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著她年歲尚小,方才在靈泉中的折騰許久,正打算暫且放過她。
如今看來,倒是他太過仁慈了。
云昭身形一僵,靈果的汁水順著手指滴落在錦被上。
遭了……
她怎么把心里話給說出來了……
貝齒無意識地咬著唇角,腦海中飛快思索著補救的說辭。
可凌風顯然不打算給她這個機會。
“看來是本尊太過體恤你。”
他的聲音由遠及近。
“竟還有力氣想這些有的沒的。”
他的手臂撐在她身側,以十足占有的姿態,將她整個人覆在身下。
云昭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忽而急中生智。
“我……我還沒吃飽,果子都沒吃完。”
“無妨。”
凌風扣住她滿是汁水的手指,將顫栗按進素色云錦的紋路當中。
“本尊喂你些……更好吃的……”
他掌心所過之處,似萬年冰川遇到地心熔巖。
恍惚間,似有古塤聲自飄渺處傳來。
八百年的沉水香在火中噼啪作響。
而她,不過是張新裁的宣紙,被飽蘸朱砂的狼毫寸寸浸透。
云昭望著穹頂處晃動的夜明珠,忽而想起幼時在雪原上見過的極光。
那些流轉的碧色紗幔,也是這般溫柔又暴烈,將星辰都揉碎成齏粉。
云昭不過雙十年華,哪里經得住凌風沉淀八百載沉淀的傾瀉。
等他靈臺清明之時,懷中人早已竭力昏睡。
凌風這才放緩動作,低頭看著懷的少女。
他眸色暗了暗,伸手拂開她額前的發絲,動作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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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眼時,云昭正躺在客棧廂房的錦榻上。
身上不知何時,已是換上一襲煙霞色的流仙裙。
輕紗般的衣料似月華織就,隨著她起身的動作流淌著水紋般的光澤。
不但腰封處完美貼合她纖細的弧度,連衣帶系結的方式,都是她最習慣的樣式。
云昭對著銅鏡,輕盈地轉了個圈兒。
裙擺似花瓣舒展般層層漾開,宛如朝云映雪。
她也是萬萬想不到,似凌風這般的堂堂仙尊,竟還會精通女紅針黹。
窗邊煮茶的凌風頭也不抬,青玉茶盞中,倒映著她翩躚的身影。
“凡間繡娘的手藝,將就穿。”
云昭抿唇輕笑,指尖拂過流光溢彩裙裾。
凡間的繡娘,哪能有這般手藝。
云昭雖然不識貨,可單看這仙裙泛起的流光溢彩,卻也知道此衣絕非凡品。
故而她自然也猜不到,凌風送給她的這件仙裙,用了何等的天地靈寶。
北境萬載寒蠶絲為經,東海鮫人凝淚紗做緯。
領口那對取自昆侖山巔的月魄靈珠,印著他親手刻下的護魂咒,日夜溫養著她初愈的金丹。
腰間的束帶,乃是南疆特有的纏心柔,千年方產三丈的天地靈物,此刻卻成了裙間最尋常的裝飾。
裙擺處,涅槃火淬煉過的九轉金蓮暗紋,熔著佛宗特有的箴言,完美掩去了她體內冰魄圣體的氣息。
此刻天際仍有云靄交疊錦繡,分明是化神期大能,施展天衣無縫神通后的余韻。
可他不曾開口說,她便一直以為,這不過是件上品的仙裙而已。
檀木桌上的菜肴仍有余溫。
靈米蒸騰的清香,混著炙肉的焦香,在廂房內縈繞。
云昭也不客氣,徑直坐到桌前,執起玉箸便往口中送飯。
她吃得急,腮幫鼓鼓的,像只偷食的松鼠。
凌風執起青瓷茶盞,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盞底翠葉舒展,顯現出鳳求凰的祥瑞卦象。
金鳳展翅,朱凰和鳴。
他唇角微挑,眼底漾開一絲極淡的柔和,像是寒潭映月,稍縱即逝。
指尖一翻,將茶盞倒扣在案上,發出“叮”地一聲脆響。
云昭循聲抬眸,目光掠過他的身影,這才注意到窗外景象。
天光熹微,遠處山脈如墨染般綿延。
正是玄天宗巍峨的群峰。
她夾菜的筷子微微一頓,隨即垂眸。
匆匆扒完碗底最后兩口靈米,放下玉箸,唇瓣輕抿,欲言又止。
凌風起身,眸光淡淡掃來,“有話便說”
他自窗邊踱至她身后,指尖挑起一根銀色發帶。
修長的手指穿過她散落的青絲,動作不疾不徐,似在把玩一件珍品。
云昭靜坐不動,任由他束發,只低聲問道:“今日……是哪一日了?”
