爾有巨大的、兩條腿的生物從我身邊走過，他們的腳步聲像沉重的鼓點，
震得地面嗡嗡作響。我害怕他們，他們那么高，那么大，只需要一腳，
就能把我這個小小的、毛茸茸的麻煩給徹底抹除。我不知道媽媽在哪里，
也不知道兄弟姐妹們?nèi)チ撕畏健Ｓ洃浝镏挥幸黄瑴嘏摹⑷彳浀母共浚?/p>
以及爭搶著吮吸的同伴。但現(xiàn)在，只剩下我自己。饑餓像一團小火苗，在我的胃里灼燒，
讓我不得不發(fā)出“咪…咪…”的、連我自己都覺得可憐的叫聲。
就在我以為自己會在這片鋼鐵森林里變成一小塊冰冷的石頭時，一雙腳停在了我的面前。
這雙腳穿著一雙有些舊的白色板鞋，鞋邊沾著些許灰塵。我順著鞋子往上看，
看到了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然后是一件簡單的T恤。最后，我看到了一張臉。
那是一張年輕的、疲憊的臉。她的眼睛很大，但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像是很久沒有睡好。
她的頭發(fā)隨意地扎在腦后，幾縷碎發(fā)被風吹得貼在臉頰上。她的氣味……很復雜。
有陽光曬過衣服的味道，有紙張和墨水的味道，
還有一種我無法形容的、淡淡的焦慮和迷茫的味道。她蹲了下來，身體離我很近，
但又保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像是怕嚇到我。“哎呀……好小一只啊。
”我警惕地弓起背，喉嚨里發(fā)出威脅性的“哈——”聲，盡管這聲音聽起來更像漏氣的氣球。
她沒有被嚇到，反而輕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里沒有惡意，只有一點無奈和心疼。“別怕，
小可憐，我不會傷害你的。”她伸出一根手指，非常非常緩慢地向我靠近。
我能聞到她指尖上淡淡的香皂味。我的本能告訴我應該躲開，
或者用我那還沒長齊的牙齒咬她一口。但她的動作實在太溫柔了，
那雙大眼睛里流露出的善意，讓我僵硬的身體稍微放松了一點。
我的鼻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指尖。是溫暖的。就在這一刻，
另一個兩條腿的生物走了過來，他的聲音很響亮，帶著一種我不喜歡的油滑感。“小姐，
這房子您還看嗎？這可是這片兒性價比最高的了，再猶豫可就沒了啊！
”我被這聲音嚇得一哆嗦，縮回了車底。我的兩腳獸——是的，在那一瞬間，
我就單方面決定她是我的兩腳獸了——她站起身，回頭對那個男人說：“知道了，
再讓我看看周圍環(huán)境。”她似乎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件讓她很煩惱的事情。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她帶著那個油滑的男人，在這片由高高低低的灰色盒子里走來走去。
我則偷偷地跟在后面，利用花壇和車輪作掩護。我聽到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詞語，
比如“房租”、“押一付三”、“中介費”、“通勤時間”。
但從我的兩腳獸越來越沉的表情和越來越頻繁的嘆氣中，我能感覺到，事情進行得不順利。
她看了好幾個“洞穴”。第一個洞穴在一樓，陰暗潮濕，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發(fā)霉的味道。
我光是聞一聞，就覺得自己的毛要掉光了。那個油滑的男人說：“這兒接地氣，夏天涼快！
”我的兩腳獸只是搖了搖頭。第二個洞穴在頂樓，很高，要爬很多很多層臺階。
我看到我的兩腳獸爬得氣喘吁吁。洞穴里很熱，像個烤箱，窗戶小得可憐，陽光都懶得進來。
男人說：“頂層安靜，視野好！”她看了一眼窗外密密麻麻的另一棟灰色盒子，又搖了搖頭。
第三個洞穴更奇怪，被分成了好幾個小小的隔間，門挨著門，像蜂巢一樣。
空氣里混雜著各種奇怪的味道，有泡面的，有煙味的，還有一種劣質(zhì)香水的味道。
隔壁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還有一個男人在大聲地打電話。男人說：“合租嘛，熱鬧，
年輕人多，有共同語言！”我的兩腳獸眉頭皺得更緊了，幾乎是逃也似地走了出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風也更冷了。我的兩腳獸坐在一個花壇邊上，拿出那個會發(fā)光的小板子，
手指在上面劃來劃去。她小聲地自言自語，那些話碎片一樣地飄進我的耳朵里。
“……公司附近的太貴了，一個月工資一半都沒了……” “……便宜的要坐兩個小時地鐵，
六點就得起床……” “……這破隔斷也要三千？
