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冷的空氣混雜著塵土味，在樓道里凝滯不動。頭頂那盞茍延殘喘的聲控燈，
掙扎著發出最后一點稀薄的光芒，像垂死之人吐出最后一口氣息。老舊的筒子樓墻壁，
覆蓋著一層灰撲撲的瓷磚，表面泛著油膩膩的光澤，幾乎能把我的影子粘在上面。
我站在402門前，左手拎著保溫箱里最后一份黃燜雞米飯，分量不輕，
乎穿透紙盒貼著布料熏烤著大腿內側皮膚；右手攥著那張皺巴巴、被雨水洇濕邊緣的外賣單，
上面模糊的地址是這里沒錯。樓外暴雨的喧囂被厚重的鐵門阻隔，
只剩下一種沉悶、令人心悸的低吼，從每一寸磚縫里絲絲縷縷擠進來。
這地方比我熟悉的城中村還要壓抑老舊幾分。做了幾個深呼吸，空氣里的灰塵嗆得喉嚨發癢。
我剛抬起手，正準備落下指節去敲門，眼前的深褐色、油漆斑駁的門板卻無聲地向內退開了。
樓道里黯淡的光線猛地找到了出路，爭先恐后地鉆進了門縫。光線流瀉出來，
伴隨著一陣溫暖干燥的風，仿佛帶著陽光曬過的蓬松織物氣息。這氣息溫柔而堅定，
瞬間驅散了我周身從雨里帶來的厚重濕冷。門里站著一個女人。她一只手還搭在門框上，
微微側著身子，像是被我驚擾了午休。濃密的波浪長卷發隨意地攏在肩側，
一綹不聽話的發絲粘在她光潔的額角。她穿著一條奶杏色的吊帶睡裙，面料柔軟，
勾勒出肩膀纖細而優美的線條。那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肩帶，懶懶地滑到了她的臂彎上。
我匆忙收回視線，心臟不受控制地擂鼓般撞擊著胸腔?！疤K……蘇小姐？
”我的聲音在喉嚨里滾了滾才出來，有些發干。她沒應聲，
目光在我濕透的工裝外套上停頓了一下，才慢半拍地轉到我臉上。
臉頰暈著淡淡的、像是剛睡醒的粉紅，眼神里的那點迷蒙沒有完全散去。她輕輕吸了吸鼻子，
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動，像在捕捉某種熟悉又難以言喻的氣息。她把門拉開得更大一些，
示意我進去?！胺挪妥郎暇托??！甭曇粢彩菓袘械模瑤еc模糊的鼻音。我只想快點脫身。
客廳不大，干凈整潔得近乎刻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清冽的花香，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熟睡過后的暖甜氣息。淺灰色的沙發簡潔得沒有一絲煙火氣，
木質長餐桌光滑得能映出吊燈柔和的光暈。我把黃色塑料袋放在冷冰冰的桌面上，
塑料摩擦桌面發出“嘩啦”響聲，在這靜得只有窗外模糊雨聲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我的手指被沉重的餐盒勒出了幾道深深的紅痕。她慢悠悠地踱到桌邊，拿起外賣單看，
從桌上一只透明的雕花玻璃筆筒里抽出一支細長的中性筆。她微微俯下身簽字時，
細長的筆握在她修長白皙的手指間，動作帶著點兒漫不經心的優雅?！疤K小姐，
這邊簽一下……”我從斜挎著的工具包——那是我日常跑單帶著應急的工具包，
里面是些對付小問題的基礎家什，沉甸甸的，
邊角磨損得厲害——摸索出濕漉漉的便攜簽字筆，想遞給她。動作太急了。
手肘猛地撞在硬質工具包沉甸甸的金屬搭扣上，一股酸麻直竄上肩頭，
手里的工具包瞬間失去了平衡。拉鏈原本就沒拉緊，只聽到“嘩啦”一聲巨響——不是金屬，
更像是成堆的塑料和金屬零件傾瀉而下的撞擊轟鳴。仿佛一個積木塔在瞬間崩塌。
著電工膠布的老舊小錘頭、幾個沾著不明污漬的空塑料盒子……像一群狂歡失控的微型精靈，
滾落、跳躍、叮叮當當地砸在門框、桌腳和光滑的米色瓷磚地板上，
最終散落成一片狼藉的混亂區域。
空氣里那股清冽的花香瞬間被金屬、塑料和膠皮特有的味道粗暴地侵占了。
世界似乎凝固了一秒，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血液猛地沖上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
