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的門檻,高得硌腳,像一截冰冷的石棺邊緣,硬生生橫在面前。
我提著一只磨損嚴重的黑色工具包,抬腳跨過去時,
能感覺到那股沉甸甸的、帶著舊錢和隱秘霉味的空氣,猛地壓在了肩頭。
門軸發出冗長滯澀的呻吟,像垂死之人的嘆息,在過分空曠的前廳里激起微弱回音。
漢白玉的地磚光潔如鏡,映出我模糊的倒影,卻吸走了所有暖意,踩上去,
一股寒氣直透鞋底。價值不菲的古董屏風、多寶閣上的瓷器,蒙著一層難以察覺的薄灰,
沉默地立在角落,仿佛被抽干了活氣。
空氣里浮動著一種昂貴熏香竭力也蓋不住的、若有若無的甜腥,
像某種東西在看不見的角落悄然腐爛。這宅子,太靜了,靜得能聽見塵埃落地的聲音,
靜得讓人心頭發毛。“陳師傅?”一個聲音從側面的陰影里飄出來,又輕又飄,
像紙片在風里抖。張太太不知何時出現的,悄無聲息。她穿著一身剪裁極好的深紫色旗袍,
頸間掛著一串渾圓瑩潤的珍珠項鏈,每一顆都價值不菲。可那身昂貴的衣料裹著的身體,
卻顯得過分單薄,像是套在衣架上。她的臉色在幽暗的光線下白得瘆人,眼窩深陷,
涂著正紅色口脂的嘴唇,成了那張慘白臉上唯一的艷色,突兀得近乎詭異。她站在那里,
不像個活人,倒像一尊剛從供桌上走下來的、描畫精美的紙偶。“您總算來了。
”她上前一步,那雙深陷的眼睛死死鎖住我,
里面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期待,
“那個…東西…又來了…就在昨天夜里…”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神經質的顫抖,
仿佛怕驚擾了潛伏在墻壁里的幽靈,
面…穿著她那身洗褪了色的藍布褂子…頭發散著…就…就那么飄過去…”她猛地吸了一口氣,
細瘦的手指神經質地絞緊了手里一方同樣泛著冷光的絲帕,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小蕓?”我捕捉到這個名字。“就是三年前…突然不見的那個丫頭。
”張太太的聲音更低了下去,眼神下意識地左右飄忽,避開我的注視,“活不見人,
死不見尸…警察查了幾個月,
也沒個說法…大家都說是…是跑了…可誰知道…”她咽了口唾沫,喉頭滾動了一下,
“誰知道,她是不是…是不是根本沒走?是不是…就死在這墻里頭了?”最后幾個字,
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氣聲,帶著徹骨的寒意。“明白了。”我點點頭,不再多問。
富戶深宅里傭人的去向,往往就是一筆糊涂賬,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太過尋常。
只是能鬧騰到讓主家不惜重金請外人來處理的,多半牽扯著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腌臜。
我的目光掃過這過分寂靜、過分精致也過分陰冷的空間,心頭那點不祥的預感,又沉了幾分。
這宅子,本身就是個巨大的、精心打造的棺材。張振業在二樓書房等我。
比起他妻子那種被恐懼徹底抽干了生氣的紙人模樣,
這位張先生則像一塊被時間打磨得過分圓滑、也過分冰冷的石頭。他穿著質地精良的家居服,
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桌后,氣度沉穩。書桌一角,
隨意放著一件與滿室古雅氛圍格格不入的東西——一臺銀灰色的、造型極具未來感的投影儀,
線條流暢冰冷。“陳師傅,坐。”他抬手示意我對面的椅子,聲音平和,聽不出多少波瀾,
“內人受驚過度,言語若有失當之處,還請海涵。”他微微頷首,禮節周到得無可挑剔,
“事情的大概,想必她也說了。小蕓那丫頭,性子倔,三年前不知為何負氣出走,渺無音訊。
誰曾想,竟成了這宅子里的執念。”他輕輕嘆了口氣,
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主人對昔日下人的惋惜與無奈,“我們夫婦不勝其擾,
這才重金請動陳師傅這樣的高人。酬勞方面,請放心,只要宅院安寧,張家絕不吝嗇。
”他說話時,目光坦然地與我對視,沉穩有力,仿佛在陳述一件與自己全然無關的舊事。
那份過分的平靜,像一層精心涂抹的油彩,掩蓋著底下的東西。
我放在膝上的黑色工具包側袋里,那枚祖傳的青銅羅盤,指針卻毫無征兆地輕微跳動了一下。
很輕微,但很清晰。我面上不動聲色,只微微頷首:“張先生客氣,職責所在。”“那就好。
”張振業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身體向后靠進寬大的椅背里,雙手交叉擱在書桌上,
指節分明,保養得宜,“內人精神不濟,后面的事,陳師傅有任何需要,可以直接找我,
或者管家老吳。宅子里各處,您都可以探查,無需顧忌。
”他目光掃過桌上那臺冰冷的投影儀,又自然地移開,仿佛那只是個無關緊要的擺設。
然而羅盤在包里又輕輕一顫,像被無形的手指撥弄了一下。這宅子里的磁場,
