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翠娥蹲在灶臺前添柴火，火星子噼里啪啦濺在粗布圍裙上。
丈夫周大勇這月已經第三次半夜摸黑出門，回來時布鞋縫里總沾著暗紅的泥土，
像是干涸的血跡。她往灶膛里塞了把干透的玉米秸稈，火光映得她瞇起眼睛，
想起今早村口老槐樹上新貼的告示——"皇協軍招丁，每戶出一男丁"。"他爹，
鍋里燉著山藥蛋，涼了記得熱。"她對著空蕩蕩的堂屋喊，聲音在土坯墻間撞出回響。
水缸旁的竹筐里，半袋小米被油紙包得嚴實，那是她偷偷藏下的救命糧。
自從周大勇當上村里的民兵隊長，家里的地窖就總飄出陌生男人說話的聲音，
有時還夾雜著子彈上膛的金屬輕響。暮色漫進窗欞時，院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翠娥攥著燒火棍沖出去，卻見周大勇背著個渾身是血的男人，灰布軍裝上的藍布條被血浸透。
"別愣著！"丈夫額角還滲著汗珠，"去燒熱水，再把炕頭的灰扒開！
"滾燙的熱水在銅盆里翻涌，翠娥這才看清傷員胸口的彈孔。
那人昏迷中囈語著"轉移電臺"，染血的手指死死抓著腰間褪色的帆布包。
"他是八路軍的報務員。"周大勇用匕首挑開傷員的衣襟，刀刃在油燈下泛著冷光，
"小鬼子追得緊，咱們得連夜......""俺來。"翠娥突然奪過匕首，
針尖大的火苗在她眼底跳動。她想起去年臘月，鄰村二妮被鬼子糟蹋后投了井，
尸體撈上來時棉襖都被撕成了布條。"把剪刀遞給俺。"她咬住止血的布條，
刀刃劃開皮肉的觸感讓胃里翻江倒海，但手下的動作卻穩得驚人。傷員在天亮前醒了過來，
沙啞著嗓子要找電臺。翠娥從炕洞里抱出個油紙包，里面是被棉絮層層裹住的發報機。
"恁放心，"她往他手里塞了個烤紅薯，"昨兒后半夜，俺把零件拆開放進了腌菜缸。
"周大勇在一旁擦槍，突然笑出聲："孩他媽，你比俺們這些大老爺們還機靈。
"他伸手要摸她的頭，卻被翠娥拍開："少來！昨兒個把俺新買的粗布衫當繃帶，
等打完鬼子，看俺不跟你算賬！"這話讓報務員也跟著笑起來，卻扯動傷口咳出血沫。
翠娥忙倒了碗紅糖水遞過去，粗陶碗沿還沾著她今早磨面時的面粉。窗外傳來梆子聲，
更夫拖著長音喊"平安無事"，她卻知道，這平靜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假象。三天后的深夜，
村口的狗突然狂吠不止。翠娥正給傷員換藥，聽見動靜立刻吹滅油燈。
周大勇從墻縫抽出長槍，壓低聲音說："帶著人從地窖走，我去引開......""閉嘴！
"翠娥將發報機塞進他懷里，順手抓過墻角的糞叉，"恁當俺是嚇大的？
后山崖壁有條羊腸小道，俺帶他們走！"她摸黑抱起傷員的腿，"快！抬著人跟俺走！
"月光在山石間投下鬼魅的影子，翠娥赤腳踩在碎石上，血珠滲進土地。
身后傳來零星的槍響，她卻不敢回頭。當把最后一個傷員送上接應的馬車時，
周大勇才發現她的腳底板已經血肉模糊。"看啥？"翠娥撕下裙擺裹住傷口，
疼得齜牙咧嘴卻還硬撐著，"等把小鬼子都趕跑了，俺要你背著俺走遍這十里八鄉，
讓所有人都知道，咱農村婦女......"她頓了頓，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
"也能頂起半邊天。"2硝煙裹著槐花香漫進村子時，
翠娥正把最后一筐麩子倒進地道入口的暗格里。二十幾個婆娘攥著搟面杖、鐮刀圍在她身邊，
眼神里有恐懼，更多的是咬牙切齒的恨——三日前鄰村被燒作白地的慘狀，
還在她們眼前晃悠。"都聽好了！"她抄起墻角生銹的鐵鍬，鐵锨頭在青磚上磕出刺耳聲響，
