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泥濘歸途林滿倉拖著瘸腿從南方電子廠回到窮山溝,兜里只剩三千塊工傷賠償。
村民們紛紛落井下石:“殘廢還學城里人炒股,不如買頭牛實在。
”他沉默著用全部家當開戶,每天蹲在田埂看K線圖。三個月后,村長兒子結婚擺流水席,
滿倉賬戶突破七位數。“滿倉啊,你買的啥股?”村長醉醺醺湊過來。
他指著遠處山坡:“那片野金銀花被藥商搶瘋了,我買了中醫藥股。”半年后房地產崩盤,
昔日首富跪在爛尾樓前哭嚎。滿倉拄著拐杖出現:“這樓,我按廢磚價收了。
”曾經退婚的未婚妻在洗腳城認出財經雜志封面人物,打翻了金主洗腳盆。
---雨點砸在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
濺起的渾濁泥漿沾濕了林滿倉那條洗得發白、膝蓋處磨損得尤其厲害的工裝褲褲腳。
他背上那個癟塌塌的蛇皮袋,像一塊沉重的、吸飽了水分的破布,緊緊貼著他嶙峋的脊梁骨。
每邁出一步,左腿便傳來一陣鉆心的、火燒火燎的痛楚,從腳踝一路竄到膝蓋,
牽扯著整條腿的筋肉,讓他不得不微微佝僂著身子,重心完全壓在右邊那條還算完好的腿上,
走得歪歪斜斜。泥濘的小路在雨幕里蜿蜒,仿佛沒有盡頭。雨水順著濕透的頭發淌下來,
流進脖頸,冰涼刺骨。路邊低矮的土坯房在灰蒙蒙的雨霧里模糊成一片片黯淡的影子,
偶爾有一兩扇蒙著塑料布的窗戶后面,會倏地閃過窺探的眼睛,像黑夜里的螢火蟲,
短暫地亮一下,又迅速隱沒在更深的暗影里。“喲,這不滿倉嘛?
”一個尖細的、帶著刻意拔高的驚訝調門刺破了雨聲。
村東頭開小賣部的王寡婦正站在自家低矮的屋檐下嗑瓜子,
水紅色的廉價外套在灰暗的背景下顯得格外扎眼。她吐出一片瓜子殼,
那殼兒輕飄飄地落在泥水里,瞬間就被渾濁吞沒。“聽說在南方那大廠子里,
讓機器給‘伺候’了?嘖嘖嘖,這腿……”她拖長了調子,目光像帶著倒鉤的鞭子,
狠狠剮過他僵硬的左腿,“以后可咋整?”林滿倉的腳步沒有停,
甚至連眼角的余光都沒朝那邊瞥一下。他只是更用力地抿緊了干裂的嘴唇,
下頜繃出一道冷硬的線條。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可不是嘛!”旁邊蹲著抽旱煙的老李頭接口,渾濁的眼珠在皺巴巴的眼皮底下轉動,
煙鍋在石階上磕了磕,發出篤篤的悶響。“年紀輕輕,成廢人了。
還不如當初老老實實在家種那兩畝苞米地呢!外頭的錢,哪那么好掙?都是拿命換的!
”林滿倉的拳頭在蛇皮袋粗糙的提手內側無聲地收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那點微弱的刺痛感奇異地壓下了腿上的鈍痛和心底翻涌的冰碴子。他拖著那條不聽使喚的腿,
一步,又一步,蹚過泥水,走向村尾那間幾乎快被風雨搖散的破敗老屋——他唯一的窩。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破木板門,
一股濃重的霉味混合著陳年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屋子里空蕩蕩的,
只有一張三條腿的破桌子靠著墻,勉強用幾塊碎磚頭墊著缺腿的那一角。
墻角堆著些辨不出原色的雜物,蒙著厚厚的灰。他卸下肩上沉重的蛇皮袋,像卸下一座山。
袋子落在潮濕的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噗”一聲。他靠著冰冷的土墻,慢慢滑坐下去,
那條傷腿伸直了擱在冰涼的地上,灼痛感似乎被地面的寒氣吸走了一些。他摸索著,
從貼身的、唯一一件還算干燥的舊汗衫內袋里,
掏出一個小小的、被體溫捂得有些溫熱的硬紙信封。信封口被撕開了,邊緣毛毛糙糙。
他伸出兩根因長期勞作而關節粗大、布滿老繭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從里面捻出一小疊皺巴巴的鈔票。最大面額是幾張紅色的百元鈔,
更多的是綠色的五十元,還有一小沓十元和五元的,以及一些更小的零票。
一張薄薄的、蓋著鮮紅印章的工傷認定書壓在鈔票下面,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三千塊!