嗎……” “……畢個業(yè)怎么這么難啊……” “……爸媽還以為我在首都過得光鮮亮麗呢，
我連個住的地方都找不到……”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就帶上了哭腔。
我看到有亮晶晶的水珠從她的眼睛里“漏”了出來，一滴一滴地砸在她的牛仔褲上，
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她的氣味，從焦慮和迷茫，變成了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漏水，但我本能地覺得，她需要安慰。我猶豫了很久，
肚子里的饑餓感和對未知的恐懼在打架。最終，那個溫暖的指尖和溫柔的聲音占了上風。
我從花壇后面走出來，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一聲盡量響亮的“咪~”。她抬起頭，看到了我。
她愣了一下，然后用手背胡亂抹了抹臉，對我招了招手。“小東西，你還在啊。
”我壯著膽子，一步一步地朝她走過去。她的悲傷氣味太濃了，讓我覺得我應該做點什么。
我走到她的腳邊，用我的小腦袋，輕輕地蹭了蹭她的腳踝。她再次伸出手，這一次，
是整個手掌。她小心翼翼地把我抱了起來，托在掌心。我的整個身體都被她的溫暖包圍了。
這是一種比車底的余溫要安穩(wěn)得多的溫暖。我忍不住發(fā)出了滿足的、輕微的“咕嚕”聲。
“你也沒地方去嗎？”她用手指輕輕撓著我的下巴，那感覺舒服得我瞇起了眼睛，“你看，
咱倆一樣，都是無家可歸的可憐蟲。”就在這時，她那個發(fā)光的小板子又亮了，
發(fā)出“叮咚”一聲。她看了一眼，眼睛突然亮了。“咦？我同小區(qū)的房源……整租一居，
價格……”她快速地念叨著，然后立刻站起來，好像忘記了所有的疲憊和悲傷，
撥通了一個號碼。“喂，您好，我在APP上看到您發(fā)布的房源信息，請問現(xiàn)在方便看房嗎？
我就在小區(qū)里！”也許是我的出現(xiàn)給她帶來了好運，也許是命運的巧合。總之，十分鐘后，
她抱著我，走進了這片灰色盒子里的其中一個。這個洞穴不大，但很干凈。
有一扇巨大的、明亮的窗戶，傍晚的余暉正好能灑進來，在地板上鋪開一片金色的地毯。
洞穴里有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桌子，雖然簡單，但聞起來沒有霉味，
也沒有亂七-八糟的怪味。最重要的是，這里很安靜。房東是一位和藹的老奶奶，
她說兒子一家搬去國外了，房子空著也是空著，租給有緣分的年輕人，租金便宜點也無所謂。
她看到我被兩腳獸抱在懷里，還笑了笑說：“喲，還帶著個小家伙來看房啊。有愛心的姑娘，
肯定錯不了。”我的兩腳獸激動得臉都紅了，她幾乎是立刻就簽了那個叫“合同”的白紙，
付了那個叫“押金”的東西。當房東老奶奶和那個油滑的男人都離開后，整個洞...不，
是整個家，就只剩下我和我的兩腳獸了。她把我輕輕地放在地板上，
然后整個人“撲通”一聲倒在了那張大床上，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滿足的嘆息。
“啊……終于……終于有個窩了……”她躺了一會兒，又翻身坐起來，看著我，笑了。
那笑容和之前疲憊的、無奈的笑完全不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像窗外那片金色的陽光一樣燦爛。
“小家伙，我看你挺有福氣的嘛，一來就給我?guī)砹撕眠\。”她走到我面前，
再次把我抱起來，用臉頰蹭了蹭我的頭頂，“以后，這里就是咱們的家了。你就叫‘福妹’，
好不好？”福妹？這是我的名字嗎？聽起來很溫暖。她抱著我，走到那扇大窗戶前。窗外，
城市的燈火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像地面上的星星。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和對未來的期許。“福妹你看，這就是北京。以后，
我們就要在這里相依為命了。”那天晚上，她用溫水幫我擦了身體，又跑出去很久，
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個裝著脆脆顆粒的碗，一碗好喝的奶（后來我知道那叫羊奶粉），
還有一個裝著干凈沙子的盒子。我吃得肚子滾圓，
然后在那個沙子盒子里解決了我的第一次“大事”，感覺渾身舒暢。夜深了，
我的兩腳獸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呼吸均勻。我跳上床，蜷縮在她的枕邊。
她的氣味已經(jīng)變成了安穩(wěn)的、柔和的味道。我能聽到她平穩(wěn)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