我甚至沒敢抬頭看她的表情?！皩Α瓕Σ黄穑Σ黄?！”聲音像是被誰掐著喉嚨擠出來的。
我不敢有任何遲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雙膝一彎，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瓷磚上。
雙手慌不擇路地左右亂扒，試圖把這突如其來的、無比羞恥的災難現場快速抹除。
冰冷堅硬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工褲直鉆膝蓋骨縫。螺絲刀！
那幾根細長的、鍍鉻的十字頭和一字頭螺絲刀滑得最遠，一支滾到了電視柜底下，
一支溜到了餐桌腿旁邊。還有幾個小巧的金屬轉接頭，像頑固的甲蟲，
滴溜溜打著轉躲開我沾了門外泥點的手指。細長的螺絲刀柄冰涼刺骨，
我的指尖還在微微發顫。剛把它攥緊在汗濕的手心，一片陰影輕柔地籠罩在我眼前。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蘇晚不知何時也蹲了下來，就在我對面。
奶杏色的睡裙堆疊在她膝彎周圍，散開如同靜謐綻放的花瓣。她沒有看我，低垂著眼睫，
目光落在我旁邊。那里靜靜躺著一把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舊扳手。黑鐵的表面粗糙，
布滿了細密的磨痕，最顯眼的，是扳手末端凹陷處積著的一層深褐色的污漬，
已經干硬龜裂——是某次深夜加班趕工修一個快報廢的咖啡機時濺上去的陳年咖啡漬，
洗了幾次也沒能徹底去掉。她伸出一根纖細的、修剪得圓潤干凈的手指，沒有直接碰觸，
只是用光滑的指尖，極輕極輕地在扳手最臟污的那處凹痕上方隔空拂了一下，
動作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好奇，仿佛那是什么值得研究的微小標本。然后，
更讓我頭皮發麻的是，她的一只腳——沒有穿拖鞋，
直接踩在冰涼的瓷磚上——那只小巧白皙的腳，涂著淡淡粉色甲油的腳趾蜷了蜷，接著，
如同初探水溫的貓爪，試探地向前伸了伸。她足尖微微翹起，用大腳趾的側面，
帶著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帶著體溫的輕觸，蹭了蹭扳手上那大塊的、深褐色的咖啡漬。
就那么一下。柔軟溫暖，帶著人類肌膚特有的細膩感，
蹭過冰冷粗糙的鐵疙瘩表面那凝固的污垢。像蜻蜓點水拂過一塊生銹的鐵板。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又在下一個心跳中燒沸起來，
全身的神經末梢仿佛都集中在了那個被蹭過的地方，燙得驚心。
一絲極輕微、帶著氣聲的嗤笑聲鉆進了我的耳朵，短促得如同幻覺。我猛地抬起頭。
蘇晚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彎了起來，波光瀲滟的眼底藏著毫不掩飾的笑意。
她的肩膀抖了一下，像是強忍著沒讓那笑聲沖破嘴角。但那一瞬間促狹的笑痕，
清晰地落在了我的眼中。所有的慌亂和羞恥仿佛被這聲輕笑抽走了骨頭，
只剩下一股窘迫的無名火在胸腔里悶燒，臉更燙了。她站起身，
睡裙柔軟的裙擺掃過我的手臂，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癢和香氣。她抽了張紙巾，
慢條斯理地擦了擦碰過我那堆破銅爛鐵的指尖，然后拿起桌上的筆，
在我濕透的外賣單上簽下名字。“字簽好了，”她把筆和單子放在桌沿，
語氣恢復了幾分之前的慵懶，“謝謝。”我像是被這簡單的兩個字解開了定身咒，
手忙腳亂地把所有散落的工具胡亂塞進工具包，拉鏈幾乎被我大力拉斷。
指尖還殘留著扳手上咖啡漬的粗糙觸感和她足尖劃過時那抹轉瞬即逝的溫熱幻覺。
不敢抬頭再與她的目光接觸，喉嚨發干，喉嚨滾動了幾下，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只含糊地點了點頭，攥緊那份簽好的單據，像逃離犯罪現場般，