“三月十九。”
她一怔,“我竟睡了這么久?”
距離他們離開秘境,已過七日。
凌風低笑,嗓音里裹著幾分意味深長。
非是她睡得久。
他本就刻意帶著她沉淪,讓她無暇顧及外間日月流轉,更不知晝夜更迭幾度輪回。
聽出他笑聲里的饜足,云昭猜測他此刻心情尚可,便斟酌著開口,“我在宗門尚有些未了的因果,不知可否……容我回去處理?”
萬年寒潭邊,她親口應下了他的條件。
他將她帶出秘境。
她合該履行契約,做他修煉的靈渠。
可她大仇未報,定是要回宗門,了卻這一樁因果的。
見他未答,她又輕聲補充,“待此間事了,我定當追隨仙尊,潛心修煉,助仙尊早日飛升。”
說罷,她抬起手掌,“玄天宗弟子云昭,以九幽心魔為誓……”
指尖剛凝起一縷流光,凌風已抬手,修長的手指一攏,瞬間將其掐滅。
“不必。”
他嗓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去何處做何事,都與我無關,只一點,每月朔月之夜來此見我。”
云昭訝然,隨即唇角不自覺揚起一抹笑意。
她萬萬想不到,凌風竟會如此干脆地應允。
原本緊繃的肩頸微微放松,連帶著呼吸都輕快了幾分。
可還未等她道謝,便聽凌風嗓音低沉,慢條斯理地補了一句——
“若你不來……”
他指尖輕輕挑起她一縷發絲,纏繞在指節間,似笑非笑。
“本尊,便親自上玄天宗尋你。”
那語氣輕描淡寫,卻莫名讓她脊背一涼。
云昭怔了怔,隨即垂眸,長睫撲閃,掩下眼底復雜的情緒。
她雖被迫成了凌風的靈渠,可心里卻不得不承認,若非他出手,自己早已死在秘境寒潭之中。
經脈寸斷、丹田破碎的痛楚猶在昨日。
而如今,她不僅傷勢痊愈,甚至因禍得福,金丹重塑,修為更勝從前。
即便他另有所圖,可終究是救了她一命。
思及此,她抬眸看向凌風,眼底難得帶了幾分真誠的感激,輕聲道,“多謝仙尊。“
凌風眉梢微挑,似是對她這般態度有些意外,卻也沒多說什么,只淡淡“嗯”了一聲。
云昭起身,整理好衣衫。
正欲離開,忽又想起什么,腳步忽然一頓。
猶豫片刻,還是轉過身,開口提醒道,“此處離玄天宗不遠,仙尊若在此逗留,最好……低調些。”
她斟酌著用詞,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只是出于關心,而非冒犯。
“玄天宗那些閉關的老祖們,脾氣大多古怪,若察覺有陌生大能靠近山門,說不定會出手試探……”
她沒敢直說“怕你被打死”,但表達的意思,已然很明顯了。
凌風聞言,忽而低笑一聲,眼底閃過一絲玩味。
“擔心本尊?“
云昭被噎得一怔,耳尖微熱,卻仍故作鎮定。
“只是提醒仙尊,莫要因小失大。“
凌風盯著她看了片刻,忽而抬手,指尖在她眉心輕輕一點。
一縷灼熱的靈力,悄然沒入她的識海。
“放心,”他嗓音低沉,帶著幾分意味深長,“這世間能滅本尊的人,還沒生出來。”
云昭:“……“
行吧,您厲害。
她不再多言,轉身推門離去。
門外晨光熹微,清風拂面。
她深吸一口氣,只覺得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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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天宗群峰巍峨聳立。
云霧繚繞間,無妄峰隱現其中。
作為修真界數一數二的大宗門,玄天宗弟子數以萬計。
外門弟子如過江之鯽,內門弟子亦不在少數,更有十二峰主的親傳弟子往來其間。
云昭的歸來,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并未掀起什么波瀾。
在旁人眼中,不過是個外出歷練歸來的普通弟子罷了。
她站在山門前,望著熟悉的石階,心中百感交集。
她想起自己初入宗門時,還是個懵懂的外門弟子,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在寒風中修煉基礎功法。
那時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成為內門弟子。
后來她憑借過人的天賦和勤勉,一步步從外門晉升內門,又在上個月成功突破金丹期。
那日,掌門親自召見她。
說她天賦異稟,要將她收為親傳弟子。
只等從秘境歷練歸來,便正式行拜師之禮。
她欣喜若狂,第一時間將這個好消息分享給葉青青。
想到葉青青,云昭的心口又是一陣刺痛。
那個總是跟在她身后,甜甜地喊著“阿昭師姐”的少女,那個她以為可以托付生死的師妹,竟會在秘境中對她的捅出致命一劍。
“云師姐?您回來了?”
