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庶 文字6942曹州平原的春風是吝嗇的。它裹挾著麥苗掙扎而出的那股青澀勁兒，
在無垠的土地上漫無目的地奔走。風在曬谷場打著旋，
狠狠咬住土墻上倔強殘留的半片“囍”字。那紅色早已褪盡了張揚，
稀薄的紙角在風里簌簌發(fā)抖，如同老人咬緊牙關不肯掉落的牙齒，
堅持著一份不知為誰存留的體面，又被風粗暴地繼續(xù)撕扯。
王守義的三輪車在狹窄的村路上喘息著，“突、突、突”單調(diào)而執(zhí)拗。
陳舊的鐵皮車身裹著薄泥干裂后的黃痕，車輪碾過鞭炮碎屑鋪就的殘紅，
發(fā)出沉悶干枯的碾壓聲。細碎的紅色瞬間化為塵埃，再無半點鮮活的生氣。
這聲音被遠處低沉有力的轟鳴淹沒。一臺孤零零的黃色挖掘機，
鋼鐵手臂起落間啃噬著田邊最后的熟土，如同巨大的鐵獸咀嚼著骨頭。它的轟響霸道而冰冷，
嚼碎了遠處田埂間零星浮現(xiàn)的記憶碎片——露天電影放映機轉(zhuǎn)動時膠片溫柔而連續(xù)的沙沙聲，
“好像就是在這里看過那個……李連杰打拳。”王守義想著，竟忘了是哪個電影，
只記得那時候放映員老張總愛把聲音調(diào)得很大，怕誰聽不見似的。
一個穿著廉價化纖短褂的老人迎面杵在路中央，袖口油得發(fā)亮，幾乎糊成一片，
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風吹得紙片“簌啦”作響。那紙在老人枯瘦的手中戰(zhàn)栗，
像一片隨時要脫手飛去的白鴿翅膀。風吹皺紙面，又將它強行抹平。上面模糊的鉛印照片里，
是鐵柱，柱子。他那張被不知幾載烈日反復炙烤過的臉，粗糙模糊，
只有身上那件染了色的格子衫還能勉強辨出輪廓。衣服上的字倒像刀刻，
分外醒目——A-0347。那串黑色編號，像一記烙印燙在布料上，刺眼地宣示著所有權，
也似乎吸盡了周遭的一切顏色，襯得他背后那堵煙熏火燎的土墻，
竟與它成為同一個暗沉的底色，難分彼此。“守義，守義叔，”老人挪動腳步挨近車斗，
渾濁發(fā)紅的眼睛像是被這春風狠狠揉搓過，粘稠得化不開。他執(zhí)拗地盯著王守義，
聲音被風吹得發(fā)顫，“你說……柱子的魂兒……是不是沒跟著回來？
還留在……杭州那片工地上頭……飄著？”他仰起頭，仿佛當真能穿透這渾濁粘稠的天空，
望見千里之外那個懸浮著亡魂的冰冷塔吊，
或是他兒子無數(shù)次揮汗如雨澆筑起的、屬于某個富豪的冰涼鋼筋水泥叢林。
王守義握著車把的手緊了緊，指節(jié)硌在冰冷的鐵皮上。他沒答話，喉結無聲地滾動了一下，
似吞咽下一塊干硬的麥麩餅。他沉默地繞過老漢和那印著編號的格子衫影像，
將車子停穩(wěn)在墻根下。枯枝般的手指伸出來，
沿著墻根那些層層疊疊、貼了又揭、揭了又貼的尋人啟事褶皺，緩慢地一下下?lián)钢?/p>
那些深陷的褶皺，邊緣翻卷，積著厚厚的陳灰與雨水漬痕，像無數(shù)露出半截焦黑殘段的引信，
被歲月的浮土無情掩埋，
內(nèi)部曾經(jīng)激烈如雷霆的生命力（無論是鞭炮的熱烈還是尋人的焦灼），
已然化作塞得滿滿當當?shù)乃兰排谒帲贌o聲響。
指腹的繭子粗糙地刮過紙棱和土墻的糙糲顆粒感，沙沙作響，
只刮下些陳年積垢和早已冷卻的無望。那尖銳的鈴聲，“嗷”一聲，
毫無預兆地在他褲兜深處炸響，兇悍地撕碎了風中的低徊與指間的摸索。他手一抖，
指節(jié)重重磕在冰冷的水泥預制板上。“叔！不好了，守義叔！”女人的聲音撕裂了聽筒，
尖利中帶著某種夸張的驚嚇，混雜著背景里急促混亂的腳步聲和人語，
“您家小偉……倒在快遞點上……不行了似的！”王守義只覺得一股寒氣貼著脊椎急遽躥升，
耳朵里嗡地一下，世界驟然模糊。只有那聽筒里隨即傳來的，
小偉粗重的、仿佛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脖子勒進胸腔的窒息喘息，像一根燒紅的鐵釘，
帶著尖銳的穿透力，硬生生楔進他的骨頭縫里！那聲音猛烈摩擦著，帶著生命掙扎的鈍響，
瞬間與他胸腔深處的某個痛處嚴絲合縫——那是二十年前的雨季，眼看暴雨將至，
成熟的麥子就要泡水，他像一頭發(fā)狂的老牛，赤著膊在泥濘里豁出命去搶收，一壟未割完，
下一壟已在眼中模糊。胸膛里如破風箱拉扯出的“呼哧——呼哧——”，帶著鐵銹般的腥氣。