幾乎踉蹌著狼狽地沖出了那扇散發著暖意和花香的402大門。
樓道里鐵門關閉的聲音并不響亮，卻重重砸在我心頭。
身后的門縫里最后泄露出的一線暖光終于被冰冷的鐵門徹底吞沒。
我把額頭抵在冰冷潮濕的樓道墻壁上，粗糙又有些油膩的瓷磚觸感讓我清醒了一瞬。
心臟還在胸腔里咚咚作響，節奏紊亂，像是剛沖刺完八百米。工具包沉甸甸地掛在我肩上，
里面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隨著呼吸輕輕晃動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工具包里，
那把帶著咖啡漬的扳手似乎還殘留著某種不真實的柔軟溫度。從那天之后，
仿佛冥冥中有一只無形的手撥亂了蘇晚家所有電器的運轉指針。
那些平常只會用“正?！眱蓚€字形容的冰冷機器，開始接二連三地、充滿個性地罷工或失常，
精準得如同一場預謀。第一次接到她的電話，是在一個同樣濕漉漉的周五下午，
雨水已經連綿不絕地下了兩天，空氣重得能擰出水。電話那頭，蘇晚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
沒了那種午后的慵懶，反而帶著點微妙的為難：“小李師傅，那個……不知道怎么回事，
家里的冰箱門，怎么都關不嚴實了，一直嗡嗡響，
吵得有點難受……不知道你方不方便……過來看看？” 語調輕軟，最后尾音微微上挑，
帶著一絲不確定的探詢。再次敲開那扇熟悉又陌生的門時，我的工具包里塞得更滿了，
甚至還多了一個小號激光水平儀。冰箱是老式的對開門，立在廚房一角。門縫虛掩著，
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我有些疑惑，
但還是拿出工具檢查門軸、密封條、甚至是背后的壓縮機和冷凝器。一切都正常得過分。
正當我彎著腰，手電光仔細掃過冰箱門內側頂部那個平時看不見的位置時，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點極其微小的、異樣的反光。冰箱門內側的頂部凹槽里，
靠近門軸的地方，黏著一小團粉紅色的、已經被壓得有些變形的橡皮糖。
它就那么軟趴趴地粘在那里，不仔細看幾乎與密封條融為一體。
我伸手指尖捻了一下那團橡皮糖，黏糊糊的觸感從指尖傳來，還帶著一絲甜膩的香氣。
微微一愣，這個位置，這個高度，如果冰箱門沒關上，
只能是……心里那點莫名的猜測像個不安分的氣泡，鼓脹了一下。這位置，
除非有人故意放上去。我把那團橡皮糖清理掉，站起身，刻意繞開密封條之類的問題，
只是含糊地說：“可能是門軸有點點老化了，我調整下試試。
” 我手上裝模作樣地用工具卡著門軸的位置調了幾度角度?！昂昧?？
”蘇晚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從客廳那邊飄過來。她已經換掉了那天的睡裙，
身上是一件寬松柔軟的米白色羊絨衫，襯得皮膚更加白皙。她倚在廚房門框上，
手中端著一杯水，熱氣裊裊升起，“這么快?。空媛闊┠懔??！蔽业皖^收拾工具包，
手指的余溫似乎還殘留在那團被我清理掉的橡皮糖上：“咳……小問題。
” 沒敢多看她的眼睛。第二次，空調莫名罷工。我在那個陽光特別好的周末下午登門，
窗外晴朗得刺眼，陽光毫無保留地灑滿客廳。空調的室外機運轉正常，線路通電也沒有問題。
我站在客廳中央，對著空調面板皺眉沉思。蘇晚抱著一個松軟的抱枕，蜷在沙發里，
下巴擱在抱枕上，歪著頭看我。她穿了條淡藍色的碎花居家裙，纖細的腳踝露在外面，
腳趾蜷縮著。“找不到遙控器？” 她自己提議道，“也許是遙控器沒電了或者接觸不良？
”我點頭：“有道理，方便找找遙控器嗎？”“行，好像……放在臥室？”她說著，
慢悠悠地站起身，走進了主臥。過了一會兒，她探出頭，手里舉著空調遙控器，
臉上帶著點無奈又好笑的神情：“喏，藏在我的內衣抽屜最里頭了。怎么會跑那兒去了，
真是……” 她搖搖頭，臉頰似乎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把那個小小的、純白色的遙控器遞給我，指尖不經意擦過我的掌心。絲襪抽屜？
