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驚變我曾以為,此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嫁與張文遠。他是鎮(zhèn)上最俊俏的書生,
眉眼溫潤,舉止有禮,一身青衫不知入了多少姑娘的夢。而他偏偏只對我好。我們的家,
是一座清雅的三進院落,公婆待我和善,視如己出。張文遠會在午后陪我在廊下看書,
會用他溫熱的手掌捂暖我冬日里冰涼的指尖。他總說,我是他此生唯一的知己。
這樁人人稱羨的婚事,這個看似完美的家庭,曾是我世界的全部。一切的崩塌,
從那個雨夜開始。冰冷的雨水敲打著屋檐,風從門縫里灌進來,帶著一股濕冷的土腥氣。
張文遠就在那時,領著一個女人回了家。那女人名叫畫屏,一身素衣,發(fā)髻微濕,
襯得一張臉愈發(fā)楚楚可憐。她說自己家道中落,孤身一人,無處可去。張文遠看著她的眼神,
是我從未見過的憐惜。他說:「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他甚至沒有問過我的意見。
畫屏住進了西廂房。自那以后,張文遠就像變了一個人。他不再來我的房里,
書房的燈火卻夜夜為畫屏而亮。他開始疏遠我,冷落我,從前那些溫柔體貼,
仿佛都成了上輩子的舊夢。畫屏卻總是表現(xiàn)得體。她會在眾人面前對我恭恭敬敬,
一口一個「姐姐」。卻又在轉(zhuǎn)身后,「不小心」將我剛繡好的帕子掉進泥水里,
再含著淚道歉,讓所有人都覺得是我小題大做。下人們的眼神也變了。他們開始怠慢我,
我喚三聲,才有人懶懶地應一句。我成了這座宅子里,最多余的那個人。我稍有不滿,
張文遠便會立刻冷下臉。「你為何如此善妒。」「身為當家主母,連這點德行都沒有嗎?」
曾經(jīng)對我溫和慈愛的公婆,也一反常態(tài)。他們總是在畫屏受了「委屈」后,
站出來指責我不識大體,沒有容人之量。很快,鄰里間便傳遍了,說張家娘子是個妒婦,
怕是離被休棄不遠了。我走在街上,都能感受到那些刺人的目光和背后的竊竊私語。一日,
我心煩意亂,獨自出門散心。一個身穿破舊道袍的游方道士在張府門前停下了腳步。
他盯著我們家宅院的屋頂,眉頭緊鎖,像是在看什么不祥之物。與我擦肩而過時,
他忽然低聲說了一句:「夫人,你家宅院上空黑氣籠罩,邪氣入體,恐有鳩占鵲巢之禍。」
我心頭一震,如遭雷擊。晚上,我將道士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張文遠。他聽完,
竟發(fā)出一聲嗤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譏諷。「你如今是魔怔了?連江湖騙子的話都信。」
他捏著我的下巴,力道大得讓我生疼。「我看,是你自己心中有鬼。」
2 玉簪碎夢玉簪是我娘親的遺物。簪身通透,碧綠的玉色溫養(yǎng)著歲月,
是我對娘親唯一的念想。畫屏來后的日子,我日日將它簪在發(fā)間。這日午后,
我正在廊下看院中凋零的秋葉,忽聽堂屋傳來【啪】的一聲,清脆刺耳。心驟然一緊。
我疾步奔入堂屋。畫屏跪在地上,身前散落著幾片碎玉,正是我那支玉簪。她肩頭微顫,
哭得梨花帶雨。「姐姐……姐姐,對不住,我……我想替姐姐擦拭桌案,沒曾想,
手一滑……就……」她抬起淚眼,看向隨后進來的張文遠,聲音哽咽,「老爺,
都是畫屏的錯,您莫怪姐姐。」好一個先聲奪人。張文遠的面色沉了下來,他扶起畫屏,
柔聲安慰:「不礙事,不過一支簪子。」隨后,他轉(zhuǎn)向我,
語調(diào)陡然轉(zhuǎn)冷:「你又對畫屏做什么了?」「我沒有!」我胸口一陣氣血翻涌,
「是她自己打碎了簪子!那是娘留給我的!」「一支簪子,值得你如此大動干戈?」
張文遠皺眉,「畫屏不過是無心之失,你何必咄咄逼人,非要說她是有意為之?你的肚量呢!