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云昭的思緒。
她轉過頭,看見一個面生的外門弟子,懷里抱著一摞厚厚的典籍,目光驚疑地望著她。
“嗯,剛回來。”
云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不明白這弟子為何如此面色,卻也未曾深究,點過頭后,抬步繼續向著峰頂走去。
山道兩旁的靈植依舊郁郁蔥蔥,幾個低階弟子正在藥田里忙碌。
他們看見云昭,都恭敬地行禮,眼中帶著對金丹期修士的敬畏。
但他們的眼神閃爍,臉上除了敬畏,似乎還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惶恐與躲閃。
云昭不動聲色,一一頷首回應。
心底卻泛起一陣難以言喻的苦澀。
曾幾何時,葉青青也是這樣,用崇拜的眼神望著她,說著“阿昭師姐最厲害了。”
那時的云昭,是真的把葉青青當成親妹妹一般疼愛。
每次外出歷練帶回的靈藥,總會分她一半;遇到危險時,總是第一個護在她身前;就連掌門要收她為徒這樣的隱秘喜訊,也只與她分享。
可這一切,換來的卻是淬了毒的背叛。
云昭攥緊了衣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葉青青……”她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眼神漸漸冷了下來。
既然老天讓她活著回來,那這筆賬,就該好好算一算了。
云昭站在葉青青的洞府前,指尖凝聚的靈力緩緩散去。
洞府門口的禁制完好無損,顯然主人已離開多時。
她蹙了蹙眉,轉身攔住一個路過的內門弟子:“葉師妹去了何處?“
那弟子見是金丹期的師姐,倉皇著行禮,“回師姐,葉師姐兩日前隨斬妖隊的人去凡間除妖了,具體什么時候回來……弟子也不知。”
正思索間,腰間玉牌忽然泛起微光。
一道金色符箓憑空浮現,在觸及她指尖的瞬間,化作掌門威嚴的聲音。
“昭昭吾徒,為師臨時有事外出,拜師禮暫且推遲。下月宗門大比在即,你且安心準備。“
傳訊符的灰燼飄散在風中。
云昭望著主峰的方向,若有所思。
掌門真人向來言出必行,這次突然推遲拜師禮,恐怕不是小事。
不過眼下,她確實需要時間。
回到自己的洞府,熟悉的寒玉床依舊泛著幽幽冷光。
云昭盤膝而坐,指尖輕撫丹田位置。
那里新生的金丹正在緩緩運轉,凌風留下的那縷離火如同護心鏡般纏繞其上。
“倒是因禍得福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閉目運轉功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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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天宗,紫極殿。
千年靈檀香在饕餮銅爐中吞吐沉浮。
裊裊青煙攀著星宿穹頂的軌跡,凝作游龍之形,在殿梁間繾綣盤旋。
明徽真人盯著案幾上兩個豆大的玩意,眉頭皺得簡直能夾死蚊子。
“這就是你奔波數日,親自采來的九轉玄靈果?”
明徽渾厚的聲音在殿內回蕩。
他拎著果蒂晃了晃,龍眼大點兒的果子顯得分外寒酸。
“三千年份的九轉仙樹,今年就結了這么兩個……塞牙縫都不夠的貨色?”
“嗯。”
凌風懶散地倚著蟠龍柱,青絲如瀑般垂落在道袍上,襯得那月白道袍愈發素凈。
“守樹的畜生,比預想的難纏。”
他總不能說,最飽滿的那幾顆果子,全都被他喂了人了吧。
明徽真人滿是愁容地嘆了口氣。
“原本打算拿這果子,給新收的小徒弟做見面禮的。”
他焦躁地繞著星宿圖踱步,腰間玉佩撞得叮當亂響。
“完了完了,小丫頭定要以為我這師尊吝嗇,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