我接過帶著她指尖溫度的遙控器，指尖甚至能感到那點柔軟布料的觸感。喉嚨有些發緊，
空氣里彌漫著空調清洗劑的味道，但她身上那種清冽的花香更頑固地鉆進我的鼻端。
檢查一下，果然只是電池倉接觸不良。我調整著金屬彈片，動作慢得不像話?！昂昧?。
”我說，聲音不知怎么就啞了。
視線掃過她那整齊排列著各種粉色、黑色、肉色絲襪的抽屜內層。第三次，
吸塵器工作時發出撕心裂肺的聲響。這次蘇晚直接穿著真絲睡袍倚在客廳墻上等我，
臉上帶著一點倦意。檢查吸塵器管道，在管道彎折處發現了一枚小巧玲瓏的銀色尾戒，
卡在那里，擋住了氣流通路。我捏著那枚閃亮的細圈戒指遞還給她時，心照不宣般。
她接過那枚溫潤的小戒指，順勢套回自己的小指，指環劃過指尖時發出微小的聲響。
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原來是它，我還以為丟了呢?！泵恳淮?，
她遞過來的都是一張面額不大的紅色紙鈔。每一次，
我的目光都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從她的臉滑開，
最后落定在她遞錢的那只手上——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泛著健康的珠光，有時涂著裸粉色，
有時是透明的水晶色，甚至有一次是帶著點小性感的車厘子紅。
唯獨沒有像她第一次那樣穿著拖鞋或者光著腳，每一次都踩著柔軟的家居拖鞋，
將那白皙小巧的腳藏在溫暖的絨布里。而每一次，在離開那扇大門，
走進樓道沉滯的空氣里時，工具包都會特別沉重。尤其是那把舊扳手，
似乎成了某種隱秘的念想物，它在包里的每一個碰撞都提醒著我那個雨天的觸碰。
我會在空蕩無人的街道旁或嘈雜的街角小吃店里，下意識地打開工具包，
把手指按在扳手末端那塊深褐色的、被她腳趾蹭過的咖啡漬上。粗糙的觸感依舊，
冰冷的金屬卻再也傳遞不出那日指尖感受到的、柔軟如花瓣般的溫度。它硬硬地烙著手指，
像一個已經冷卻結痂的印記。一種微妙的渴求和期待在我心底滋生、蔓延，
如同藤蔓般纏繞上我的每一次呼吸。直到那個夜晚。雨勢不像那天的磅礴霸道，
卻更加執拗陰冷。密集的雨線從灰黑色的天幕里傾瀉而下，持續不斷地抽打著這座城市。
剛結束夜班，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踏進那片熟悉的筒子樓區域時，
被雨水浸透的身體已疲憊不堪?？诖镂ㄒ桓稍锏臇|西是半包壓得變形的廉價香煙。
就在我摸索著鑰匙時，手機響了，急促的震動貼著濕漉漉的褲子傳來。
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蘇晚。按下接聽鍵，聽筒里傳來的卻不是熟悉的慵懶或客氣。
那是一個被某種濃烈液體徹底泡透的聲音，又軟又破碎，
帶著灼熱的酒氣和壓抑不住的抽噎尾音，像一團飽吸了酒精的棉花砸在我的耳膜上。
“……小李師傅？”聲音黏糊糊的，帶著明顯的哭腔，
“對不起……太晚了……但……但你…能不能……” 她停頓了好久，
一個帶著明顯抽氣聲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滾出來，“求你……救救我……”心猛地往下一沉，
像被冰冷的鉤子狠狠拽了一把。之前所有的猜測和期待，
那些在工具包深處反復摩挲扳手的隱秘心思，此刻全被這一聲帶著絕望的哭腔擊得粉碎。
只剩下刺骨的寒意，穿透濕透的衣物，直鉆進骨頭縫里?！霸趺戳耍刻K小姐？你慢慢說。
” 我的聲音是少有的鎮定，試圖壓下心頭那陣恐慌。
“嗚……他……那個混蛋……” 她似乎想罵人，
但更多的只有破碎的、被酒精撕裂的哭泣聲，伴著劇烈的、仿佛要倒不上氣的喘息，
“把……我的琴……我的鋼琴……砸了……碎了……全……完了……求……求你……”鋼琴？
砸了？前夫？信息零碎得如同她此刻混亂的神經。但足夠了。
那個只在之前的含糊抱怨中聽過只言片語、面目模糊的“前夫”，
