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山蹲在堂屋門檻上抽煙,灰白煙霧繚繞著他溝壑縱橫的臉。腳邊那只簇新的紅色拉桿箱,
紅得刺眼,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撫過箱子拉鏈,
仿佛在確認某種牢不可破的契約。院子里,幾口臨時支起的大鍋翻滾著白氣,
肥膩的豬肉和酸菜在沸水里翻滾,油腥氣混合著劣質白酒的味道,
沉甸甸地壓滿了整個李家院子。明天,就是女兒李秀禾出嫁的日子,
嫁給三十里外趙家洼的趙金寶?!八蓖跏绶伊瞄_油膩的圍裙,湊過來,
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箱子……真就擱這兒?不、不先點點數?
”她的眼神黏在紅箱子上,里面有二十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塊,趙家送來的彩禮錢。這筆錢,
幾乎掏空了趙家,也壓彎了李家的脊梁。李大山猛嘬了一口煙,劣質的煙草嗆得他咳嗽起來,
胸腔里像塞了團破棉絮。他抬眼,渾濁的眼珠瞪向王淑芬,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點?
點個屁!老趙家還能誆人?箱子上鎖了!鑰匙在媒人老舅手里攥著呢,明天當眾開箱,
亮亮堂堂!這是規矩!”他煩躁地揮揮手,像驅趕一只惱人的蒼蠅,“趕緊去,
灶上還等著你呢!別杵這兒礙眼!”王淑芬被丈夫眼里的兇光懾住,縮了縮脖子,
再不敢看那紅箱子一眼,轉身扎進喧鬧油膩的廚房煙霧里。她心里那點不安,
像灶膛里沒燃盡的火星,明明滅滅,總也按不滅。趙金寶那孩子……她見過幾次,
看秀禾的眼神直勾勾的,帶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讓她心里發毛。可這話,
她不敢跟李大山提。李家的臉面,秀禾的“好歸宿”,全指望著這筆沉甸甸的彩禮,
指望著趙家許諾的、能讓兒子小寶在縣城付首付的“幫扶”?!皨?,”一聲輕輕的呼喚。
王淑芬回頭,女兒秀禾不知何時站在了廚房門口。她穿著件半舊的碎花襯衫,洗得有些發白,
襯得她臉色更加蒼白,眼底下一片濃重的青黑,像兩團化不開的墨。才二十出頭的姑娘,
眉宇間卻籠著散不去的愁緒,背脊微微佝僂著,仿佛那看不見的二十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塊,
已經提前壓在了她單薄的肩上?!霸趺戳?,禾兒?”王淑芬心口一揪,
連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濕漉漉的手,想去拉女兒。秀禾卻輕輕避開了,
眼神空茫地掃過院子里喧囂的人群,最后落在那堂屋門檻上刺目的紅箱子上,只一瞬,
又像被燙到般飛快移開?!皼]什么,”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就是……有點悶,透不過氣。
”她頓了頓,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媽,你說……人活著,
就非得按著別人劃的道兒走嗎?”這話問得突兀,又帶著一股子絕望的平靜。王淑芬愣住了,
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看著女兒蒼白消瘦的臉頰,心頭那點火星猛地躥了一下,
燎得她五臟六腑都疼。她猛地攥住女兒冰涼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聲音帶著哭腔壓得極低:“禾兒!你跟媽說實話!
是不是……是不是那趙金寶……”她不敢說出那個詞,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秀禾的手腕在王淑芬粗糙的手掌里微微顫抖,像寒風中一片脆弱的葉子。她抬起眼,
看著母親焦灼恐懼的臉,那眼神復雜得讓王淑芬心碎——有痛苦,有決絕,
還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她慢慢、卻異常堅定地,一根根掰開了母親緊攥的手指。
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皨專毙愫痰穆曇粢琅f很輕,卻像淬了冰的針,
扎進王淑芬的耳朵,“別問了。問了,你又能怎么樣呢?”她扯了扯嘴角,
那笑容比哭還難看,“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嗎?別……別讓李家丟了臉?!?說完,
她不再看母親瞬間慘白的臉,轉身,瘦削的背影融入廚房門口那片油膩的陰影里,消失不見。
留下王淑芬僵立在原地,灶上翻滾的肉湯“咕嘟咕嘟”地響,那聲音像鈍刀子,
一下下割著她的心。嗩吶聲撕破黎明的寂靜,高亢、尖利,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喜慶,
蠻橫地灌進李家院子。大紅的“囍”字貼滿了斑駁的土墻,在初升的陽光下紅得瘆人。
王淑芬一夜未眠,眼底的血絲像蛛網。她最后一次推開女兒那間小屋虛掩的門。炕上,
疊放著一套嶄新的大紅嫁衣,金線繡的龍鳳呈祥在晨光里閃著刺目的光。旁邊,
是同樣嶄新的紅蓋頭。屋里空蕩蕩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秀禾的淡淡皂角香。
沒有女兒的身影。王淑芬的心,像被那嗩吶聲猛地揪緊,又狠狠摔在地上。
她踉蹌一步扶住門框,指甲深深摳進腐朽的木頭里。巨大的恐懼終于變成實質,
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秀禾?禾兒?!” 她失聲叫出來,聲音劈了叉,
帶著絕望的顫音。她像瘋了一樣撲進小屋,掀開被子,打開那個小小的舊衣柜——空的。
只有幾件秀禾平日里穿的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幌鶝?。窗戶關得好好的,
插銷還在里面。人,沒了。“他爹!大山!”王淑芬連滾爬爬地沖出小屋,
凄厲的呼喊瞬間被院子里驟然響起的、更密集更喜慶的嗩吶鑼鼓聲淹沒。迎親的隊伍到了!
