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和我阿爹是拜把子的兄弟。三歲時,我被九五至尊高高舉在肩頭上,看遍京城繁華。
回嶺南的前一天,他笑著問我。「長大后來不來京城,有皇伯伯在,我們南飛會貴比公主。」
我喜歡和善的皇伯伯,高高興興地點了頭。然而當夜,我卻在回嶺南的路上做了場噩夢。
數年后。他會誘我入京,屠遍我的親族至交。1 夢魘重生我猛地睜眼,一頭磕在了車壁上。
冷汗和淚水一齊落下,阿爹被我突然的動作嚇得一個激靈。「南飛?!」
夢里的一切都那樣清晰,我似乎還能看見沖天的血光。我顫抖著攤開自己的雙手,
終于愣住了。現在的我是兩歲,還是三歲?這是我的一場夢,亦或者是……重生?
阿爹湊過來摸我的額頭,終于松了一口氣。夢里的一切都太過真實,我恍惚了片刻,
伸手緊緊攥住他的衣袖。「阿爹,我做了個夢……」我夢見,十二歲的時候阿爹打了勝仗,
皇伯伯逼他送一個孩子去上京當質子。我和好友同去,認識了三兩同窗,也備受太后照拂。
可是最后他們都死了。夜色中,我將這一切同他全盤托出。直到阿爹探手,
我才驚覺自己滿臉是淚。阿爹是當朝唯一一位異姓王,為今上鎮守嶺南,向來堅不可摧。
我第一次見他這樣震驚的神色。「你說你夢中的伴讀叫應疏?
將來還會有七公主和你們做同窗?」阿爹手都顫抖起來,
我心一沉:「來上京之前阿爹說要給我找伴讀,不會真的是應疏吧?」他咽了口口水,點頭。
三歲孩子說的話沒什么可信度,可偏偏我今夜以這樣冷靜的姿態和他說這些聳人聽聞的事情。
驚雷照徹長夜,我們父女倆在狹窄的馬車中面面相覷。——咚咚咚!有人叩響馬車外壁,
嚇得我差點蹦起來。侍衛低聲將一張紙條從車窗遞進來,阿爹接過來看了一眼,
表情活像是見了鬼。我心生疑惑。阿爹神色恍惚:「陛下來信,說中宮今夜有喜,
誕下一位小公主。」今夜出生的這位公主,排行正是第七。他回頭看我,
瞳孔都可疑地顫動起來。未來的伴讀應疏,加上剛出生的七公主。阿爹應當從此刻能夠確認,
我夢里的東西都是真的。隊伍快馬加鞭回了嶺南,再不敢逗留。剛回到家,
阿爹火燒眉毛地出了門。他的近衛將整個府邸都暗中圍了起來,我剛想出門就被攔下。
「二姑娘,王爺有旨,公子姑娘們都暫不可離府。」我磨牙霍霍。
阿爹這風風火火的性子什么時候才能改改,他定然是為我夢中的內容所感到擔憂,
先讓人去整頓手底下的人了。出不了門,我就坐在門檻上,終于開始整理起了自己的思緒。
嶺南地處偏僻且安居樂業,從未有過什么不臣之心。我上頭只有一位長姐,
雙胞胎弟妹年紀都還小,世子還沒有立,嶺南也威脅不到皇帝。
我爹這么熱衷于種地釣魚的老頭兒,也犯不上去得罪他啊。我想不通。
或許是我描繪的未來太過可怕,連阿爹也跟著有些不安。他一連許多日都沒有露面,
默不作聲地將整個嶺南從上到下都整頓了一遍風紀,恨不得把所有可能出現的問題都找出來。
而嶺南的軍隊也跟著被重編,被他翻來覆去老黃牛似的犁了幾次。我在門口蹲守了他好幾日,
才總算是在深夜蹲到了他。阿爹和我大眼瞪小眼,終于敗下陣來:「你不睡覺在這兒等我,
想問什么?」我無奈地低頭看了看自己這三歲的身體,
知道他一時半會兒也沒辦法把我當個大人看待。想了想,我只問了最重要的:「阿爹,
你打算怎么辦?」他愣了一下,一掀袍子坐在我身邊,半點都不講究。
