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里躺著我結婚三年的丈夫,尸骨未寒。
婆婆用尖銳的指甲掐進我手腕:“今晚就和建軍圓房,頭七懷上才算續香火。
”靈堂白燭映著婆婆扭曲的臉。我的手腕開始淌血把丈夫的棺材染紅。
突然想到去給丈夫收尸的那天,錄音機里的內容明明指向他是被害。
可小叔子及時一腳踹翻機器,還將我按在棺材上說:“嫂子,我哥的子嗣我來幫他繼,
不用謝。”我心中生出無與倫比的絕望。1一九九二年清明雨落進鋼廠時,
我正給我的丈夫建國熨那件勞模工裝。蒸汽熨斗突突噴著白霧,
袖口三道金杠漸漸發亮——那是他連續三年不要命搶修鍋爐換來的。
廠辦小王撞開門時的表情,活像見了熔爐里爬出的惡鬼。“蘇、蘇會計!
建國哥的卡車…連人帶車栽進水庫了!”我捏著熨斗的手一抖,
牡丹花紅的綢布“滋啦”燙出焦洞。那洞越擴越大,宛如婆婆后來甩在我臉上的巴掌印。
趕到時,枕邊人已成眼前尸。我盯著棺材里丈夫青白的面容,
他僵直的手指還保持著抓握姿勢。“媽,我想再摸摸他。”婆婆臉上悲痛神情不變,
只是瞪大了眼睛,示意我不許動。我啞著嗓子開口,話到嘴邊又沒了聲音。只得無聲地哭。
婆婆的哭聲陡然拔高,枯瘦的手指掐進我胳膊,指甲蓋泛起青白。“我兒命苦啊!
娶了個喪門星!”她猛地扯散發髻,銀絲混著紙錢撲簌簌落進棺材。
鐵皮喇叭突然發出尖銳嘯叫,剎車聲撕開裂帛般的寂靜。“克死男人的賤胚!
你怎么不替建國躺里頭!”血沫在舌尖漫開,我撞翻的香爐滾出半截燒焦的剎車線。
我來不及閃躲。后腰撞上棺材的瞬間,我摸到丈夫緊攥的工會獎品:黑色錄音機。
“建軍馬上接他班,這玩意給他。”婆婆踮腳要搶,錄音機突然爆出雜音。
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剎車線……被人……”話語戛然而止。這就是丈夫周建國的聲音!
“難道……”大家面面相覷,似乎領略到了這背后的隱情。“臭婊子!
你是嫌我哥哥死得不夠冤嗎?”“我看,他就是因為你才死的!”我嚇得一怔,
慌忙辯解著:“不是我害的……不是我……”話未說完,小叔子一腳踹翻機器,
反手將我按在棺材上在我耳邊低語:“嫂子,我哥的子嗣我來幫他繼,不用謝。”話畢,
小叔子一把狠狠將我推開。“你還敢頂嘴?”站在一旁的婆婆也上前,雙目瞪得極大。事末,
又轉頭對著圍觀的群眾訴苦:“我們家建軍命苦啊,娶到了這么個掃把星。
”大家忘記了剛才聽到錄音機里的話的驚訝,紛紛對我拋來嫌惡的眼神。
心如刀割的我早已顧不上大家異樣的眼神,落荒而逃。那段錄音,到底是什么意思?
