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母親中風(fēng)癱瘓那天,我在馬桶圈上找到了她。救護車頂燈旋轉(zhuǎn)的藍(lán)光,
帶著一種不近人情的銳利,切割著深秋沉滯的夜。那光芒潑灑在狹窄樓道斑駁脫落的墻皮上,
又漫進我家敞開的房門,將屋內(nèi)每一件熟悉的舊物都蒙上了一層冰冷、詭異的色彩。
鄰居們裹著睡衣或薄外套,像一群被驚擾的鴉雀,擠在樓梯拐角處,目光粘稠地投過來,
竊竊私語如同渾濁的暗流,在狹窄的空間里浮動。我像個被抽走了骨頭的木偶,
癱坐在客廳那張磨得發(fā)亮的舊沙發(fā)上。冰冷的皮革觸感透過單薄的家居褲滲進來,
卻絲毫無法緩解身體里那團焚燒五臟六腑的火焰。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扯得喉嚨生疼,
帶著濃重的鐵銹味。耳朵里灌滿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還有臥室方向傳來的、那些裹著橡膠手套的急救人員間短促而專業(yè)的指令。“血壓?
”“低壓70,高壓140,
心率110……”“準(zhǔn)備擔(dān)架……”他們的聲音像隔著一層厚重渾濁的水傳來,
每一個字都帶著嗡嗡的回響,撞擊著我麻木的神經(jīng)。目光無法控制地飄向衛(wèi)生間的門。
那扇虛掩著的門縫里,透出里面慘白的燈光,像一個巨大的、無法愈合的傷口。
就在一個小時前,我結(jié)束了一場漫長到令人窒息的電話會議,
揉著酸痛的脖頸推開這扇門——然后,時間凝固了。母親,
我那向來腰板挺直、說話做事都帶著一股不容置疑利落勁兒的母親,
以一種極其怪異、幾乎被折疊的姿態(tài),倒臥在冰冷的馬桶圈上。
她的半邊臉頰緊貼著馬桶蓋邊緣,花白的頭發(fā)凌亂地散落下來,遮住了她大半張臉。
一條手臂無力地垂落在地面,另一條則扭曲地壓在身體下面。她的眼睛半睜著,
渾濁的瞳孔空洞地對著天花板,沒有一絲光亮。客廳電視機的聲音兀自喧鬧著,
是一檔她平日里最愛看的家庭調(diào)解節(jié)目,
主持人和嘉賓聲嘶力竭的爭吵此刻聽起來無比遙遠(yuǎn)又荒謬,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背景噪音。
那個畫面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留下一個帶著焦糊味的、永不磨滅的印記。馬桶圈冰冷、堅硬的觸感,
母親身體那種毫無生氣的沉重,以及她眼中那片死寂的灰白……所有細(xì)節(jié)都帶著鋒利的鋸齒,
反復(fù)切割著我。“家屬!陳薇!家屬在嗎?
”一個穿著深藍(lán)色急救服、身形高大的男人從臥室出來,聲音洪亮,
穿透了我耳中那片混沌的嗡鳴,“老人初步判斷是急性腦卒中,情況很危重,
必須立刻送醫(yī)院!你趕緊收拾一下必要的東西,證件、醫(yī)保卡,跟我們車走!”我猛地驚醒,
像被電擊般彈起來。慌亂中撞到了茶幾的尖角,一陣尖銳的疼痛從胯骨傳來,
但這痛感反而讓我找回了一絲清醒。我跌跌撞撞沖進臥室,拉開抽屜,
手指在雜物中無意識地翻攪。那些熟悉的物件——母親的身份證,
上面是她幾年前精神煥發(fā)時拍的照片;深紅色的醫(yī)保卡,
邊緣已經(jīng)磨損得起了毛邊;幾張皺巴巴的銀行存單……它們在指尖下變得異常陌生。
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像冰冷的鐵鏈纏繞著心臟:馬桶圈上那灰敗的臉,
那空洞的眼神。救護車一路嘶鳴,藍(lán)光在車窗外飛速流轉(zhuǎn)的街景上掃過,
勾勒出城市深夜冷漠的輪廓。
車廂里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正在流逝的衰敗氣息。
我蜷縮在狹小的折疊椅上,目光死死鎖在擔(dān)架床上母親的臉。氧氣面罩扣在她口鼻處,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在透明的罩壁上凝成一片迅速消失的白霧。她的臉色蠟黃得嚇人,
嘴唇泛著不祥的青紫色。一個年輕的急救員半跪在旁,動作利落地固定著她的頭部,
另一只手熟練地調(diào)整著點滴的速度。“病人有意識嗎?能眨眼嗎?