二十年前后兩種耗盡肺腑的聲息，此刻在他年久失修的胸腔里重疊、絞纏、咬死，
透不過一絲呼吸的縫隙。車頭猛地一拐，輪胎摩擦著砂土路的硬棱子，發(fā)出刺耳的噪音。
風更急了，猛烈撲打他的臉。曬谷場邊那頑強半片殘缺的“囍”字，
被一股邪風終于徹底撕扯下來，打著絕望的旋兒，瞬間被風卷入暗沉渾濁的遠方空氣中，
再不見一絲痕跡。鎮(zhèn)衛(wèi)生院，3號病房。空氣凝滯成一團渾濁的稀粥。白墻冷硬如霜，
下半截墻裙刷著綠漆，那綠色是一種陳年草葉褪盡汁液的疲憊感。
消毒水的嗆人氣息混著病人的汗酸與飯菜油脂擱置發(fā)悶的混合氣味，
頑固地盤踞在每一個角落，鉆進鼻腔，沉甸甸地直墜進胃袋。一盞蒙著油膩浮塵的吸頂燈，
在日光燈蒼白的光暈下顯得昏聵無能，只把一圈污黃色的光暈投在中央的水泥地上，虛弱，
暗淡。“瞧瞧！嘖嘖，瞧他們家那點斤兩！”鄰床，一個穿著大紅外套的胖碩老婦正斜倚著。
李媒婆那雙保養(yǎng)得極好的、涂著艷麗蔻丹的手指，
血紅色的長指甲“噠噠噠”地戳點著鄰床老劉頭擺在床頭那個小巧的血糖儀屏幕，
屏幕上微弱的數(shù)字光點在指尖敲擊下倉皇閃爍。她肥厚的臉頰上油光發(fā)亮，
精心描繪過的眉毛高高挑起，把涂著一層廉價油亮唇彩的厚嘴唇湊近守義媳婦的耳朵根兒，
聲音不高，卻偏偏帶著尖銳的笑氣兒，毒汁般擴散到病房的每個冰冷角落：“哈！三個九！
九萬九千九！嘖，真當那是買金馬駒子回去供著？那是啥？
那是給老劉家那扇破木頭門檻鑲的一條狗屁金邊！抬高點面子罷了！值當咱閨女的身價？
”她的唾沫星子幾乎噴濺到守義媳婦毫無血色的臉上，“一個‘過門檻’的由頭！
也就那幫眼皮子淺的東西當稀世珍寶捂著！”她鄙夷地撇撇嘴，
眼角的余光掃過王守義那件領口磨得發(fā)白的老式中山裝。“咣當——！
”刺耳的撞擊聲驟然炸裂！
守義媳婦手里那個沉甸甸的搪瓷臉盆猛地脫手砸在冰涼堅硬的水泥地上，
發(fā)出令人心悸的空洞巨響！空盆滾了幾滾，尖銳刺耳的刮擦聲在密閉的空間里被成倍放大，
震得那老舊的窗欞都嗡嗡震顫起來，塵埃撲簌簌落下。王守義的心也跟著猛地一沉。
他看到女人那只端著盆的手背上，那道深褐色、蜈蚣般猙獰凸起的舊鐮刀疤，
像是有活的蟲子在皮肉里狠狠彈跳扭動了一下！王守義太熟悉這痕跡了。那不是盆響驚的。
那是燙紅的烙鐵，是2003年那個悶得喘不過氣、連風都是滾燙粘稠的死夏夜。
那場預報說下午就來的暴雨遲遲不來，云層在頭頂憋著悶雷般黑黃得嚇人。
麥子再不搶收就要爛在地里。女人拼著一口氣，腰已經(jīng)脫力得快要散架，
硬是在泥水沒膝的麥壟里，跌跌撞撞，憑著一種近乎本能的、來自土地與饑餓的狠勁，
用一柄缺口卷刃的舊鐮刀，生生一夜割倒了家里那三十畝掛花的黃熟麥子。
等被人從田埂邊攙起來時，腰徹底塌了，再也直不起來。這條疤，
就是那次留給后半輩子脊梁骨的永恒印記，
一個烙在她卑微血肉之軀上的、關于“代價”的圖騰。他眼睛發(fā)澀，
視線不由自主落在床頭柜上那支深藍色的、尾部裝著橡膠計量圈的胰島素筆上。
黑色的硬塑筆身上，早已刻滿了無數(shù)次推藥磨出的細密劃痕。幾處磨損特別嚴重的地方，
塑料表面泛出白亮的糙茬兒。湊近了仔細瞧，
依稀可見三個刻進去的潦草數(shù)字——像是用生銹的鐵釘艱難刻下的——542。
王守義的心瞬間像是被一只冰冷、長著鱗片的利爪狠狠攥住，指縫里滲出絕望的血絲。
那數(shù)字——那是年前臘月廿六，一個冷得掉冰渣的干風天。
二小子在縣里一家金店樓上那油膩膩的小炒店里，和一姑娘家“相訂終身”。
他去給未來的親家遞煙，那女人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顧著看手機上飆升的金價。
那屏幕上定格的數(shù)字——542元一克，像一把燒紅的錐子刺進他眼里。
他當場用手死死摁緊褲兜深處那張僅存的薄薄硬卡，汗水黏膩一片，
連那數(shù)字的形狀都模糊了。病房最里角，
那個長期臥床、瘦得脫了形的甘肅女人蜷縮在靠墻的昏暗角落。灰白的被子嚴實地蓋著，
她的形體依然在里面劇烈地拱起，像一個在滾水鍋里用力掙扎卻又無法舒展的蝦米。
一張邊緣磨得起了毛邊的暗紅存折，被她死死攥在枯瘦如柴、指甲里塞滿污垢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