難道真的是因為我克夫,建國才突發意外身亡的嗎?2晚上,回到屋中。
眼睛一片紅腫的我端來熱水準備服侍婆婆洗腳。路過的小叔子周建軍一把打翻搪瓷缸。
熱水濺在他今早剛領的卡車鑰匙上。“哎呀,
嫂子……”“不對不對……這會不應該叫嫂子了……真是對不起。
”他的臉上絲毫沒有抱歉的神情,倒是嬉皮笑臉。婆婆也裝作沒看到,
直接命令我說:“今晚就搬去建軍屋,頭七懷上才算續香火。
”婆婆白天悲痛的神情早在回到家后消失殆盡。她撕扯著我腕上的上海表,
表盤“自力更生”的刻痕早被磨花。看我撇著嘴一言不發,神情轉而變得狠厲。“賤女人,
在我們家這么多年,吃我們家的,用我們家的,現在還克死丈夫。”周建軍假意阻攔,
可指尖卻劃過我鎖骨:“嫂子放心,我開車技術比哥好。”可我哪能聽得清她們再說什么。
這一整天發生的事,讓我本就搖搖欲墜的心真正地沉下了。不知聽到哪一句,
我就這么直愣愣地倒下了。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那時,
婆婆早已強迫我辭掉了鋼鐵廠里會計的工作。墻上的日歷撕在一九九五年的冬至。
我不明所以地被罰跪在雪地里。我跌坐在地上,腿上褲子上血水往下淌了一地,
白雪被染成粉紅色。婆婆舉著冰錐冷笑:“建軍媳婦馬上要生了,你這克夫寡婦的,
還懷了個野生的小崽子,留著太晦氣了!”我茫然道:“建軍媳婦?”“是啊,
你還不知道吧,廠長侄女馬上就要和他結婚了。”這時我才反應過來,
流出來的血恐怕是腹中未成形的孩子。而這個孩子,還是建軍的。我望向周建軍,一臉無助。
可周建軍卻在一旁冷眼看著,手里是剛從我手里哄騙來的股份轉讓協議書。
廠長侄女王翠花倚在副駕上,腕間金鐲子晃得人眼疼。
周建軍說拿到股份之后好好對我的場景在腦海閃現。3冰錐刺入后頸的瞬間,我猛然驚醒。
從身體里沁出的汗水浸透慘白的孝衣,錄音機里剎車聲還在腦海中刺啦作響。
我死死掐住掌心,夢里被冰錐刺入的后頸正火辣辣發燙。靈堂白燭突然爆出燈花,
照亮周建軍袖口一閃而過的金光——那分明是夢里王翠花戴的龍鳳鐲!“醒了就趕緊收拾,
建軍屋的炕都給你焐熱了。”婆婆的三角眼里仿佛淬著毒,
和夢里三年后拿冰錐謾罵我時一模一樣。丈夫還在時,我隱忍度日,為這個家當牛做馬,
以為能換來家人的喜愛,減輕丈夫的負擔。婆婆使喚我,村民議論我,小叔子覬覦我。
我對這個家往日的所有情分,都在這不知是不是黃粱一夢的惡夢清醒時打碎。
任憑周建國再好,他現在已經死了。我也應該為自己活一次了!4當晚,
村支書甩給我一紙協議。泛黃的“過繼”二字下,丈夫的簽名洇著未干的血跡。
月光照亮協議背面。鋼鐵廠安全科的公章蓋在三天前的日期上,正是丈夫車禍前一天。
一切就和我那天的夢境一樣。丈夫還沒死,就趕著侵占丈夫的財產了?真實可恨。
該死的明明是婆婆和小叔子這些貪婪的人!我抿著嘴,臉上和氣的笑容不再。
早不該這么信任,這么隱忍,到最后卻落得被人陷害還要污了自己的身體和名聲!晚上,
我害怕小叔子要不肯放過我,在家周圍徘徊了很久。直到屋里看不見一點光亮,才起身踱步。
法醫老秦把我堵在鍋爐房后巷,軍大衣兜里揣著份皺巴巴的驗尸報告。我知道,
這事一定和建國有關。還沒等我開口他便直說道:“建國肺里沒有藻類,
體內倒是有大量的氰化鉀。”他鏡片反著幽藍的光:“說明落水前已經死了。
”我攥緊丈夫的工作手冊——今早在他桌里的抽屜找到的,
最新記錄停在他死前三天:「3.15日,替廠長運特殊鋼材(編號74-289)」。
老秦突然按住我手腕:“指甲縫檢出氰化鉀,知道這玩意多稀罕嗎?
只有廠里電鍍車間……”話沒說完,西邊傳來汽車轟鳴聲。他的眼里露出為難的神情。
我知道,他能跑來告訴我這些已經很好了,于是催促著他趕快走。臨走前,他說:“對不起。
”我明白,他一定是被威脅了,尸檢結果最終會被調包。到時,丈夫只能枉死。5不!