2 絕地反擊這就是他林滿倉,拖著一條幾乎廢了的腿,
從那個日夜轟鳴、吞噬了他三年青春和健康血肉的冰冷鋼鐵叢林里,換回來的全部!汗水,
血水,還有無數個日夜顛倒、機器噪音在腦海里嗡嗡回響的代價,
最終凝結成了手里這薄薄的一沓紙。窗外的雨聲更密了,噼里啪啦敲打著屋頂的破瓦,
也敲打著他空蕩蕩的心房。就在這時,隔著一層薄薄的、糊著舊報紙的土墻,
鄰居家女人那特有的大嗓門穿透了雨幕和墻壁,清晰地扎進他的耳朵:“……還有啥指望?
徹底廢了!那腿,干不了重活,走道都費勁!原先訂下的那門親事,黃了吧?
人家翠芬爹媽又不傻,誰會把閨女往火坑里推?
聽說翠芬跟鄰村那個包工頭家的小子走得可近了,估摸著好事將近咯!這滿倉啊,
以后怕是連個暖被窩的都討不到嘍……”聲音不大,卻像淬了毒的針,
精準地刺進他心窩最軟、最痛的地方。翠芬……那個扎著兩條烏黑油亮大辮子,
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總愛偷偷塞給他煮雞蛋的姑娘。他曾以為,等他掙夠了錢,
蓋起村里最敞亮的磚瓦房,就能風風光光地把她娶進門…手里的鈔票被他無意識地攥緊了,
皺成一團,發出細微的呻吟。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帶著霉味的空氣嗆進肺里,
激起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他彎下了腰,牽扯著傷腿又是一陣劇痛。
他用手背狠狠抹去咳出來的生理性淚水,抬起頭,目光卻落在了墻角。那里,
墊在破桌腿下的一疊舊報紙露出一角。一張被雨水浸濕又風干、皺得不成樣子的報紙頁面上,
一行加粗的黑體標題突兀地撞入眼簾:**【深市單日暴漲逾5%,醫藥板塊領跑,
投資者狂歡!】**標題下面,
是密密麻麻、曲曲折折、紅紅綠綠的線條——一張模糊不清的股票K線圖。林滿倉的視線,
死死地釘在了那些蜿蜒爬行的線條上。
工廠流水線上日復一日培養出的、對細微變化近乎本能的敏感,
此刻被一種難以言喻的直覺點燃。那些紅綠交錯的柱子,那些上下起伏的折線,
在他疲憊而絕望的眼底,仿佛不再是冰冷抽象的數字符號,而是某種……活物。它們在掙扎,
在搏動,在無聲地吶喊,蘊含著一種原始而狂暴的力量感。這股力量,
與他腳下這片貧瘠卻沉默著孕育生命的土地,與他此刻在潮濕霉味中掙扎求存的處境,
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帶著宿命意味的共振。窗外,王寡婦和老李頭壓低的議論聲,
還有鄰居女人那尖銳刻薄的“火坑論”,混合著淅瀝的雨聲,像背景里揮之不去的噪音。
但林滿倉的世界,卻驟然安靜下來。所有的聲音都退到了遙遠的地方,
只剩下自己粗重壓抑的喘息,和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緩慢的搏動。咚…咚…咚…每一次跳動,
都像是在空曠的荒野上敲響一面孤零零的鼓。他盯著那張舊報紙,
眼神里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地凝聚、沉淀,最終淬煉成一種近乎偏執的亮光。
那亮光壓過了腿上的疼痛,壓過了兜里那三千塊的寒酸,
甚至壓過了翠芬即將嫁作他人婦的尖銳刺痛。手指松開,那疊被攥得汗濕、邊緣卷起的鈔票,
無聲地落回他攤開的、布滿老繭的掌心。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林滿倉就醒了。