趙金寶穿著不合身的嶄新西裝,胸前別著紅花,被一群同樣穿紅著綠的半大小子簇擁著,
臉上堆著興奮又局促的笑,正跨進院門。李家這邊幫忙的親戚鄰居也涌了出來,
笑聲、打趣聲、恭喜聲沸反盈天。王淑芬的尖叫,像投入滾油的一滴水,瞬間炸開了鍋。
人群的笑鬧聲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驚愕地投向那個失魂落魄、披頭散發沖出來的女人。
李大山正站在堂屋中央,紅光滿面地接受著幾個老輩的恭維,手里還捏著半截沒點燃的煙。
王淑芬這一嗓子,像一把冰錐捅進他耳朵里。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接著迅速扭曲,
漲成了豬肝色。“嚎什么喪!”他猛地轉身,幾步沖到王淑芬面前,
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聲狠狠扇了過去!“啪!”一聲脆響。王淑芬被打得一個趔趄,
半邊臉立刻腫起清晰的指印,火辣辣地疼。她被打懵了,耳朵嗡嗡作響,卻顧不得疼,
只是死死抓住李大山的胳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禾兒……禾兒不見了!屋里沒人!跑了!
秀禾跑了??!”“跑了?!”這兩個字像兩顆炸雷,在死寂的院子里轟然爆開。
人群瞬間嘩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李大山和王淑芬身上,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探究,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看戲般的興奮。嗩吶手忘了吹奏,鼓槌懸在半空。
趙金寶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慢慢褪去,露出底下的驚愕和茫然。
簇擁著他的那群半大小子也安靜下來,面面相覷。趙家那邊領頭的,是趙金寶的堂叔,
一個黑瘦精悍的老頭,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李大山。“放你娘的屁!
”李大山額頭青筋暴跳,目眥欲裂,一把甩開王淑芬,像頭發瘋的公牛沖進女兒的小屋。
幾秒鐘后,他鐵青著臉出來,手里抓著那件刺目的紅嫁衣,狠狠摔在院子中央的泥地上!
鮮艷的紅綢沾上塵土,刺眼又狼狽?!叭四??!李秀禾!你個沒良心的死丫頭!
給老子滾出來!”李大山的咆哮聲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他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院子里亂轉,踢翻了一個板凳,又狠狠踹了院墻一腳,土坯墻簌簌掉灰。
“跑了?真跑了?” “哎喲,
收場……” “趙家的臉往哪兒擱……” “那彩禮錢……” 壓抑的議論聲像無數只蒼蠅,
嗡嗡地在院子里低回盤旋。趙金寶的堂叔陰沉著臉,走到院子中央,
撿起地上那件被踐踏的紅嫁衣,拍了拍土,冷冷地看著狀若瘋魔的李大山:“大山兄弟,
這唱的是哪一出?我們老趙家,人來了,禮數到了,新娘子呢?”他的聲音不高,
卻像裹了冰碴子,每個字都砸在李大山心上。李大山喘著粗氣,眼睛赤紅,
猛地一指堂屋門檻上那個刺眼的紅箱子,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錢在!
彩禮一分不少!二十八萬八!鎖在箱子里!鑰匙在老舅那兒!
新娘子……新娘子……”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是被什么堵住,
后面的話怎么也說不出來,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
他猛地轉向癱坐在地上、捂著臉無聲流淚的王淑芬,所有的怒火和恐懼找到了宣泄口,
“都是你這個喪門星!沒用的東西!連個丫頭片子都看不??!我打死你個沒用的婆娘!
”他揚起拳頭就要撲過去?!皦蛄耍 币宦晹嗪?。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支書,他分開人群,
臉色凝重地站了出來,擋在王淑芬身前?!按笊?!還嫌不夠丟人現眼?!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混亂的場面,最后落在堂屋門口那只紅箱子上,
“現在不是打老婆的時候!新娘子不見了,這是天大的事!趙家兄弟,
”他轉向趙金寶的堂叔,“事情出在我們李家,我們認!當務之急,是先把眼前這關過了!
按老規矩,彩禮在這兒,人……人總會找到!今天這婚,算成了!該走的禮數,一樣不能少!
不能讓人看我們兩家的笑話!”老支書的話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趙家堂叔盯著那只紅箱子,
又看看老支書,臉色變幻,最終咬著牙點了點頭。眼下這局面,硬要鬧開,趙家臉上更無光。
先把“禮成”的名分坐實,后面再算賬!他朝身后揮揮手。僵住的嗩吶手如夢初醒,
試探著吹出一個高亢的音符,鑼鼓手也遲疑地跟著敲打起來,只是那調子,
怎么聽都透著一種荒腔走板的凄涼和勉強。李大山像被抽干了力氣,喘著粗氣,
狠狠剜了地上的王淑芬一眼,沒再動手。他盯著那只紅箱子,眼神像餓狼盯著獵物。對,
錢還在!只要錢在,臉面就還沒丟盡!他幾步沖到堂屋門檻,
一把將那只沉重的紅箱子提了起來,緊緊抱在懷里,
仿佛抱著他岌岌可危的尊嚴和兒子的未來。那冰冷的硬殼硌著他的肋骨,
帶來一絲病態的安慰。王淑芬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看著丈夫抱著那只紅箱子,
看著周圍重新“熱鬧”起來卻無比詭異的場面,聽著那扭曲變調的嗩吶鑼鼓,
只覺得一股寒氣從骨頭縫里滲出來。她女兒呢?她的秀禾,現在在哪兒?她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