「先盡量避免你說的那些事情發生,阿爹知道,你會覺得我無動于衷太蠢……」他撓了撓頭,
行軍打仗多年的大老粗在這我面前難得那么細致的剖析自己一次,認真道。「可是南飛,
斷掉和誰的情誼,難的不是這些感情,而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我無聲嘆了口氣。
當年黨羽之爭里,不光阿爹阿娘鼎力相助,皇帝也曾真心以親兄弟之禮厚待他。
皇帝肩頭上留下的舊傷每到陰雨天都會疼痛,那是為我阿爹擋刀留下來的。
疼痛就這么蔓延許多年,連帶著他們的義氣也被勾連在內,比看不見的情誼更讓人難以忽略。
可是最后,為什么會走到那種地步呢?2 命運交織嶺南變動頻繁,為了保證我們的安全,
這一整年我們都沒怎么出過王府。剛過了年。我在府里急得抓心撓肝:「我要應疏!阿爹,
你去把應疏請來!」長姐在旁邊扶額,弟妹跟著我有樣學樣,
三個人齊刷刷掛在老爹的腰帶上。阿爹一個頭兩個大,死死抓著自己的腰帶,青筋迸出。
「請請請!快撒手,老子的腰帶褲子都要掉了!」小孩子的身體讓我犯渾起來更沒壓力了,
阿爹沒轍,第二天就把應疏請來給我做了伴讀。長廊上安安靜靜的,
腳步聲靠近的時候我差點沒聽出來。小姑娘穿著不太合身的新衣站在我面前,溫順地低著頭,
只偶爾抬頭看我的目光藏著隱秘的冷漠。看見她的第一眼,我就愣住了。應疏。
在回嶺南的馬車上,那個混亂顛倒的夢境里,我還記得她的模樣。前世最后一次見她,
是在北苑行宮里。我走近發現她正安靜地躺在窗邊榻上,陽光灑在她鋪開的黑發中。
我搖了搖她的手:「小疏,今年你回京城怎么那么早?」應疏閉著眼睛,我以為她睡著了。
可每一聲,她都沒有答應,我的笑也慢慢凝在了臉上。她跟著我從嶺南到京城,走了那么遠,
那么多年。可最后卻是死在北苑行宮。那是四皇子孟晏故去的第三年。應疏油盡燈枯,
也隨他而去。死生師友,面目全非。我沉默的時間太久,四歲的應疏就一聲不吭地等在旁邊。
酸澀涌上心頭來,我眼睛一紅,忽然伸手攬住她。應疏掙扎了一下,雖然奇怪,
但并沒有把我推開。一切重來了,小疏。我在心里默念這句,千千萬萬遍。
應疏被送進王府做我的伴讀,比前世晚了一年。她起先不愛說話,但我話多,
喋喋不休地纏著她。都說我是嶺南小霸王,加上我們前世就是最好的朋友,
我對付應疏堪稱手到擒來。經不住我耍賴,加之阿爹親自考察過,發現應疏竟然比我還乖些,
非常樂意的收應疏為義女。我思索了一晚上,又想了個天大的好主意。
她有個不是人的爹和愛磋磨她的繼母,我把他們打發去軍營里養豬了。這應該很合她的心意。
沒多久,應疏和我慢慢熟悉起來。雖然多了一段記憶,但孩提時代的無憂無慮卻能有第二次。
從四歲漸長。我帶著應疏上房揭瓦,下河摸魚,每每犯了錯都要被夫子攆得雞飛狗跳。
我寫字丑,被罰之后悄悄在書上畫王八,夫子看完一口水嗆到,
氣的阿爹特意砍了一截竹棍用來抽我。應疏利落地爬上墻,一把拉住我的手,逃之夭夭。
阿爹在后面氣得跳腳:「兩個小兔崽子!有本事今晚別回來吃飯了!」我們一起跑出王府,
逃到城外去。并排躺在河邊,我們牽著手哈哈大笑起來。「燕南飛,你下次不想抄書就叫我,
這么逗夫子還要挨阿爹一頓打,連累我也跟著你一起挨罵。」她坐起來,沒好氣翻了個白眼。
我手里攥著一縷她的頭發,壞心眼地打了個結。應疏只是低頭看我使壞。她心軟,