與其說是自然醒,不如說是被傷腿那熟悉的、如同鈍刀割肉般的抽痛喚醒的。
他掙扎著坐起身,摸索著靠在墻角那根粗糙的木棍——那是他爹留下的唯一一件像樣的遺物,
如今成了他第三條腿 。推開吱呀作響的破門,
一股清冽的、帶著泥土和青草氣息的晨風灌了進來,吹散了屋里積郁了一夜的霉味。雨停了,
天空洗過一般,呈現出一種脆弱的淺藍色。他拄著棍,一步一拖,
間由廢棄農具倉庫改造的、村里唯一的“網吧”——其實只有兩臺城里淘汰下來的大頭電腦,
網速慢得像老牛拉破車,一小時收費三塊。“喲嗬!滿倉大老板,起這么早,
這是要去城里做大生意啊?”剛走到門口,陰陽怪氣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是村里的二流子劉三,正叼著根劣質煙卷蹲在網吧門口的石墩子上吞云吐霧,
瞇縫著眼打量他,臉上堆滿了毫不掩飾的嘲弄。林滿倉眼皮都沒抬一下,徑直繞過他,
推開那扇油膩膩、布滿污漬的玻璃門。“老板,開一臺機子。”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但很平靜。他從那個硬紙信封里,抽出三張十元的票子,放在同樣油膩膩的吧臺上。
開小賣部的王寡婦兼職網吧老板,她正對著小鏡子描她那永遠畫不直的眉毛,聞言撩起眼皮,
瞥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錢,又瞥了一眼他那條僵直的腿,從鼻孔里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
隨手甩過來一張寫著“2號機”的硬紙片。林滿倉拖著腿,
走向角落那臺屏幕布滿劃痕、鍵盤縫隙里塞滿煙灰和不明污垢的電腦。
開機的聲音如同一個垂死老人的沉重喘息,嗡嗡作響。他笨拙地移動著那個同樣油膩的鼠標,
點開那個花花綠綠的股票軟件圖標。加載的進度條慢得令人心焦。屏幕上,無數個方塊,
紅的、綠的,密密麻麻地跳動著。陌生的字母縮寫(SZ、SH),
各種拗口的公司名稱(XX生物、XX醫藥、XX制造),
還有那些不斷變化的數字(現價、漲幅、成交量),像洶涌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他感到一陣眩暈,胃里隱隱作嘔。這比工廠里最復雜的電路板圖紙還要難懂一萬倍。
他死死盯著屏幕,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手指懸在落滿灰塵的鍵盤上方,
卻不知道該按哪一個鍵。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三塊錢買來的時間像沙漏里的沙子,
飛速地減少著。一種巨大的茫然和恐慌攫住了他。就在這時,網吧那破舊的小音箱里,
傳出一則新聞播報的片段,
聲音有些失真:“……國家衛健委最新發布《中醫藥振興發展重大工程實施方案》,
強調加強中藥材資源保護與利用,推動中醫藥產業高質量發展……”林滿倉猛地抬起頭。
屏幕上那些跳躍的、令人眼花繚亂的符號似乎被這則新聞瞬間賦予了某種意義。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在搜索框里,用一根手指,
極其緩慢地、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敲入:Zhong Yi Yao(中醫藥)。
屏幕上跳出了一排相關的股票名稱和代碼。他茫然地看著,目光掃過那些陌生的名字。突然,
一個極其眼熟的字眼跳入他的眼簾:**金銀花**!