”他一邊操作一邊提高聲音問,目光銳利地掃過母親的臉。
母親的眼皮似乎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又或許只是我的幻覺。她的右手,
那只曾經(jīng)靈巧地為我包餃子、織毛衣、拂去我額頭汗水的手,
此刻正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微微蜷曲著,指尖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這細(xì)微的動作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我凍結(jié)的絕望。“動了!她的右手!
”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幾乎不成調(diào),“剛才手指動了一下!”急救員迅速看了一眼,
點點頭,語速飛快:“嗯,神經(jīng)科檢查時發(fā)現(xiàn)右側(cè)肢體可能存在部分功能殘留,
尤其是上肢遠(yuǎn)端,比如手指。但具體程度和恢復(fù)可能性,得看后續(xù)治療和康復(fù)。
別抱太大期望,腦干大面積出血,情況非常不樂觀。”別抱太大期望。這幾個字像冰錐,
狠狠扎進心窩。我扭過頭,視線模糊地望向車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飛速倒退,
巨大的霓虹廣告牌上,一個妝容精致的女人正舉著一款新上市的護膚品,笑容璀璨而虛假。
那光芒刺得眼睛生疼。就在昨天,不,就在幾個小時前,我還擠在通勤晚高峰的地鐵車廂里,
忍受著令人窒息的悶熱和汗味,
I指標(biāo)、部門會議上老板那張因不滿而拉長的臉……那些曾經(jīng)壓得我喘不過氣的焦慮和壓力,
此刻在母親那蠟黃的臉和抽搐的指尖面前,竟顯得如此遙遠(yuǎn)、如此輕飄,
甚至帶著一絲荒誕的可笑。---刺鼻的消毒水味無孔不入,像一層冰冷粘稠的膜,
緊緊包裹著神經(jīng)內(nèi)科重癥監(jiān)護室外狹長而壓抑的走廊。
慘白的燈光從頭頂毫無憐憫地傾瀉下來,將墻壁和地面照得一片死寂的慘白,
也將守候在此的每一張面孔上的焦灼和疲憊都映照得纖毫畢現(xiàn)。空氣凝滯得如同固體,
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地拉扯著胸腔。我背靠著冰冷光滑的墻壁,
身體的力量仿佛被腳下這堅硬的地板一絲絲抽走。手機屏幕亮著,
微弱的光芒映著我布滿血絲的眼睛。屏幕上是一串長長的未接來電和未讀信息,
來自我的主管Mark。最新的一條微信,文字冰冷得如同手術(shù)器械:“陳薇,
客戶那邊的緊急修改意見出來了,最遲明早九點前必須反饋。收到立刻回話!
項目優(yōu)先級最高!”優(yōu)先級最高?我扯了扯嘴角,
一個無聲的、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凝固在臉上。目光越過屏幕,
投向那扇緊閉的、隔絕生死的厚重鐵門。門內(nèi),我的母親,生命懸于一線。門外,我的工作,
那維系著我在這座龐大城市立足、每月準(zhǔn)時償還沉重房貸的飯碗,
正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倒計時警報。指尖懸在屏幕上,顫抖著。輸入框里,刪刪改改,
最終只敲下幾個蒼白無力的字:“Mark,萬分抱歉,家母突發(fā)重病,
正在醫(yī)院ICU搶救,情況危急。工作能否……”信息還沒發(fā)完,
那扇沉重的鐵門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咔噠”聲,緩緩滑開一道縫隙。
一個穿著淺藍(lán)色刷手服、戴著口罩的醫(yī)生走了出來,
眼神銳利地掃過走廊上幾張瞬間緊張起來的臉,最后落在我身上。“林玉蘭家屬?陳薇?