或者別的什么東西,活躍得有些不尋常。夜幕,像粘稠的墨汁,徹底淹沒了這座奢華的牢籠。
死寂。絕對的死寂。連白日里偶爾能聽到的、遠處街市模糊的喧囂,此刻也完全被隔絕了。
整座宅子沉入了深不見底的水底,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在耳邊清晰可聞,
帶著一種孤懸于世的空洞回響。我選擇在三樓樓梯拐角處一個視野開闊的位置落腳。
這里能俯瞰下方一部分空間,
描述中“小蕓”鬼影反復出現的區域——二樓那間位于走廊盡頭、被改成儲藏室的狹小房間。
工具包攤開在身邊,里面不再是尋常道士的符紙桃木劍,
而是閃爍著指示燈的精密儀器:一臺高靈敏度的熱成像儀,屏幕一片冰冷均勻的深藍,
顯示著無生命熱源的房間輪廓;一臺低頻次聲波接收器,指針穩穩停在最低刻度,
無聲無息;還有一臺高保真錄音設備,細微的磁帶轉動聲是這片死寂里唯一的律動。
時間在絕對的安靜中流逝得異常緩慢。每一分鐘都像被拉長的橡皮筋。我靠墻坐著,
盡量放緩呼吸,目光在熱成像儀的藍屏和前方幽深的走廊之間來回梭巡。
張太太那張紙白的臉、張振業過分沉穩的眼神、羅盤那兩次莫名的跳動,
還有這幢宅子本身那種被精心保養卻難掩腐朽的氣息,如同無數細小的藤蔓,纏繞上心頭,
帶來一種揮之不去的壓抑感。就在這種壓抑感幾乎要將人凍結時,
“滋啦——”一聲尖銳短促的電流噪音,毫無預兆地在走廊盡頭炸響!像一根冰冷的針,
狠狠刺破了凝固的死寂。緊接著,那扇緊閉的儲藏室門,無聲無息地滑開了一條縫。黑暗,
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但就在那片黑暗的邊緣,一個輪廓,極其突兀地浮現出來。一個女人。
她背對著我,身形瘦削單薄,穿著一件洗得發白、邊緣已經磨損起毛的舊式藍布褂子。
長長的頭發毫無光澤,像一蓬枯草,凌亂地垂在身后。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仿佛是從那儲藏室的黑暗里直接“滲”出來的。熱成像儀的屏幕瞬間劇烈波動!
原本均勻的深藍背景上,本該顯示人體熱源的地方,
卻是一片刺目的、代表絕對低溫的深紫色!那位置空空如也,
儀器捕捉不到任何生物應有的溫度輻射!幾乎同時,我包里的青銅羅盤瘋狂地震動起來,
指針如同失控的陀螺,在盤面上高速旋轉、碰撞,發出急促而絕望的“噠噠噠噠”聲!
強烈的磁場紊亂!仿佛有一個無形的巨大旋渦,正在那個“藍布褂”的位置瘋狂攪動空間!
那靜止的“女人”身影,毫無征兆地動了。不是走,不是跑,
是一種極其怪異的、平移般的飄忽。她保持著背對我的姿勢,開始沿著二樓的走廊,
向著樓梯口的方向“滑”過來。速度不快,但軌跡是一條僵硬的直線,
沒有絲毫活人步態的起伏。那件褪色的藍布褂下擺,在死寂的空氣里紋絲不動。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涌向了四肢,又瞬間凍結。頭皮陣陣發麻,
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那不是活人!儀器不會撒謊,羅盤不會撒謊!
那深紫色的低溫,那狂暴的磁場,都指向一個冰冷的結論——眼前這個移動的東西,
沒有生命!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心臟,但職業的本能像最后一把火炬,
在深淵邊緣強行燃燒起來。我幾乎是憑借肌肉記憶,猛地抓起了身邊的錄音筆,
拇指狠狠按下錄制鍵。同時,身體緊繃,像一張拉滿的弓,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極致,
死死鎖定那個勻速“飄”近的、散發著詭異死氣的藍布身影。
她的目標……似乎正是我所在的樓梯口!冰冷、死寂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體,
緊緊包裹著我。那抹詭異的藍布身影,以那種毫無生氣的平移方式,滑過了最后幾米的距離,
終于抵達了樓梯口。她停了下來。恰好,就停在我藏身拐角下方幾步遠的樓梯臺階上。
依舊是那個僵硬的、背對著我的姿勢,像一具被無形繩索吊起的木偶。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了。我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
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緊繃的神經。腎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涌,與刺骨的寒意激烈交戰。
錄音筆的指示燈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紅光,磁帶在無聲中穩定轉動,
貪婪地吞噬著這片空間里每一絲異常的聲波。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