就在一家名叫“仁濟堂藥業”的公司主營業務介紹里,
清晰地寫著:主營道地中藥材種植、收購及中成藥生產,
拳頭產品包括以金銀花為主要原料的清熱解毒系列……金銀花!林滿倉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他猛地扭過頭,視線穿過網吧那扇臟污的玻璃窗,投向遠處村后那片熟悉的山坡。那里,
每年春夏之交,都會開滿大片大片黃白相間的野金銀花,像散落的碎金碎銀,
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他還記得,小時候跟著爺爺去采過,曬干了賣給鎮上的藥材鋪子,
換回幾個買鹽買針線的錢。去年這個時候,他還沒去南方,
村里確實來了幾個操著外地口音的藥材販子,開著三輪車,拿著大喇叭在山腳下吆喝,
高價收野金銀花!那陣勢,幾乎把半個山坡都薅禿了……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頭頂,
瞬間驅散了剛才的眩暈和茫然。那些屏幕上冰冷的數字和線條,
仿佛被遠處山坡上搖曳的金銀花點燃了,驟然變得生動而可理解起來。國家要發展中藥,
藥材販子搶著收金銀花,那生產金銀花藥的仁濟堂……他不再猶豫。
目光死死鎖定了“仁濟堂藥業”后面那個不斷變化的數字——現價:9.87元。
他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微微顫抖的鼠標箭頭,移動到那個“買入”按鈕上。開戶,轉賬。
他兜里那僅有的三千塊工傷賠償金,像一枚孤注一擲的籌碼,
被莊重而決絕地推向了命運賭桌的中央。
3 破繭成蝶當屏幕上彈出“委托成功”的提示框時,林滿倉后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
他靠在破舊的電腦椅背上,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
仿佛剛剛跑完一場生死攸關的馬拉松。接下來的日子,
林滿倉的生活被一種近乎殘酷的規律所支配。天剛蒙蒙亮,
傷腿的劇痛會準時將他從混沌的睡眠中拽醒。他掙扎著爬起來,用冰冷的井水胡亂抹一把臉,
啃幾口昨晚剩下的硬饃,然后拄著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
一瘸一拐地走向屬于他的“戰場”——村后山坡下,自家那幾畝薄田的田埂。
田里的苞米苗蔫頭耷腦,稀稀拉拉,一副營養不良的可憐相。這地,
他暫時沒力氣也沒心思去精細伺候。他選了一塊相對平整干燥的田埂,費力地彎下腰,
搬來一塊還算方正的大石頭當凳子。然后,
個比命還重要的、裹了好幾層防水塑料布的舊智能手機——這是他全部身家里最值錢的物件,
也是他連接那個紅綠世界的唯一窗口。他笨拙地戳開那個綠色的股票APP圖標。屏幕很小,
上面的數字和線條更顯擁擠。他瞇起眼睛,湊得很近,幾乎要把鼻尖貼在冰冷的屏幕上,
貪婪地捕捉著“仁濟堂藥業”那根代表價格波動的細細線條每一次微小的起伏。
9.87… 9.91… 9.85… 9.95… 10.02!
當那個數字第一次艱難地爬上10塊錢的關口時,
林滿倉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猛地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一股滾燙的熱流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連那條傷腿都似乎不那么疼了。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三千塊,變成了三千零幾十塊!幾十塊!
這是他回來后,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勞動”有了“產出”,雖然這“產出”虛無縹緲,
只存在于小小的屏幕里。但狂喜如同夏日的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
他照例早早來到田埂,滿懷期待地打開手機。屏幕上,代表“仁濟堂”的那根線條,
卻像一條瀕死的蛇,軟塌塌地一路向下滑去。
10.00… 9.93… 9.85… 9.78…綠色的數字,像不斷擴大的傷口,
刺得他眼睛生疼。每一分錢的下跌,都像是從他心口活生生剜下一小塊肉。三千塊的本金,
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水。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脖頸,越收越緊。他喘不過氣,
額頭上滲出大顆大顆的冷汗,順著瘦削的臉頰滑落,滴在干燥的泥土里,瞬間消失無蹤。
賣掉?現在就賣掉?還能保住兩千多塊!這個念頭如同惡魔的低語,瘋狂地在他腦海里叫囂。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指尖懸在屏幕上那個猩紅的“賣出”按鈕上方,
仿佛下一秒就要按下去。就在這時,一陣帶著濃重鄉音的議論聲伴隨著腳步聲由遠及近。
是村里的幾個老莊稼把式,扛著鋤頭要去下地。“嘿,快看!那不是滿倉嘛?