”“是我!”我?guī)缀跏菗溥^去的,心臟在喉嚨口瘋狂撞擊。醫(yī)生摘下口罩,
露出一張年輕但寫滿疲憊的臉。他語速很快,
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yè)性:“病人確診是腦干大面積出血,出血量很大,位置兇險。
雖然暫時通過藥物控制住了繼續(xù)出血,但已經(jīng)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傷。生命體征暫時平穩(wěn),
但人基本……很難醒過來了。”“很難醒過來?”我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桌面,“醫(yī)生,
她還有意識嗎?在救護車上,我看到她手指動了!”醫(yī)生微微嘆了口氣,
眼神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深度昏迷狀態(tài)。你看到的手指活動,
可能是無意識的肌束震顫或者殘留的原始反射,不能代表意識存在。最現(xiàn)實的情況是,
病人將長期處于植物狀態(tài),需要完全的、24小時的專業(yè)護理。
自主呼吸、吞咽功能都嚴(yán)重受損,需要依賴呼吸機輔助和鼻飼維持生命。
以后的生活質(zhì)量……你要有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24小時專業(yè)護理。植物狀態(tài)。
這幾個詞像重錘,一下下砸在我的神經(jīng)上。
“那……那后續(xù)的治療和護理……”我的聲音干澀得發(fā)顫。“首先要在ICU穩(wěn)定生命體征,
脫離呼吸機風(fēng)險后,可以考慮轉(zhuǎn)普通病房或康復(fù)醫(yī)院。”醫(yī)生頓了頓,
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掠過我身上那件皺巴巴的、價格不菲但此刻顯得無比狼狽的套裝,
“但我要提醒你,這種程度的長期照護,費用會非常高昂。
呼吸機、監(jiān)護儀、營養(yǎng)液、各種維持藥物,
還有專業(yè)的康復(fù)和護理費用……醫(yī)保能覆蓋一部分,但自費部分壓力會非常大。
你家里……還有其他能分擔(dān)的人嗎?”我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動作僵硬得像生銹的機器。
父親在我幼年時便因病早逝,母親獨自一人,靠著微薄的工資和堅韌的意志,
硬生生把我拉扯大,供我讀完大學(xué),在這座城市找到一份看似體面的工作。
我是她唯一的女兒,是她全部的世界,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沒有……就我一個。
”這句話說出來,輕飄飄的,卻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醫(yī)生沉默了一下,
眼神復(fù)雜地看了我一眼,最終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先去辦住院手續(xù)吧,
預(yù)交費窗口在樓下。有什么情況我們隨時溝通。”他重新戴上口罩,轉(zhuǎn)身又消失在鐵門之后。
手機屏幕固執(zhí)地再次亮起,Mark的名字伴隨著嗡嗡的震動聲跳躍著。我盯著那名字,
幾秒后,手指狠狠劃過屏幕,按下了關(guān)機鍵。世界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走廊里單調(diào)得令人發(fā)瘋的心電監(jiān)護儀“滴……滴……”聲隱隱傳來,
還有我自己沉重如風(fēng)箱的呼吸。第二章她曾說過:“養(yǎng)老院?