這樣都沒把我一腳踹進河里去。她每次都這么裝模作樣地嚇唬我幾句,
下次還不是在我被罰的時候默默幫我抄書,一起挨罵。我知道的,小疏最好了。
3 帝王疑云回到王府,恰巧京城的信件送來。我們躲在屋里拆信。
阿爹起先看到我和太子來往,只當我交了朋友,不以為意,
直到發現我通過太子認識了七公主和四皇子,甚至還有四皇子的伴讀,終于不冷靜了。
他第一次看到太子寫的信時險些笑出聲:「連個字都認不全的小孩兒,
我還真信了你們說的寫信交朋友。」實際上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線條而已。我捂著臉,
也覺得我眼睛都快瞎了。重生就是這點不好,以前的好友們全都還是小孩子,
寫的什么鬼畫符啊。直到這兩年都長大了,字才逐漸好起來。
七公主的信一如既往的簡潔明了,開頭問候我和應疏,
然后沒忍住問我下次什么時候給她送這邊的古書。太子學會了文鄒鄒的語調,
字里行間已經初具儲君修養。四皇子……我扭頭一看,應疏正安靜地坐在旁邊看四皇子的信,
唇角揚起。我磨牙霍霍,但又覺得這場景有點讓人懷念。四皇子孟晏那小子,
無論前世今生都惦記著應疏。沒了記憶,也沒有見過面,只跟我們做筆友,
都能再次喜歡上同一個人。難怪世人都說,緣分是最難以控制的東西。也最理不清了。
四皇子伴讀莊青羽的信件自始至終都是同一個風格,
起先應當是被四皇子強行拉著和我們寫信,看得出來不情愿。到了后面,
常在信中夾一些干花。——梨花開的正好,贈燕姑娘一睹,以望來日走馬看花,對花自比。
我捏著干花聞了聞,笑著放進了盒子里。不說孟晏了,莊青羽也跟以前一樣。
這倆人狗鼻子似的,都沒找錯人。可這次太子的信看到最后,應疏卻皺起眉頭:「南飛,
太子說他們要來嶺南,皇帝也來!」我猛地站起來,連忙湊過去看。皇帝出巡向來都是大事。
我心頭一顫。按照太子所說,皇帝出巡就在今年,而前世我爹打了勝仗正是明年年初。
可迄今為止,我爹和皇帝之間也并沒有出現什么鳥盡弓藏的端倪,這個轉折點到底是什么?
心里裝著事情,我一連好幾日都沒有睡好。阿爹得知皇帝今年要來嶺南,提前讓人準備起來,
等到秋日時,圣駕終于到了嶺南王府。我跪在阿爹身后,悄悄地抬頭打量他。皇帝老了。
這個念頭起來時,連我都嚇了一跳。他老的實在太明顯,明明和我爹差不多的年紀,
卻已經兩鬢白發,臉上的明朗也完全消失不見,看著陰沉許多。「燕淮,
朕與你許多年不見了,不必生分,快起來。」皇帝微笑著抬了抬手。阿爹和我們都站起來,
他沒有避開,仿佛還和以前一樣親近,完全沒有意識到時間帶來的變化。他們并肩進了門。
我低著頭站起來,尚在沉思中。只聽身后響起輕快的腳步聲,七公主雀兒似的蹦上前來。
她明艷的像一輪太陽,走在太子前面,正抱怨著他:「皇兄你討厭死了,
你提前跟燕南飛她們說要來,那還怎么嚇她們一跳啊!」
身后的太子和四皇子、莊青羽走在一起,齊刷刷低頭裝死。我回過頭。
身邊的一切好像都嘩然退去,化作茫茫一片雪白。應疏站在我的身邊,
和我一起同前世所有舊識在此刻不期而遇。淌過兩世的時間,愛不得,生別離,
人世千百種苦痛,我們都嘗過了。當年的同窗們陰陽相隔,如今都終有重逢日。
七公主終于發現了我們,眼睛一亮。「是燕南飛和應疏嗎?」應疏抿唇笑起來。
4 暗流涌動京城和嶺南隔的遠,除去往來的信件,這是我們此世第一次相見。