」「我……」「老爺,」畫屏適時拉了拉張文遠的衣袖,怯生生道,
「姐姐許是太珍愛這簪子了,都怪我,我不該碰的。姐姐,你別生氣,畫屏給你賠不是了。」
她作勢又要跪下。「夠了!」張文遠一把將她拉到身后,對著我怒斥,
「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哪里還有半分主母的賢德?簡直就是個妒婦!」他的手揚了起來。
【啪!】臉上火辣辣的疼。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一瞬,只有耳邊嗡嗡作響。
「這一巴掌是教你何為體統(tǒng)!」他指著我的鼻子,「往后給我安分些!
若再讓我聽見你刁難畫屏,或是說她半句不是,休書一封,你便給我滾出張家!」
下人們遠遠看著,無人上前。他們的臉上,是漠然。我被兩個粗使婆子推搡著,
關(guān)進了后院的柴房。【哐當】一聲,門從外面鎖上了。柴房陰暗潮濕,霉味撲鼻。
臉頰高高腫起,像有火在燒。可這點痛,如何及得上心口的萬分之一?我的夫君,
為了那個巧言令色的女人,打了我,用休書威脅我。那個曾經(jīng)燈下教我讀書,
雪中為我暖手的張文遠,已經(jīng)死了。死在了畫屏進門的那一夜。不知過了幾日,
柴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條縫。弟弟柳青閃身進來,他眼圈發(fā)紅。「姐姐!」
他聲音壓得極低,塞給我一個尚有余溫的油紙包,「你還好嗎?他們不給我送飯食。」
我接過饅頭,喉嚨卻哽得難以下咽。「我沒事。」聲音沙啞得厲害。「姐姐,」
柳青在我身邊蹲下,眉頭緊鎖,「這張文遠,最近著實古怪。」我心中一動:「怎么說?」
「他的飯食,」柳青壓低聲音,「前幾日,我路過廚房,聽見廚娘私下議論,
說他如今……只吃生肉。血淋淋的,整塊的生肉,連血水都一同飲下。」
我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生肉?那個曾因魚肉稍生便皺眉的書生?「還有,」
柳青的聲音更低了。「他看人的時候……不對勁。就像,里面沒有魂兒。空洞洞的,
有時候盯著一處,半天都不動一下,嚇人得很。」我想起他打我時,那憤怒之下,
確有一閃而過的空茫與冷漠。「畫屏呢?」我問,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畫屏……不見了。」柳青道。「不見了?」「嗯,就這么不見了。兩天前夜里還好好的,
第二天一早,西廂房就空了。張文遠說,是畫屏不忍心看你們夫妻失和,自感慚愧,
悄然離去了。」柳青的語氣帶著一絲嘲諷。「他對外人說,是你容不下人,
硬生生將她逼走的。」又是我的錯。畫屏那樣的女子,工于心計,好不容易在張家站穩(wěn)腳跟,
怎會輕易放棄這一切,悄然離去?除非,她根本走不了。或者,她根本就不是「走」的。
「鳩占鵲巢之禍……邪氣入體……」玄塵道長的話,如驚雷般在我腦中炸響。「姐姐,
你在說什么?」柳青不解。「柳青,」我抓住他的手,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肉,「今晚,
你一定要幫我。我們?nèi)ズ笤耗强趶U井看看!」那口井,自我嫁入張家便已荒廢,
平日里無人靠近,據(jù)說井水早已干涸,只余一腔污泥。夜色如墨,伸手不見五指。
我與柳青借著柴房窗格透進的微弱星光,勉強辨認著方向。他不知從何處尋來一截短木,
撬開了柴房的門鎖。張府寂靜無聲,下人們早已歇下。我們二人如兩道虛影,貼著墻根,
一路避開巡夜的家丁,悄無聲息地摸到了后院。越靠近那口枯井,空氣中便彌漫起一股腥香。
甜膩,卻又帶著腐敗的惡臭,令人聞之欲嘔。「這是……什么味道?」柳青捂住口鼻,
甕聲甕氣地問。「下去看看,就知道了。」我的心跳得厲害,每一下都重重捶打著胸腔。
井口被一塊腐朽的木板虛掩著,柳青用力將其挪開。一股更濃烈的腥臭撲面而來。
我們尋來一條粗壯的麻繩,又在井邊的雜物堆里找到一只破了底的木桶,
柳青將繩子牢牢系在桶梁上。他將木桶緩緩放入井中。井不深,繩子放了約摸兩丈,