那是沒良心的人才送父母去的地方。
”母親病房的窗子正對著醫(yī)院后面一棟正在拔地而起的寫字樓。
巨大的塔吊像鋼鐵怪獸的手臂,不知疲倦地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揮舞、旋轉(zhuǎn)。
沉悶的撞擊聲、金屬摩擦的刺耳尖嘯,混雜著樓下馬路上永不停歇的車流噪音,
穿透雙層玻璃,固執(zhí)地鉆進這間小小的病房,構(gòu)成了一曲永無休止的城市背景音。
我坐在病床邊的塑料方凳上,腰背僵直得如同焊死。眼睛干澀發(fā)痛,
視線模糊地落在母親臉上。氧氣面罩下,她的呼吸微弱而規(guī)律,完全依賴著機器。
那張曾經(jīng)總是帶著溫暖笑意或嚴(yán)厲神情的臉,如今只剩下一種徹底的、毫無生機的灰敗。
皮膚松弛地貼在骨頭上,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起皮。
只有床邊監(jiān)護儀屏幕上不斷跳動的綠色數(shù)字和線條,
冰冷地證明著生命還在以最基礎(chǔ)的形式延續(xù)。母親的手,那只曾經(jīng)無比溫暖有力的手,
此刻無力地擱在潔白的被單上,皮膚松弛,布滿褐色的老年斑。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
極其輕柔地碰觸她的手背。冰涼的觸感瞬間沿著指尖蔓延上來,刺得心口一縮。
我下意識地想握住它,想傳遞一點溫度過去,卻又怕驚擾了什么,最終只是虛虛地攏著。
“媽……”喉嚨里堵著一團棉花,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我在這兒呢……別怕……”回應(yīng)我的,只有呼吸機規(guī)律而單調(diào)的送氣聲,
以及窗外那永不停歇的、象征著城市蓬勃生機的噪音。床頭柜上,
我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幽幽地亮著。屏幕被切割成幾個小窗口,
擠滿了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PPT演示文稿,還有一個視頻會議的小窗口。窗口里,
項目經(jīng)理Mark那張線條冷硬的臉占據(jù)了主要位置,他正對著攝像頭,
語速飛快地布置任務(wù),薄薄的嘴唇一張一合,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子彈。
“……所以這個季度增長點必須落在新渠道開拓上,KPI分解到人,陳薇,
你負(fù)責(zé)的模塊是核心轉(zhuǎn)化路徑優(yōu)化,昨天郵件列出的七個痛點,
明天上午十點前我要看到完整的解決方案初稿,和研發(fā)對齊時間表。客戶那邊等不了,
我們……” Mark的聲音透過廉價的耳機傳來,帶著一種金屬的質(zhì)感,
清晰地壓過了病房里儀器的聲響。我戴著耳機,
努力想把Mark的每一個指令塞進被疲憊和焦慮塞滿的腦子,手指懸在鍵盤上,
卻遲遲落不下去。屏幕右下角,微信圖標(biāo)瘋狂地閃爍著,不斷彈出新的消息預(yù)覽。
財務(wù)小張:“薇姐,報銷單有幾張發(fā)票抬頭不對,需要重新找供應(yīng)商換,急!
”助理小王:“薇姐,客戶臨時要求下午三點加個電話會,討論上次遺留的技術(shù)細(xì)節(jié),
您能參加嗎?Mark總說必須您在場。
”房貸銀行的還款提醒短信也湊熱鬧般跳了出來:“尊敬的陳薇女士,
您尾號****的賬戶本月房貸應(yīng)還金額18,650.00元將于5日后自動扣款,
請確保余額充足。”數(shù)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眼皮一跳。我煩躁地一把扯下耳機,
Mark的聲音戛然而止。世界似乎清凈了一秒,
隨即又被心電監(jiān)護儀那催命般的“滴……滴……”聲填滿。我猛地站起來,
凳子腿在光滑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我需要空氣,
需要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混雜著消毒水和絕望氣息的牢籠哪怕一秒。
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病房,走廊盡頭那扇小小的、通往消防樓梯的門成了唯一的出口。
推開沉重的防火門,一股混雜著灰塵和淡淡煙草味的、相對“自由”的空氣涌了進來。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息,像一條離水的魚。
從包里摸索出煙盒和打火機——這該死的習(xí)慣,是半年前項目連續(xù)通宵時染上的。
手指顫抖著點燃,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嗆入肺腑,
帶來一陣短暫的、近乎麻痹的眩暈感。就在這眩暈中,手機又震了。不是Mark,
也不是工作群。屏幕上跳動著三個字:李阿姨。母親幾十年的老鄰居,老街坊。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李阿姨那帶著濃重本地口音、語速極快的大嗓門立刻沖了出來,
帶著一種未經(jīng)世事的熱情和篤定:“薇薇啊!聽說你媽病了?哎喲喂,真是天塌下來了!
你媽那么好強一個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啊?醒過來沒?”“還沒,李阿姨,
還在昏迷……”我低聲回答,聲音被煙霧熏得沙啞。“哎呀!那可遭罪了!