四皇子和七公主話多,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太子和莊青羽年長些,也更沉穩。
但我們現在最大的也才十三歲,最小的七歲,小孩子鬧在一起很快就能熟悉起來,
晚膳的時候已經鬧成一團。皇帝眼角的細紋密布,目光卻沒有落在我身上。他看著我小弟,
若有所思:「這是嶺南王府未來的小世子吧,朕今日聽身邊的人說,瞧見他在外頭練武,
是個好孩子。」阿爹拱手,只搖搖頭,恨鐵不成鋼。「臭小子頑劣得很,不學無術,
到了現在每天最喜歡的就是跟人去種地,連學武都是臣找師傅硬抓著練的。」小弟眨了眨眼,
很不服氣。他習武很不錯的,哪里就不學無術?我重重踩在他腳上,
小弟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雞。皇帝這才柔和了臉色。「可惜了,朕的兒子們也不爭氣。」
我有些疑惑。皇帝膝下如今三個皇子,五皇子生母是冷宮妃子沒什么存在感,
但太子和四皇子怎么會說不爭氣?阿爹同我對視一眼,我也在他眼中看到同樣的疑惑。席間,
七公主偷偷喝了一杯酒。我和應疏把醉酒的她帶回去,屋里寂靜無聲,
應疏站在門口為我守著。醉中的人套話容易些,我循序漸進地問了幾句,越來越心驚膽戰。
皇帝對皇子們都不太滿意。問完話,我把七公主安置好,這才和應疏一起離開。用了晚膳,
阿爹久久未歸。他被皇帝留下來秉燭夜談,我心中不安,在臺階上坐著等到很晚都沒等到他。
我摸到了阿爹的院子。周圍有人守著,全都低著頭,完全隱沒在夜色中,仿佛不存在。
假山能遮住我的身體,我遠遠看見皇帝一杯接一杯的喝酒,阿爹坐在對面一言不發,
聽他說話。「燕淮啊,朕這幾年身體越來越不好了,總容易想起些舊事來。
那時嶺南王妃都還在,你說只要你在一日,就會永遠扶持、忠心于朕。」他像是醉了,
握著酒壺的骨節卻發白。阿爹皺眉:「陛下,喝酒傷身,您……」話未盡,
皇帝卻忽然定定地看著他,像是陷入了又一場夢魘。「可這幾年,
朕總是想起為你擋刀的時候,卻忽然不高興了。」阿爹阻止他倒酒的動作終于僵住,
不可置信地看過去。皇帝站起身來,他拎著酒壺打量院子里的擺設,
并沒有要阿爹回答的意思。借著醉意,他既是試探,也是宣泄。「你看,朕和你一樣的歲數,
成名也比你早,朕是天子啊。」「可朕的枕邊人、兒子們,都想圖謀這個位置,
朕日日夜夜不敢安睡,而朕的兄弟卻年富力強,兒女孝順,提起你人人都說,
是你扶持朕上位的。」我深呼一口氣,被夜風吹的渾身冰涼。皇帝病了。原來如此。
看著自己日漸蒼老的身軀,他也意識到自己力不從心,
而和他一起打天下的我爹依舊中氣十足。聽別人說嶺南王在他登基路上付出了多少,
再看一看自己,也會懷疑自己當初沒有嶺南王的支持,還能上位嗎?他試不了。
但是可以讓這些風言風語和嶺南王一起消失在角落里。里面安靜下來,
我無聲無息離開了院子周圍。這一夜,我睡得并不好。阿爹眼下也青黑一片,來找我時,
我們兩人都忍不住看著對方打了個哈欠。他說起昨夜和皇帝的談話,
最后有些頹喪地說起以前的事。陛下曾也是冷宮出來的皇子,比五皇子的處境更艱難,
跟草根出身的阿爹都比不出誰更可憐一些。先帝冷情,把挑選儲君弄得像養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