便到底了。「拉不動……」柳青咬著牙,額上青筋暴起,「好像……勾到了什么重物。」
我急忙上前幫忙,與他一同使力。繩子被繃得筆直,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仿佛隨時都會斷裂。終于,那沉重的物體被一點點拖了上來。一只黑乎乎、濕淋淋的木桶,
帶著滿桶的污泥,出現(xiàn)在井口。柳青喘著粗氣,將木桶拖到井臺的平地上。他看我一眼,
我點點頭。他將桶口朝下,猛地往地上一頓。【噗通】。一團軟塌塌、白膩膩的東西,
混著污泥和井水,從桶里滑了出來。月光慘白,照在那物上,泛著一層油膩的光。
它在地上攤開。那是一張皮。一張被完整剝下,疊放整齊的人皮!皮膚細膩光滑,
眉眼五官清晰可辨,甚至連發(fā)髻都還一絲不茍。我只覺眼前一黑,天旋地轉(zhuǎn),雙腿發(fā)軟,
【撲通】一聲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喉嚨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只有嗬嗬的喘息。柳青也駭?shù)妹鏌o人色,他指著那張皮,嘴唇哆嗦著,
半晌才擠出一句:「這……這是……畫屏!」畫屏死了。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
我遍體生寒。3 妖物畫皮那張慘白的人皮,攤在井邊。「柳青,快!去請玄塵道長!」
我嘶聲喊道,聲音因恐懼而扭曲。柳青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夜色吞沒了他單薄的身影。
玄塵道長被柳青半扶半攙地帶到后院,他只瞥了一眼那張皮,臉色便鐵青。「妖物畫皮,
此乃妖物棄下的蟬蛻。」道長判斷,「它殺了畫屏,披其皮囊混入府中,如今事敗,
已然遁逃。」「走了?」我心頭一空,巨大的失落與未解的恐懼交織。張文遠被吵嚷聲驚動,
匆匆趕來。見到那張皮,他面如金紙,踉蹌后退,聲音發(fā)顫:「畫屏她……她竟是妖物?
柳氏,你……你是不是早就察覺了?」我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聲音。道長在院中設下法陣,
黃符桃木,氣氛肅殺。他說,若妖物仍在,必會被困。張文遠則在一旁捶胸頓足,為「畫屏」
落淚,那悲痛的模樣,仿佛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公婆也趕來,對著那張皮連聲作嘔,
賭咒發(fā)誓張家清白。一夜過去,法陣紋絲不動。「妖物確已離去。」玄塵道長收了法器,
微微搖頭。張文遠「悲傷過度」,「病」倒在床。事情似乎就此了結(jié)。
我成了那個最早識破妖物,卻險些被誤解的「功臣」。但那股盤旋在心頭的邪氣,
卻愈發(fā)濃重。平靜只持續(xù)了三日。鄰居王屠夫一家,包括他婆娘和十六歲的兒子,
一夜間消失無蹤。官府查驗,只說像是出了遠門。玄塵道長卻在王屠夫家的豬圈旁,
尋到了一張屬于成年男子的、被仔細疊好的人皮。是王屠夫的。鎮(zhèn)子徹底亂了。「妖物還在!
」的驚呼四起。流言也如瘟疫般散開,矛頭直指我:「定是張家娘子招來的妖邪!」
「若非她善妒,妖物怎會出來害人!」張文遠拖著「病體」,在人前緊握我的手,
對眾人道:「我家娘子也是受害者,怎能怪她!」情真意切,眼眶泛紅。
「可王屠夫一家……」有人高聲質(zhì)問,「張老爺,不如將張娘子送去廟里祈福,平息妖怒?」
將我獻祭出去。我如墜冰窟。張文遠面露為難:「這如何使得?她是我的發(fā)妻!」夜深,
我找到玄塵道長,聲音抑制不住地發(fā)抖:「道長,妖物……真的走了嗎?」道長在房中踱步,
神色凝重。「貧道起初也以為它棄皮而逃。但王屠夫之事……」他停下,看著我,「柳夫人,
你可曾想過,妖物并非潛藏,而是偽裝?」「張府的邪氣,并非源自一處,」道長壓低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