”李阿姨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感同身受的痛惜,“你可得挺住啊!我跟你說,這種時候,
兒女在身邊比啥都強!請什么護工啊,外人哪有自己閨女照顧得盡心盡力?
你媽以前就總念叨,‘養(yǎng)老院?呸!那是沒良心、不孝順的人才把爹媽往那鬼地方送的地方!
’ 她把你拉扯大不容易,現(xiàn)在該是你床前盡孝的時候了!工作?工作能比親媽重要?
錢是賺不完的!聽阿姨的,辭職!安心照顧你媽!這才是正理!這才是我們中國人的老理兒!
”“沒良心”、“不孝順”、“老理兒”……這些詞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扎進我的耳朵。
辭職?眼前瞬間閃過房貸催繳短信上那串冰冷的數(shù)字,Mark那張催促的臉,
還有護士剛剛拿來的、厚厚一沓待繳費的清單……辭職的念頭像海市蜃樓,誘人卻遙不可及。
“李阿姨……我……”我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被堵得死死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聽筒那邊,李阿姨還在滔滔不絕地灌輸著她的“孝道經(jīng)”,聲音洪亮,
充滿了不容置疑的道德優(yōu)越感。我默默地把手機從耳邊拿開,指尖懸在紅色的掛斷鍵上,
停頓了幾秒,終究還是沒有按下去。
任由那充滿“道理”的聲音在空曠的樓梯間里回蕩、消散。香煙在指間無聲地燃燒,
灰白的煙灰簌簌落下,如同我此刻正在崩塌的世界。---一個月。
時間像一條浸泡在粘稠藥水里的紗布,沉重而緩慢地拖過。
母親終于從重癥監(jiān)護室那扇象征生死界限的鐵門后轉(zhuǎn)了出來,住進了普通病房的單人間。
代價是我銀行賬戶上驟然縮水的一大截數(shù)字,
飄、卻重逾千斤的催繳單——上面羅列著各種自費進口藥物、高價營養(yǎng)制劑和特殊護理費用,
醫(yī)保報銷后的窟窿依舊觸目驚心。她依舊沉睡。或者說,
是更深地陷落在那片無意識的泥沼里。拔掉了呼吸機插管,依靠自主呼吸,
但那呼吸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的殘燭。一根細(xì)細(xì)的鼻飼管取代了氧氣面罩,從她的鼻孔探入,
蜿蜒向下,連接著床頭懸掛的營養(yǎng)液袋子,維持著這具軀殼最基本的運轉(zhuǎn)。
她的身體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精致蠟像,安靜地躺在那里。
每日例行的翻身、拍背、擦洗、吸痰……這些維持生存的基本操作,
在護工王姐手下變得機械而高效。王姐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身材敦實,力氣很大。
她手腳麻利,經(jīng)驗豐富,能一個人輕松地幫母親翻身擦洗,動作熟練得近乎程式化。
但這份熟練里,也摻雜著一種職業(yè)性的麻木。她很少說話,
只在需要我搭把手遞個毛巾或尿墊時,才簡短地吐出幾個指令性的字眼。更多的時候,
病房里只有她操作時物品碰撞的輕微聲響,營養(yǎng)液通過軟管滴落的“噠、噠”聲,
以及母親那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陳小姐,該翻身了。”王姐的聲音沒什么起伏,
她走到床邊,掀開被子一角,露出母親瘦骨嶙峋、皮膚松垮的背部。她熟練地塞好軟墊,
然后彎下腰,手臂穿過母親身下,用力一托一翻。母親的身體像個沉重的、沒有生命的包袱,
被她輕易地翻了過去,側(cè)向另一邊。整個過程迅速、利落,沒有一絲多余的停頓或情感投入。
母親的頭顱隨著翻動無力地歪向一側(cè),蒼白的臉頰貼在枕頭上,擠壓得有些變形。
那雙空洞的眼睛半睜著,茫然地望著虛空中的某個點。我站在一旁,
看著母親像一件物品般被翻動,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
每一次跳動都帶著沉悶的鈍痛。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來,我想沖過去,想推開王姐,
想自己來做這一切,想用最輕柔的動作,想告訴母親別怕……但身體卻像被釘在原地,
動彈不得。王姐那麻木而高效的姿態(tài),像一面冰冷的鏡子,
映照出我內(nèi)心深處最深的恐懼和無力——專業(yè)護理的冰冷現(xiàn)實,
與內(nèi)心深處那個渴望“親力親為”的“孝道”幻影,形成了殘酷的對比。
手機不合時宜地在口袋里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響在安靜的病房里格外刺耳。是Mark。
這已經(jīng)是今天早上的第三個電話了。我走到窗邊,背對著病床和王姐,按下了接聽鍵,
聲音壓得極低。“Mark……”“陳薇!”Mark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
隔著聽筒都能感受到那股壓抑的怒火,“郵件!我發(fā)給你的郵件!