像一首催眠曲。我舔了舔自己的爪子，蹭了蹭她溫暖的臉頰。
在這個巨大、冰冷、充滿了兩條腿的生物的城市里，我不再是流浪的小可憐了。
我有了一個家。我有了我的兩腳獸。我的名字，叫福妹。
2 兩腳獸不太對勁擁有一個穩(wěn)定的洞穴和一臺全自動投喂機（也就是我的兩腳獸）之后，
我的貓生步入了正軌。每天的生活都非常有規(guī)律：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進窗戶時醒來，
用爪子拍拍兩腳獸的臉，
提醒她該起床準備我的早餐了；在她去一個叫做“公司”的地方進行漫長的“狩獵”時，
我負責巡視領地，并選擇一個最佳的陽光點進行高質(zhì)量的睡眠；傍晚時分，
在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時，用最熱情的蹭腿和呼嚕聲迎接她，以換取晚餐和睡前的小零食。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一個問題——我的兩腳獸，她好像不太對勁。她的情緒，
就像窗外的天氣，毫無規(guī)律可言，甚至比天氣變得還快。
作為一個需要時刻關注主人情緒以便調(diào)整討食策略的機智小貓咪，我對此感到非常困惑。
就拿上周來說吧。周一的早晨，天還沒亮，她就被那個會尖叫的方塊盒子給吵醒了。
她哀嚎了一聲，把頭埋進被子里，嘟囔著：“為什么周末過得像按了快進，
周一卻來得像奔喪……”但她還是掙扎著起來了。那天她出門的時候，
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一種“視死如歸”的悲壯氣息。
我能從她的氣味里聞到“不情愿”和“抗拒”。她走的時候甚至忘了摸我的頭。
那天她回來得很晚，
身上帶著一股濃烈的、叫做“地鐵”的、混合了無數(shù)陌生氣味的風塵仆仆的味道。
她把包往沙發(fā)上一扔，整個人就癱在了那里，一動不動，像一條被曬干的魚。我跳上沙發(fā)，
用頭頂了頂她的手，她才勉強睜開眼，有氣無力地給我倒了貓糧，
然后就對著那個會發(fā)光的、叫“電腦”的大板子發(fā)呆。
她嘴里不停地碎碎念：“新來的實習生什么都不會，教她一遍忘一遍，
做的PPT丑得像災難現(xiàn)場……” “老板又畫大餅，說這個項目做好了年底有大獎，
去年那個項目的獎金到現(xiàn)在還沒影兒呢……” “福妹啊，你說，
上班為什么比上墳的心情還沉重啊？”我聽不懂，但我能感覺到她的“喪氣”，
像一團烏云籠罩著她。我只好跳上她的膝蓋，把我的肚皮亮給她，讓她隨便摸。她摸著摸著，
嘆了口氣，說：“還是你好，福妹，天塌下來都有小魚干吃。”可到了周二，
她就像變了個人。早上是被夢想叫醒的——至少她自己是這么說的。她哼著歌洗漱，
給自己化了一個美美的妝，還穿上了一件嶄新漂亮的小裙子。
她的氣味里充滿了“期待”和“興奮”。她出門前抱著我轉(zhuǎn)了個圈，大聲宣布：“福妹！
今天我們部門要來一個新同事，聽說是個超級大帥哥！我要去邂逅我的愛情了！
”那天她回來的時候，腳步都是飄的，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她一邊給我加餐，
一邊對著空氣犯花癡：“天哪，福妹！他真的好帥！他居然就坐我對面！他還對我笑了！
他的聲音好好聽！” “他用的是我偶像同款的香水，他喜歡看的電影我也喜歡，
我們簡直是天作之合！” “福妹你說，我要不要主動點？明天要不要穿那件新買的連衣裙？
”那一整晚，她都抱著那個叫“手機”的小發(fā)光板子，一會兒傻笑，一會兒又緊張地咬嘴唇。
我趴在她身邊，感覺整個洞穴的空氣都變成了甜膩的粉紅色。我覺得，
也許我的小魚干供應量，會隨著這位“大帥哥”的出現(xiàn)而有所提升。然而，我高興得太早了。
周三，我的兩腳獸是陰沉著一張臉回來的。那粉紅色的泡泡碎了一地。
她的氣味變成了酸溜溜的“嫉妒”和“失望”。“福妹……你知道嗎……那個帥哥，
他午休的時候，居然和隔壁組的小綠茶一起去吃飯了！”她把包摔在沙發(fā)上，氣鼓鼓地坐下。
“那個小綠茶，平時上班踩點，下班第一個溜，報告做得一塌糊-涂，
就會嗲聲嗲氣地叫‘哥哥’！” “她還假裝擰不開瓶蓋！我能單手扛著飲水機上五樓好嗎！
男人都喜歡這種做作的女人嗎？” “福妹！你說我是不是沒希望了？我是不是應該放棄了？
”她抱著一個大枕頭，把臉埋在里面，發(fā)出了沉悶的控訴。我走到她腳邊，
用尾巴掃了掃她的小腿，想告訴她：放棄那個“帥哥”吧，他有什么好的？
他能給你買神仙貓條嗎？不能。還是我比較重要。本以為這周的情緒過山車就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