不管是為了建國還是為了我自己。我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周建軍搖下車窗,
副駕坐著穿貂皮的女人,正是廠長剛離婚的侄女。周建軍彈飛煙頭,
漫不經心地說:“嫂子又亂跑。”我瞳孔緊縮,沒想到他竟不在家。
煙頭的火星落在我為丈夫納的千層底布鞋上。周建軍瞥到我手里拿著的東西,
眼里的閃爍遮掩不住。“哥那本破記事本,早該當紙錢燒了。”說著,
便起身搶過我手里的記事本。我自然搶不過他,手里的本子三兩下就被揣進懷里。
女人坐在一旁也不忘諷刺道:“這不是村里的克夫女嗎?建軍你可得離她遠點。
”周建軍摟上她的腰,輕掐:“那是自然,我心里只有你。”可他的雙眸卻死死盯著我。
一本筆記本而已,卻已經證明了他的死沒那么簡單。我一定能找到證據為丈夫報仇的!
……我在財務室里小心地翻找賬本。“找這個?”一道冷漠的聲音在我背后響起。
我膽戰心驚地回頭。男人一身深灰中山裝,左襟別著勞模勛章,右襟別著金邊黨徽。
我見過他。丈夫葬禮那日,只有這個戴勞模勛章的男人,默默往棺材縫里塞了把白菊。
是工會主席,張紅旗。“小周出事前交過舉報信。”他拿出從檔案袋里找出的賬本,遞給我。
我蘸著手指上啃破的血在賬本上描摹,突然發現「74-289」
鋼材的入庫單編號有涂改痕跡這是只有老會計才懂的跳號做賬法。繼續查看,
卻發現第五冊總賬被人撕掉三頁。緊接著又把手中的牛皮紙袋打開,從里面拿出來。
他從里面抽出一張照片。周建軍和廠長在電鍍車間握手,背后是貼著「74-289」
的鉛封鐵箱。我猛地想起被周建軍搶走的工作手冊里記錄下的編號。
難道……我目光灼灼地看張紅旗。他攤開掌心對我說:“周會計,你丈夫托我還留了樣東西。
”我定睛看去,一枚齒輪吊墜泛著機油味。和周建軍鑰匙串上缺的那瓣嚴絲合扣。
我陡然想通了丈夫可能死亡的原因。丈夫發現了廠長和周建軍的交易,
并不想和他們同流合污。于是寫下了舉報信。這就是他被氰化鉀殺害的原因。滅口!
6“跟我來。”張紅旗沒顧得上看我眼里驚異的表情,徑直向外走去。
既然他能告訴我舉報信的事,說明他是站在丈夫這一頭的。幫丈夫自然就是幫我,
我不疑有他。張紅旗把我推進更衣室時。我聞到他軍裝上的樟腦味混著血腥氣,
不禁打了一個寒戰。“換上。”他甩來套泛黃的防護服,領口繡著“周建國”三個褪色紅字。
看我有些猶豫,他補充:“你丈夫三年前救火穿的。”我摸著左胸口的灼燒窟窿,
想起丈夫說過這衣服擋過熔爐噴濺。更衣柜鏡子里,張紅旗正往腰間纏裹黑色膠帶,
我認出那是廠區專用的防爆密封條。“氰化鉀保險柜密碼是8341。”他突然開口,
我手一抖差點摔了防毒面具。子夜的廠區像頭沉睡的鋼鐵巨獸。
我們踩著建國出事前鋪的碎煤路,月光把兩道影子擰成麻花。經過第三根蒸汽管道時,
張紅旗猛地把我按在銹蝕的鐵板上。他捂住我的嘴。周建軍的手電光掃過腳邊,
我屏息數著他軍靴上的泥點子。一、二……第十步時,他腰間的鑰匙串“嘩啦”一響,
拐進了男廁。三十米外的電鍍車間亮著燈,周建軍正把幾個鉛封桶滾進卡車。“等著。
”張紅旗的呼吸掃過我耳垂,他潛伏的姿勢讓我想起丈夫教過的狼犬。“我去取領用記錄。
”說完張紅旗離開。我在心中轉數。在數到第二百八十九聲心跳時,車間突然響起警報。
周建軍鎖死卷簾門的瞬間,我看見了貼在門后的《氰化物領用登記表》。
3月15日簽收人那欄,寫的是丈夫的名字,筆跡卻不太像。
而簽名欄按著半個帶螺紋的指紋——那是常年握扳手的人才有的繭。我敢肯定,
領用人一定不是丈夫。濃黃煙霧從通風口涌出時,我瘋狂拍打更衣室的防爆玻璃。
張紅旗踹開排風管跳下來,扯開防護服把我裹進懷里。
他用袖口拍了拍我的手背:“建國說過,你怕黑時愛攥人袖口。”我的心一顫,
想起丈夫憨厚的笑容,心里五味雜陳。我們共享的防毒面具起霧了。
可我還是看清他張紅旗鎖骨上的燙傷。形狀有些眼熟?