十二點前要發(fā)給客戶的最終版方案!現(xiàn)在幾點了?十一點四十!你在哪里?
為什么方案里核心數(shù)據(jù)還是錯的?你知不知道整個項目組都在等你?客戶暴跳如雷!
我不管你現(xiàn)在有什么天大的‘家事’,立刻!馬上!給我處理好!否則后果你自己清楚!
”“對不起Mark,我……”我試圖解釋,聲音干澀。“沒有對不起!只有結(jié)果!
”Mark粗暴地打斷,“我再給你二十分鐘!二十分鐘后,
我要看到正確的文件出現(xiàn)在我郵箱!否則,這個季度的績效評估,還有你手上那個新項目,
你自己掂量!” 電話被毫不留情地掛斷,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忙音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針,
扎進我的耳膜。我握著手機,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一股灼熱的屈辱和巨大的壓力從胃里翻涌上來。我猛地轉(zhuǎn)身,動作幅度過大,
帶倒了窗邊小桌上一個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瓶。塑料瓶“哐當(dāng)”一聲砸在光潔的地板上,
水汩汩地流出來,迅速漫開一片深色的水漬。這突如其來的聲響打破了病房死水般的寂靜。
王姐正拿著濕毛巾給母親擦拭后背,聞聲抬起頭,眉頭不耐煩地皺起,瞥了一眼地上的狼藉,
又看了看我失魂落魄、臉色慘白的樣子,嘴角似乎向下撇了一下,
那眼神里分明寫著“添亂”兩個字。更讓我心臟驟停的是,就在瓶子落地的瞬間,
病床上一直毫無反應(yīng)的母親,那擱在身側(cè)的、唯一能輕微活動的右手食指,
似乎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彈動了一下!像黑暗中倏忽劃過的一道微弱電流。我屏住呼吸,
所有的屈辱、壓力瞬間被拋到九霄云外,目光死死鎖住母親那只手。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
兩秒……那只枯瘦的手指安靜地躺在那里,再無一絲動靜。剛才那微弱的彈動,如同幻覺,
被淹沒在礦泉水瓶滾動的聲音和王姐擦拭毛巾的摩擦聲里,消失得無影無蹤。是錯覺嗎?
還是……她真的感覺到了什么?我的目光在母親毫無表情的臉和那只沉寂的手之間反復(fù)逡巡,
巨大的希望和更深的絕望在胸腔里猛烈沖撞,幾乎要將我撕裂。王姐已經(jīng)低下頭,
繼續(xù)她那程式化的擦拭工作,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我僵硬地彎腰,
撿起滾到墻角的空瓶子。冰涼的水沾濕了手指,寒意刺骨。
第三章社區(qū)主任告訴我:“公立養(yǎng)老院排隊三年,私立每月兩萬。”日歷一頁頁撕去,
像生命無聲的倒計時。窗外的塔吊不知何時已停止了揮舞,
那棟嶄新的寫字樓傲慢地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反射著冰冷的光。
病房里的氣氛卻沉滯得如同凝固的瀝青。母親的情況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
沒有絲毫上浮的跡象。她依賴著鼻飼管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生命體征,
像一個精密的、卻失去了所有指令的儀器,安靜地躺在時間的河流里,任由水流沖刷。
護工王姐在一個尋常的早晨,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毫無波瀾的表情通知我,
她找到了一個“時間更靈活、價格也更合適”的新雇主,下個月就不來了。
她甚至沒有給我太多挽留或?qū)ふ姨娲叩木彌_時間。她離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