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流與反擊
李達康的身影甫一消失在門后，辦公室里仿佛被凝固的空氣，才悄然松動。沙瑞金的目光從那扇緊閉的門上挪開，緩緩落在辦公桌上那厚厚一疊光明湖項目的文件上，眼神平靜，卻深不見底。李達康那番做作的悲痛，高育良那手滴水不漏的太極，祁同偉那份履歷中難以言說的矛盾……漢東這張網，早已盤根錯節，稍一撥弄，便會震動全局。丁義珍的出逃，如同一塊巨石砸入幽深的潭水，激起的漣漪遠未平息，水面之下，真正猙獰的暗礁，才剛剛開始顯露棱角。
他伸手拿起那部紅色的保密電話，這一次，指尖的動作果決而精準，沒有半分遲疑地撥通了一個號碼。
“國富同志嗎？我是沙瑞金。你現在方便來我辦公室一趟嗎？有件急事需要商議。”
電話那頭，傳來省紀委書記田國富沉穩如常的聲音：“好的，沙書記，我立刻過去。”
放下電話，沙瑞金踱步至窗邊，俯瞰著省委大院內漸漸蘇醒、漸趨繁忙的景象。新的一天已然開啟，漢東這盤棋，也到了他該主動投子布局的時刻。他想要的，絕不僅僅是抓回一個丁義珍那么簡單，他更要借此契機，將漢東這潭深水徹底攪渾，看看底下究竟還潛藏著多少魑魅魍魎。
不多時，田國富便邁著他特有的穩健步伐，走進了沙瑞金的辦公室。他面容素來嚴肅，不茍言笑，周身透著一股紀檢干部獨有的剛正不阿之氣。
“沙書記。”田國富微微頷首致意。
“國富同志，坐。”沙瑞金示意他坐下，并親自為他斟了杯水，“丁義珍的事情，想必你都清楚了？”
田國富接過水杯，點頭道：“性質極其惡劣，影響極其敗壞。我已經責成省紀委相關部門，務必全力配合公安和檢察機關的工作。”
沙瑞金輕輕頷首：“配合是理所應當，但僅僅如此，還遠遠不夠。”他凝視著田國富，語氣平和，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我考慮，由省紀委牽頭，成立一個‘丁義珍案件專項督導組’，由你親自掛帥。名義上，是協助京州市紀委辦案，但實際上，督導組的工作要直接向我匯報，重點圍繞丁義珍曾分管的光明湖項目，以及與他有所牽連的宏遠建設、山水集團等企業，進行徹底的、深入的調查。”
田國富何等機敏，幾乎在瞬間便洞悉了沙瑞金的深意。這顯然是要繞開可能存在重重阻力的京州市，直接從省級層面強勢介入，并且目標直指光明湖項目背后那錯綜復雜的利益鏈條。
“宏遠建設……山水集團……”田國富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兩個名號在漢東官場上絕非寂寂無名之輩，其背后牽扯的人物，也絕非等閑之輩。他沉吟了片刻，語氣中帶著一絲審慎的猶豫：“沙書記，這樣做，動靜是否會太大了些？光明湖項目畢竟是京州的重點工程，萬一因此影響了穩定大局……”
“膿包若是不及時擠破，只會潰爛得更深。”沙瑞金打斷了他的話，眼神銳利如出鞘的利刃，“李達康同志要保經濟發展，要維護京州的穩定，這些我都能理解。但是，我們絕不能因為擔心影響穩定，就對腐敗問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其滋長。督導組的工作，就是要查深、查透，無論涉及到誰，都必須一查到底！”
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田國富：“這是我剛剛收到的一封匿名舉報信，里面提供了一些關于丁義珍海外賬戶的線索，還有一些涉及光明湖項目違規審批的內容，矛頭……似乎隱隱指向了李達康同志。”
田國富接過信封，神色愈發凝重。他深知，沙瑞金遞過來的不僅僅是一封舉報信，更像是一柄尚方寶劍，同時也意味著一份沉甸甸、不容有失的責任壓在了他的肩頭。
“沙書記，我明白了。”田國富站起身，語氣斬釘截鐵，“我即刻回去部署，督導組今天就成立，盡快投入工作！”
沙瑞金點了點頭：“好。國富同志，我相信你的能力和魄力。切記，打鐵還需自身硬，我們紀檢干部，更要勇于碰硬，敢于亮劍！”
送走了田國富，沙瑞金重新坐回寬大的辦公桌后，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棋局已然布下，接下來，便要看各方如何接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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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京州市委書記辦公室。