此刻突然化為一個猙獰的實體，帶著毀滅性的破壞力闖入了這片空間。
那把扳手在我掌心攥緊的力道猛然增大，
仿佛那冰冷的、帶有咖啡漬的硬鐵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依靠，硌得掌心發疼?！拔荫R上到！
”掛斷電話，轉身就朝那棟樓跑去，工具包在狂奔下撞擊著我的腰側，發出悶響。
雨水模糊了視線，深一腳淺一腳踩在積水里，心臟撞擊著肋骨，幾乎要跳出胸腔。
熟悉的402門前。沒有像往常那樣謹慎地輕叩，我幾乎是撲上去急促地拍打著門板，
聲音帶著喘不過氣的急迫：“蘇晚？！蘇晚！開門！”沒有回應。我擰了一下門把手。沒鎖。
推開門的瞬間，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烈到刺鼻的酒氣，
混合著破碎的香水和一種被壓抑已久的、無法形容的悲哀濕氣，
像一塊巨大的、吸飽了眼淚的厚重海綿，狠狠拍在我的臉上。
客廳里只開了一盞靠近陽臺落地窗的小燈，光線昏黃得近乎吝嗇。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黑的雨夜和城市模糊的光暈輪廓。而在那片朦朧暗淡的光線邊緣，
在那盞小燈投下的微弱光暈之外，靠近窗簾角落的陰影里，蜷縮著一個身影。蘇晚。
她穿著一條深紫色的絲質吊帶睡裙，那薄薄的面料已經被水徹底打濕，
緊緊貼在她單薄的身軀上，勾勒出每一根清晰的、微微凸起的肋骨輪廓，
如同在深色畫布上描繪著一根根細弱的白色線條。
她像一團被遺棄的、吸飽了雨水的破敗絲絨，整個人蜷在冰冷的木地板上，
深紫色的裙擺凌亂地鋪陳在身下。一把折疊椅散架在不遠處，木頭斷裂茬口猙獰。
而原本應該立在客廳一角的立式鋼琴，已經徹底坍塌。
黑色的琴蓋像一個被打碎頭顱的怪物敞開著，扭曲地歪斜著，
露出內部密密麻麻、扭曲斷裂的琴弦，如同無數根被暴力扯斷的神經。
雪白的琴鍵不復整齊排列，大部分被擊碎、崩斷，碎成無數不規則的尖銳象牙色殘片，
飛濺到好幾米遠的地方。最觸目驚心的是琴身側面，木板碎裂塌陷，
露出里面雜亂的支撐結構。空氣中還殘留著酒瓶碎裂的辛辣味道。
她的一只手死死攥著一條已經被扯壞的、沾著紅酒漬和水痕的紫色絲巾，
另一只手臂緊緊抱著自己的小腿，把頭深深地、深深地埋進膝蓋之間。
濕透的黑發如同海藻般披散下來，遮住了她全部的表情，
只露出一個蒼白脆弱的、布滿水痕的脖頸后彎。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顫抖。不是因為冷。
那是一種被絕望、憤怒、被徹底摧毀后的空洞所填充的，無法自控的劇烈痙攣。
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一聲細碎破碎的嗚咽，
每一次吐氣都像是生命最后一點熱度正在消散的嘶聲。心臟被狠狠揪緊，
又沉甸甸地墜了下去。她聽到了門口的聲響，肩膀猛地抽動了一下，
緩緩地、極為僵硬地抬起了臉。被淚水、雨水和凌亂濕發糊成一團的臉上，
那雙漂亮的、此刻卻空洞迷茫如蒙塵琉璃的眼睛看向門口，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下艱難地對焦。
那眼神像迷路的幼獸，里面只有一片被酒精和巨大痛苦沖擊后茫然無措的荒原。
破碎的琴鍵碎片反射著燈光，像細碎的淚光，映在她同樣破碎的眼底。
“……是你……”她干裂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嘶啞得只剩氣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我的腳像是釘在了玄關的地磚上，工具包沉得快要墜斷我的肩膀。
我把工具包輕輕放在相對干凈的沙發角落，深吸了一口氣，
試圖驅散胸口那塊堵得發慌的重石。邁步時避開了地板上的尖銳碎片，
繞過滿地狼藉的廢墟中心。最終在她面前蹲下，小心翼翼地離她蜷縮的身體有一小段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