坐田埂上干啥呢?”有人眼尖,立刻發現了田埂上那個蜷縮的、與周遭格格不入的身影。
“還能干啥?”另一個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譏笑,“學城里大老板‘炒’股唄!
對著個破手機,比看他親爹的墳還認真!”“炒?我看是‘糊’還差不多!
”一個粗嘎的嗓門響起,是村里有名的碎嘴婆子趙嬸,
“聽說把廠里賠的那點棺材本都砸進去了?嘖嘖嘖,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也不撒泡尿照照,那是咱泥腿子能玩的玩意兒?”“就是!有那閑錢,
買頭牛犢子回來養著多實在!過兩年還能拉犁耕地,生崽賣錢!”有人附和道,
語氣里滿是“看傻子”的優越感。“哼,廢了一條腿,心倒是飛上天了!等著瞧吧,
褲衩子都得賠光!”趙嬸下了最后的斷言,聲音尖銳得刺耳。
那些毫不留情的嘲諷像淬了鹽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林滿倉早已傷痕累累的自尊上。
他低著頭,死死盯著屏幕上那條還在緩緩下跌的綠色線條,
攥著手機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那些惡毒的話語沒有讓他退縮,
反而像在冰冷的灰燼上猛地潑了一瓢滾油,
轟地一下點燃了壓抑在心底最深處的、那股近乎野蠻的狠勁!賣?憑什么賣?
他林滿倉現在除了這條半廢的腿和兜里這點快賠光的錢,還有什么可輸的?他猛地抬起頭,
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兩簇駭人的火焰,直直射向那片議論紛紛的人群。
那幾個莊稼漢被他眼中那股近乎瘋狂的狠戾嚇了一跳,訕訕地閉了嘴,扛著鋤頭快步走開了,
邊走還邊回頭瞥他,眼神里混合著驚疑和更深的鄙夷。田埂上恢復了寂靜,
只剩下風吹過苞米葉子的沙沙聲,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林滿倉緩緩低下頭,
再次看向手機屏幕。仁濟堂的股價還在跌,9.72元。他懸在“賣出”按鈕上方的手指,
卻慢慢地、極其堅定地移開了。非但沒賣,
他反而做了一個近乎自虐的決定——不再時刻盯著那折磨人的分時圖。他狠狠心,
關掉了實時行情推送,只保留了日K線圖。他把手機塞回懷里,
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和青草氣息的空氣,然后,拄著棍子,咬著牙,拖著那條鉆心疼痛的腿,
一步一步,挪向田里那些蔫頭耷腦的苞米苗。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混著泥土,
黏膩地貼在背上。彎腰拔草時,左腿傳來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
砸在干渴的泥土里。每一次直起身,都像經歷一場酷刑。但他不再去想那該死的股票,
不再去想那些刻薄的嘲諷。他所有的意志力,所有的狠勁,
都傾注在了眼前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他要把身體累到極限,累到腦子里再也塞不進任何雜念,
累到晚上倒頭就能睡死過去。只有這樣,才能熬過這漫長而焦灼的等待。
時間在汗水、疼痛和近乎麻木的勞作中緩慢流逝。當林滿倉再次打開股票軟件,
查看仁濟堂的日K線圖時,已經是三天后。他屏住呼吸,點開那個熟悉的代碼。屏幕上,
那根代表價格的線條,在經歷了幾天的匍匐掙扎后,竟然頑強地昂起了頭!
像一條蟄伏已久的蛇,猛然向上竄起!一根長長的、鮮艷奪目的紅色柱子,
像一把燃燒的利劍,刺破了之前連綿的綠色陰霾!10.15元!10.38元!
10.75元!短短三天,不僅收復了失地,還一路高歌猛進!