李達康一踏回自己的辦公室，臉上那副“悲痛欲絕”與“惶恐不安”的表情便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鐵青的震怒。他像一頭被困的猛獸，在辦公室內煩躁地來回踱步，胸腔中積壓的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沙瑞金那番話，聽似安撫，實則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敲打他，分明是在警告他切勿輕舉妄動，更不要妄圖掩蓋任何事情。
“丁義珍這個王八羔子！”李達康猛地一拳砸在辦公桌上，桌面的文件被震得紛紛跳起，“跑了！他娘的就這么跑了！把老子一個人扔在這火坑里煎熬！”
秘書孫連城戰戰兢兢地立在門口，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孫連城！”李達康霍然轉身，眼神兇狠得仿佛要噬人，“你，立刻給我滾去光明湖項目指揮部！告訴王大陸那個混賬東西，工程進度一天都不許給我拖延！若是出了任何紕漏，讓他提著腦袋來見我！還有，所有關于宏遠建設的合同、付款憑證，讓他連夜給我整理出來，務必做得干干凈凈，不留半點痕跡！告訴他，如果敢在這個節骨眼上給老子掉鏈子，我扒了他的皮！”
“是！是！我馬上去辦！”孫連城如蒙大赦，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出了辦公室。
李達康余怒未消，又一把抓起桌上的電話，直接撥通了市紀委書記張樹立的手機。
“張樹立，丁義珍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李達康的聲音里壓抑著即將爆發的雷霆，“現在，不是追究他怎么跑掉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把影響給我降到最低！他那些所謂的‘狐朋狗友’，那些跟他走得近的商人，你給我盯死了！該閉嘴的，讓他們明白怎么才能保住自己的舌頭！如果有人敢在這個時候跳出來胡說八道，給我往死里查！查他個底兒掉！”
電話那頭的張樹立連聲唯唯諾諾地應著。李達康“啪”地掛斷電話，眼神陰沉得令人不寒而栗。他清楚，丁義珍這條線牽扯實在太廣，一旦被深挖下去，光明湖項目，甚至他李達康本人，都可能被卷入漩渦。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丟卒保車，將損失控制在最小的范圍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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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公安廳，指揮中心。
祁同偉徹夜未眠，精神卻反常地高度集中，甚至帶著一絲病態的亢奮。他明白，真正的較量，此刻才剛剛拉開序幕。丁義珍的成功出逃，不過是為他爭取了片刻喘息之機。接下來，他將要面對的，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和更加陰險毒辣的暗算。
“廳長，有新情況！”一名技術警員腳步匆匆地跑來匯報，“陳海副局長他們，通過對機場外圍監控的細致排查，鎖定了一個可疑人物——機場安保科的科長，劉洪！丁義珍出逃當晚，劉洪有異常的活動軌跡，并且，我們查到，劉洪的個人賬戶，最近有一筆五十萬元的資金入賬，來源不明！”
祁同偉心中陡然一凜。劉洪這個人，他有些印象。山水集團曾經通過一些隱秘的渠道，給機場安保部門輸送過一些好處，劉洪正是當時的經手人之一。他著實沒想到，陳海的動作竟然如此迅速，這么快就摸到了這條線上。
倘若劉洪被捕，順藤摸瓜，很快就能牽扯到山水集團，甚至波及到他自己。不行，這條線必須立刻、馬上斬斷！
他當機立斷，快步走到一個無人注意的角落，取出另一部加密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是我。機場安保科的劉洪，不能留了。手腳干凈點，讓他看起來像個意外。另外，在他家里，留點‘東西’，讓他把該背的鍋都給我背瓷實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明白，祁廳長。”
掛斷電話，祁同偉的眼神變得如寒冰般冷酷，不帶一絲溫度。劉洪，對不住了，為了自保，你必須成為那個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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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家屬院，高育良的書房。
