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礁初露
省委書記辦公室的燈，亮得有些清冷。沙瑞金沒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而是斜靠在窗邊的單人沙發上，手里那份關于丁義珍脫逃的簡報已經被翻了兩遍。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臉上帶著一絲熬夜后的疲憊，但眼神依舊清亮。
秘書輕手輕腳地進來：“沙書記，高書記到了。”
“請進。”沙瑞金的聲音平和。
門開了，高育良走了進來。他穿著一身干部服，依舊是學者般的儒雅，只是眉宇間那份凝重比平時更沉了幾分，一夜未眠的痕跡在眼瞼下透出淡淡的青影。
“瑞金書記，打擾您了。”高育良欠了欠身，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歉意和下屬的恭敬。
“育良同志，坐。”沙瑞金指了指對面的沙發，自己也坐直了些，“辛苦你了，熬了一宿。情況簡報我看了，但還想聽你當面說說細節。” 他順手拿起紫砂壺，給高育良倒了一杯剛泡好的熱茶。
高育良雙手接過茶杯，沒急著喝，放在身前的茶幾上。他知道，沙瑞金要聽的，遠不止簡報上那些干巴巴的文字。
“瑞金書記，情況……很被動。”高育良開門見山，聲音低沉而清晰，“接到最高檢指令后，我立刻召集季昌明、陳海同志傳達指示，同時命令祁同偉同志調集公安力量，封鎖所有可能的出逃通道，重點是機場。”
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鏡片后的目光沉靜如水：“已經在最快的時間部署，祁同偉同志那邊的反應也算得力。機場、車站、碼頭，包括一些主要干道，很快都設了卡。陳海和季昌明帶人直撲丁義珍所在的宴會廳。”他頓了頓，微微搖頭，“可惜，還是慢了一步。丁義珍在宴會廳接到一個來源不明的電話后，立刻借故離開。此人顯然早有準備，對京州，尤其是機場周邊地形極為熟悉，加上可能存在的外部接應……”
高育良沒有把話說完，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將茶杯放下，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這聲嘆息和那個未盡的“外部接應”，比任何激烈的言辭都更有分量。
“外部接應？”沙瑞金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目光透過氤氳的熱氣落在高育良臉上，“祁同偉同志那邊排查有進展嗎？” 他直接點出了負責具體執行的人，跳過高育良這個匯報者，將壓力精準傳遞。
“同偉同志還在指揮中心坐鎮，徹夜未眠，壓力非常大。”高育良立刻接話，語氣里帶著一絲對下屬的體恤，也巧妙地避開了直接回答“進展”，轉而強調祁同偉的盡責和壓力，“技術部門在全力追查那個神秘電話，信號源做了偽裝，難度很大。機場內部人員、丁義珍的社會關系，包括他可能利用的一些非常規潛逃渠道，都在密集排查。目前……尚無突破性線索。他剛跟我通過話，情緒很低落，深感失職。”
高育良將祁同偉的“自責”主動擺上臺面，既是對沙瑞金詢問的回應，也是一種無形的緩沖——具體執行層面的困境，由具體負責人去扛。
沙瑞金點了點頭，手指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了兩下，目光轉向窗外漸漸亮起的天色，聲音平緩卻帶著無形的重量：“育良同志，你是省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分管政法口。丁義珍，一個正廳級的副市長，位高權重，在省委常委會剛剛決定批捕、公安力量全力布控的情況下，就這么人間蒸發了。這影響，太惡劣了。”
他轉過頭，目光重新聚焦在高育良臉上，銳利如鷹隼：“外界會怎么看我們漢東省委？怎么看我們的政法隊伍？中央領導會怎么想？這不僅僅是一個逃犯的問題，這是對我們漢東省委領導能力和政法隊伍的嚴重質疑！”