林滿倉死死盯著那根醒目的紅柱,眼睛瞪得溜圓,仿佛要將屏幕看穿。
胸腔里那顆沉寂了太久的心臟,此刻像被注入了高壓氣體,瘋狂地膨脹、跳動,撞擊著肋骨,
發出沉悶的巨響。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狂喜、后怕和巨大興奮的洪流,
瞬間沖垮了他連日來用麻木和疲憊筑起的堤壩。他猛地從田埂的石頭上站起來,
完全忘記了腿上的傷痛。他拄著木棍,像個凱旋的將軍,
大步流星地(盡管姿勢依舊歪斜)朝村口網吧走去。他需要更大的屏幕,
需要看更清晰的走勢,需要確認這不是手機屏幕太小帶來的幻覺!
他再次推開那扇油膩的玻璃門,
無視了王寡婦那探究的目光和角落里劉三等人或好奇或鄙夷的眼神,徑直走向那臺破電腦。
開機,登錄,點開仁濟堂的K線圖。更大的屏幕上,那根昂揚的紅柱更加清晰,更加震撼!
成交量也明顯放大,像堆起的金山銀山。他滾動鼠標,
最新的公司公告:**【仁濟堂藥業公告:公司與國內大型連鎖藥房簽署長期戰略供貨協議,
心產品“金銀花清熱顆粒”納入其重點推廣目錄……】**林滿倉靠在吱呀作響的破椅背上,
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股滾燙的液體涌上眼眶,他用力眨了眨,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容牽扯著臉上干裂的皮膚,有些刺痛,卻無比暢快。田埂,
苞米苗,還有遠處山坡上那片被他默默記在心底的、尚未完全綻放的野金銀花叢……這一切,
不再是絕望的背景,而是他林滿倉的“信息源”,是他破譯那些冰冷數字密碼的密鑰。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網吧里那些或麻木或好奇的臉,
最后落在窗外陽光下那片生機勃勃的土地。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泥土氣息的篤定感,
在他心底悄然滋生、蔓延。日子在紅綠交替的K線圖和日復一日的田埂守望中滑過,
像村邊那條渾濁的小河,表面平靜,底下卻藏著不為人知的暗流與漩渦。
林滿倉那條傷腿依舊僵硬疼痛,走路依然一拖一拐,但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卻悄悄起了變化。
那赤裸裸的嘲諷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疑惑、好奇和隱隱不安的觀望。“喂,滿倉,
你那……那啥玩意兒,真能弄到錢?”有一次,在村口的老槐樹下,
老光棍孫二麻子終于忍不住,湊過來壓低聲音問,
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對“錢”這個字眼本能的渴望。林滿倉正靠著粗糙的樹皮,
低頭專注地看著手機屏幕上一根剛剛突破壓力位的紅色K線。聞言,他眼皮都沒抬,
只從鼻子里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手指在屏幕上輕輕劃過,
點開另一支他觀察了很久的、做飼料添加劑的農業股。孫二麻子討了個沒趣,
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嘟囔著“神神秘秘”,走開了。旁邊豎著耳朵聽的幾個人,
臉上也露出了失望和更深的猜疑。林滿倉不在意。他的心思,早已不在這些無聊的試探上。
他的目光穿透小小的手機屏幕,投向更廣闊的田野和山林。
他看到鄰村老王頭家新砌的豬圈里,只稀稀拉拉養著幾頭半大的豬崽,
老王頭蹲在圈外抽著悶煙,愁眉苦臉地抱怨:“飼料貴得咬人,豬價又跌得厲害,養個屁!
不養了!”這抱怨聲,像一顆石子投入他腦海的池塘,蕩起漣漪。
他立刻聯想到屏幕上那支連續陰跌的豬肉股。他又看到鎮上唯一那條還算熱鬧的街道兩旁,
不知何時新開了好幾家建材店,紅紅火火,瓷磚、水泥、鋼筋堆得小山一樣。
幾個穿著嶄新工裝、戴著安全帽的人拿著圖紙指指點點,
唾沫橫飛地說著“開發區”、“新樓盤”。這熱火朝天的景象,卻讓他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想起了工廠倒閉前最后的瘋狂加班。他下意識地點開了幾支地產和建材相關的股票K線圖,
眉頭微微蹙起。這些零碎的、來自田間地頭、街頭巷尾的信息,被他貪婪地收集、咀嚼,
然后小心翼翼地與他手機屏幕上那些紅紅綠綠的線條、密密麻麻的數字進行對照、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