高育良放下手中的文件，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沙瑞金的強勢介入，李達康此刻的焦頭爛額，還有祁同偉那邊深不可測的心機，都讓他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心力交瘁。
就在這時，書桌上的電話驟然響起。他拿起話筒，里面傳來祁同偉略顯急促，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的聲音：“老師，出事了。陳海查到了機場安保科長劉洪，這個人跟山水集團有些瓜葛。我擔心他頂不住壓力，會胡亂攀咬，所以……我已經派人處理了。”
高育良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握著話筒的手指不易察覺地微微收緊：“處理了？祁同偉，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擅自動手了？”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竭力壓制的怒意。
“老師，情況萬分緊急！陳海已經盯上他了！一旦劉洪開口，我們都會陷入極其被動的局面！”祁同偉急切地解釋道。
高育良沉默了。他知道祁同偉所言非虛，但這種自作主張、先斬后奏的行事方式，讓他心中生出一種強烈的失控感和被冒犯感。祁同偉，這只他親手調教、喂養大的鷹，翅膀似乎越來越硬了，開始有了自己的盤算，甚至隱隱有了挑戰他權威的跡象。
良久，高育良才緩緩開口，聲音冰冷而透著深深的疲倦：“……下不為例。”
電話那頭，祁同偉如釋重負般長長地吁了口氣：“是，老師。”
掛斷電話，高育良頹然靠在椅背上，久久無言。他與祁同偉之間那層曾經看似牢不可破的師生情誼，在殘酷無情的權力角逐面前，似乎也開始浮現出第一道細微而清晰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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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公安局，陳海的辦公室。
“什么？！劉洪死了？醉酒失足墜河？”陳海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怎么會這么巧？我們才剛剛查到他的線索，他就死了？”
陸亦可站在一旁，臉色同樣異常凝重：“法醫初步鑒定結論是意外溺亡，在他家里，還搜到了一封據稱是丁義珍寫給他的感謝信，信里提到了五十萬的好處費，感謝他幫忙疏通了機場的關節。”
“感謝信？丁義珍會愚蠢到留下這種東西？”陳海眉頭緊鎖成一個川字，他總覺得事情遠沒有表面上那么簡單。劉洪的死，實在太過蹊蹺，就像是有人在刻意地、急切地抹去一切可能的痕跡。
就在這時，一名技術警員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陳局，亦可科長，有重大發現！我們在整理劉洪辦公室遺物的時候，發現他死前不久，曾經寄過一個快遞，收件人是……”
技術警員略微停頓了一下，說出了一個讓陳海和陸亦可都大感意外的名字：“侯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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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沙瑞金的辦公桌上，靜靜地躺著兩份內容截然不同的報告。
一份來自省紀委書記田國富，報告稱，專項督導組經過初步核查，光明湖項目的賬面基本符合規定，未發現重大違規操作問題。
另一份，依舊是那封神秘的匿名舉報信，信中詳細列舉了李達康曾經在光明湖項目審批過程中，存在的多項違規操作行為，并字里行間暗示丁義珍的順利出逃與李達康的暗中默許脫不了干系。
沙瑞金凝視著這兩份報告，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
“李達康這是在丟卒保車啊……不過，小卒子，往往知道的秘密才最多。”他低聲自語，目光穿透窗戶，望向窗外那片深沉如墨的夜色。
漢東的暗流，愈發洶涌，深不可測。一場更為猛烈的風暴，已然在悄無聲息中醞釀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