車間意外的警報聲音讓我跟張紅旗偷查證據的事被迫中止。怎么跟丈夫工作手冊里夾著的,
那張被燒剩的舉報信邊緣形狀一模一樣。7頭七一過,婆婆就逼著我和周建軍結婚。
做夢之前,我可能還會單純地以為婆婆只是為了她的臉面。可那天,
我在屋里聽到她和建軍的對話。“呵,就她那副清高的模樣,真是個婊子。”“兒啊,
你就再忍忍,和她結婚之后那股份就是我們的了,
”“到時候還不是要什么樣的女人有什么樣的。”……那個真實可感的夢,
就像預知了我的未來一般。早就該明白,婆婆只是看上了我手里的股份。七歲時,
我的父親在一場意外中死亡,作為鋼鐵廠的廠長,他的股份自然到了我的手里。
建國真心愛我,他從來不讓家里的人動我的歪心思。再遲鈍我也能明白了,他們母子覬覦的,
只是我手里的股份。這一次,我不再像以前那樣軟弱。“我的東西,誰也動不了!這個婚,
我也結不了!”婆婆第一次見我這么硬氣,盡管有些害怕,
還是加大了嗓門:“這些年你在我們家吃好喝好,
你還有沒有良心……”婆婆的這番作為引來了很多工人的圍觀。我冷笑:“沒有良心?
你們一家是這么對我的都忘了?你每天的洗腳水是誰給打的?家務是誰做的?你敢逼我結婚,
我就敢讓你們全都被抓進局子里!”婆婆急得撲上來撕咬,謾罵:“雜種!
忘恩負義的壞東西,你給我滾下來!”張紅旗突然從人群中跳出來把我保護在身后。
8工會主席的突然出現讓周建軍正感到詫異。下一秒,
張紅旗正義凜然的聲音響起:“你涉嫌謀殺案,請跟我走一趟。”周建軍強作鎮定,
拿出兩張電影發票:“謀殺案要講證據!“我有證明,案發時我正在光明大影院看電影!
”他這是認定了他的不在場證明可以讓他什么事也沒有。
可是周建軍這一句話早就露出了破綻。張紅旗只說了涉嫌謀殺,甚至都沒說是什么時候,
殺了誰。周建軍卻直接拿出他哥的死亡時間的不在場證明。這時法醫老秦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他手里拿著一份熟悉的報告舉過頭頂說:“周建國是被人謀殺的!”他緊握著尸檢報告,
主動坦白自己受到了周建軍威脅的事。同時,
張紅旗也拿出了氰化鉀領用的字跡認定報告也出來了。也是周建軍。
我感激地看了一眼張紅旗。婆婆突然癲癇般抽搐,欲沖過來想搶走報告。
我反手扯住她的頭發:“謀殺親子的毒婦,你也配戴建國的上海表?”臺下工人們轟然炸開,
幾個女工沖上來幫我按住這個老虔婆。她腕上那塊梅花表“咔嗒”裂開,
露出夾層里港商的名片——正是給74-289貨箱簽收單蓋章的人。“還給我!
這是建軍孝敬我的養老錢!”婆婆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卻被張紅旗用防爆膠帶捆在鐵椅上。
他俯身時,我聞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松香。廠長趁亂想溜,
我抄起鐵皮喇叭砸過去:“王副廠長,您侄女上周剛在香港中銀開了保險柜吧?
”張紅旗配合地拿出一大疊照片。港島街景,
濃妝艷抹的女人正把鉛封桶交給戴金絲眼鏡的男人。這人正是去年聲稱來考察的“港商”。
“那些貼著化肥標簽的鉛桶里,裝的可是從咱廠電鍍車間偷運的軍工原料!
”張紅旗又從牛皮紙袋里掏出一百多張匯款單的照片如雪片般落在主席臺上。9三天前,
我用蘿卜復刻了廠長的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