每一個問句都像重錘，砸在高育良心口。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握緊，臉上卻依舊保持著沉穩：“瑞金書記批評得深刻。這起事件，暴露出我們在對重點崗位領導干部的日常監督、對腐敗風險的預警機制、以及重大案件跨部門協同作戰的效率上，都存在不容忽視的漏洞和短板。作為分管領導，我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后續，我一定深刻反思，加強整肅，同時全力督導追逃工作，爭取早日將丁義珍緝拿歸案！”
高育良的應對極其老練：承認問題，但將問題定性在“機制漏洞”、“協同效率”等宏觀層面，避開了對個人尤其是他自己和祁同偉，主動承擔“領導責任”，態度誠懇，最后落腳在“督導追逃”這個具體行動上，表明決心和方向。
沙瑞金靜靜聽著，臉上看不出喜怒。等高育良說完，他才緩緩開口：“責任要理清，但不是現在。當務之急，是兩件事。”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第一，追逃。這是死命令！你回去告訴祁同偉同志，公安廳要動用一切手段，國內國外兩條線給我死死盯住！國內，挖地三尺，把他所有的關系人、可能藏匿的地點、資金流向，給我像過篩子一樣過一遍！國外，立刻啟動國際刑警組織紅色通報，密切監控其可能的落腳點！錢，是最好的線索！誰給他錢？誰幫他跑？一查到底！我要看到進展，要看到結果！”
“第二，”沙瑞金的目光變得深邃，牢牢鎖定高育良，“穩定。丁義珍跑了，他分管的光明湖項目怎么辦？幾百億的投資，京州的城市名片，牽扯多少民生？不能亂！更不能停！”
他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加重：“育良同志，你和達康同志，都是省委常委，是經驗豐富的老同志。在這個敏感時刻，更要講政治、顧大局！京州市委市政府的工作不能亂！光明湖項目必須平穩推進！絕不能因為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好湯！”
沙瑞金特意停頓了一下，目光如炬：“特別是你，育良同志。你是省委副書記，是現場決策者。后續京州方面，尤其是達康同志那里，壓力會非常大，情緒……恐怕也不會太好。你要主動靠前，做好溝通協調工作。省委班子的團結，漢東發展大局的穩定，是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這一點，你要有充分的認識，也要有足夠的能力去擔當！”
高育良心中凜然。沙瑞金這是把“穩定京州”、“安撫李達康”這兩塊滾燙的烙鐵，直接塞到了他手里！既要防止李達康因痛失臂膀而遷怒省委、暗中掣肘，甚至引爆丁義珍留下的“雷”；又要防止李達康借機清洗引發更大動蕩。這分寸，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做好了是本分，做不好，就是協調不力，破壞團結，影響大局！
“瑞金書記放心！”高育良沒有絲毫猶豫，臉上浮現出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堅定，“我一定竭盡全力，做好溝通協調工作，確保京州穩定，確保光明湖項目不受沖擊。達康同志那邊，我會盡快找他深入溝通，相信以他的黨性和大局觀，能夠理解省委的難處，共同維護好漢東來之不易的發展局面。”
“好。”沙瑞金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極淡的、帶著肯定意味的笑意，但轉瞬即逝，“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們都是漢東的棟梁，關鍵時候，要能扛得住重擔。”他端起茶杯，示意了一下。高育良知道，這是送客的意思。
他立刻站起身：“瑞金書記，我這就回去部署落實您的指示。”
沙瑞金點了點頭，沒再起身。
高育良走出辦公室，輕輕帶上門。走廊里安靜無聲，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在回響。后背的襯衫，不知何時已被冷汗微微浸濕，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涼意。沙瑞金最后關于“穩定”和“溝通協調”的重托，像兩座無形的大山壓在他肩頭。李達康……那個一點就著的炮仗，此刻恐怕已經炸了鍋。安撫他？談何容易！
省公安廳指揮中心，燈光依舊慘白。祁同偉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一夜未合眼的疲憊刻在眼底，但腰板依舊挺得筆直。窗外，城市的輪廓在晨光中逐漸清晰，但他心中卻是一片沉沉的霧靄。
桌上的電話響了。祁同偉迅速轉身拿起話筒：“老師？”
電話那頭傳來高育良略顯疲憊但依舊沉穩的聲音：“我剛從瑞金書記那出來。”
祁同偉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
“壓力很大。”高育良言簡意賅，“瑞金書記強調了追逃是死命令！動用一切手段，國內國外兩條線，重點查資金流向和接應人！要結果！” 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是！我明白！”祁同偉立刻應道，手心微微出汗。沙瑞金果然抓住了要害！
“另外，”高育良的聲音頓了頓，透著一絲更深的凝重，“書記把穩定京州、穩定光明湖項目，還有……安撫李達康的重任，交給我了。” 他省略了沙瑞金關于他“現場決策者”身份和“省委班子團結”的強調，但祁同偉完全能想象到那話語的重量。
“李達康……”祁同偉低聲念出這個名字，仿佛已經感受到了那股即將撲面而來的滔天怒火。
“嗯。”高育良只應了一個字，其中的無奈和壓力卻已盡在不言中。“同偉啊，”他的語氣忽然帶上了一絲深沉的告誡，“瑞金書記最后特意提了一句，關于昨晚指揮中心……陳海同志情緒激動時說的那些話。書記強調，要相信組織，相信同志，更要抓好隊伍的思想建設和紀律作風！尤其是在這種時候，隊伍的‘純潔’和‘穩定’是根本！‘謠言止于智者’，更止于‘鐵一般的事實’和‘嚴明的紀律’！你……要深刻領會，認真落實！”
祁同偉握著話筒的手猛地一緊，指節微微泛白。后背那層冷汗瞬間變得冰冷刺骨。沙瑞金這哪里是提醒？分明是隔著高育良，向他這個公安廳長發出的嚴厲警告！“鐵一般的事實”、“純潔穩定”……這幾乎是在明示他：不要試圖掩蓋什么，任何關于“內鬼”的疑云，都必須用無可辯駁的證據來驅散，否則，就是破壞穩定！陳海那幾句沖動之言，竟被省委書記記住了！這成了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隱患！
“老師，我……我明白！我一定加強隊伍管理！確保穩定！”祁同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明白就好。抓緊追逃，有進展第一時間向我匯報。”高育良說完，掛斷了電話。
聽著話筒里傳來的忙音，祁同偉緩緩放下電話，站在原地，久久未動。指揮中心忙碌的嘈雜聲仿佛都離他遠去。沙瑞金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透過高育良的轉述，冰冷地注視著他。李達康的暴怒，陳海這根危險的導火索，沙瑞金壓在老師肩頭的“維穩”重擔……這一切，都因丁義珍的出逃而變得岌岌可危。他精心策劃的“金蟬脫殼”，換來的不是喘息，而是將所有人更快地拖入了更險惡的旋渦中心！
他走到窗前，天已大亮，但陽光似乎無法穿透籠罩在漢東上空的陰霾。沙瑞金要的“鐵一般的事實”，到底是什么？是丁義珍的落網？還是他祁同偉，或者老師高育良的……破綻？孤鷹回眸，深淵在前，而深淵之上，暗流涌動，礁石猙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省委書記辦公室內，沙瑞金站在窗前，看著高育良的專車駛離大院。秘書輕手輕腳地進來收拾茶杯。
“小白，”沙瑞金沒有回頭，“通知一下，今天上午的行程照常。另外，”他頓了頓，“讓研究室把近三年，京州市所有重大工程項目，特別是光明湖項目相關的審批材料、審計報告、信訪記錄，全部整理出來，盡快送我。還有……”他轉過身，目光平靜卻深邃，“省公安廳廳長祁同偉同志的履歷檔案，包括他在系統內歷年工作的詳細評價、重大案件參與情況、社會關系……越詳細越好。同樣，盡快。”
白秘書心頭一凜，面上不動聲色：“好的書記，我馬上去辦。”
沙瑞金點了點頭，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新的一天開始了，漢東的暗流，正以更洶涌的態勢，奔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