"鬼子進了村，咱們就鉆地道。記住老槐樹底下第三塊石板，踩住東南角才能打開機關！
"話音未落，村口傳來了狗的慘叫聲。王二嬸突然抓住她的胳膊，
指甲幾乎掐進肉里："他嫂子，
我那小孫子還在西屋睡覺......"翠娥反手握住那雙粗糙的手，
掌心的老繭蹭著老姐妹的手背："放心，俺先去抱！"她把紅布條子往頭上一系，
"剩下的人按老規矩，兩人一組守通氣孔！"地道里的油燈忽明忽暗，
翠娥抱著孩子連滾帶爬地鉆進去時，正聽見地面上傳來刺刀挑門簾的刺啦聲。
"噓——"她捂住孩子要哭出聲的嘴，后背緊貼著潮濕的土墻。頭頂的木板被重重踩過，
震落的土渣掉進衣領，癢得她眼眶發酸。"嫂子！鬼子進灶房了！
"小媳婦杏花突然壓低聲音。翠娥貼著通氣孔望去，只見三個日本兵正用刺刀戳翻水缸，
渾濁的污水漫過灶臺。她摸出藏在腰間的辣椒粉包，朝身邊的劉寡婦使了個眼色。"咳！
咳咳！"辣椒粉混著濃煙從通氣孔噴涌而出，鬼子們的咳嗽聲和咒罵聲頓時炸開。
翠娥趁機抓起墻角的瓦罐，對著頭頂的木板狠狠砸去。"轟隆"一聲巨響，
碎瓦片嘩啦啦往下掉，嚇得鬼子們舉著槍胡亂掃射。"往東邊跑！"她扯著嗓子喊，
帶著幾個婆娘順著地道狂奔。地道岔口處，她們搬開預先堆好的土袋，
渾濁的泥水頓時灌進主道。身后傳來鬼子的驚呼聲，顯然是掉進了她們設下的陷阱。
當翠娥帶著人摸到村西頭的打谷場時，正看見周大勇帶著民兵在土坡后埋伏。
她摘下頭上的紅布條系在樹枝上，朝著天空連放三槍。"沖啊！
"二十幾個婆娘舉著農具從地道口涌出，和民兵們前后夾擊。混戰中，翠娥瞅準機會，
掄起鐵鍬拍倒一個端槍的鬼子。那人倒地時扯住了她的褲腳，她順勢騎在他身上，
雙手死死掐住對方的喉嚨。指甲縫里滲進鮮血，她卻感覺不到疼，
眼前只浮現出二妮泡得發脹的尸體，還有全村人被燒光的茅草屋。"殺！給俺們報仇！
"她的嘶吼混著喊殺聲，驚飛了樹梢的烏鴉。當最后一個鬼子丟下槍跪地求饒時，
翠娥才發現自己渾身是血，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周大勇沖過來抱住她，
她卻一把推開："別碰俺！臟！"夕陽把黃土染成血色，婦女們從地道里鉆出來，
懷里抱著受驚的孩子，手里還攥著沾血的農具。翠娥望著她們疲憊卻堅毅的臉，
突然笑出聲來。這笑聲驚得周大勇一愣，卻見她彎腰捧起把黃土，
揚向漸漸暗下去的天空："小鬼子聽好了！咱們農村婦女，就是埋在這黃土地里的刺兒，
扎得你們夜夜做噩夢！"3深秋的晨風卷著枯葉掠過打谷場，翠娥站在老槐樹下，
看著二十幾個漢子往土墻上糊泥漿。新挖的陷阱里插滿削尖的棗木橛子，
表面蓋著薄薄的浮土，連覓食的麻雀踩上去都會觸發機關。"嫂子，村口的假糧囤都支好了！
"杏花抱著一捆稻草跑來，發髻上還沾著草屑。遠處突然傳來悶雷般的馬蹄聲。
翠娥扯下腰間的紅布條系在樹枝上，這是約定的警報信號。
婦女們抱著裝滿石灰的陶罐鉆進地道，男人們抄起步槍隱入青紗帳。
她最后檢查了眼灶臺下的暗門，
將摻著巴豆粉的煎餅塞進竹籃——這是給鬼子準備的"特殊招待"。"喲西！糧食的有！
"鬼子小隊長的軍靴重重踩進假糧囤，腐爛的麥秸立刻揚起嗆人的塵土。翠娥趴在通氣孔后，
看著三五個鬼子撲向灶臺。當他們撕開煎餅大快朵頤時，
她對著地道另一頭的劉老漢比了個手勢。地道深處，王二嬸拉動繩子，
水缸底部的暗格應聲打開。混著煤油的污水順著墻縫滲出，
瞬間在灶臺周圍形成一片油汪汪的水洼。翠娥摸出火石狠狠一擦，火星子剛碰到油漬，
"轟"地一聲，灶房頓時化作火海。"八嘎！有埋伏！"鬼子們嚎叫著沖出屋子，
卻一腳踩進陷阱。慘叫聲中，翠娥帶領婦女們從地道口躍出，
將裝滿石灰的陶罐狠狠砸向敵人。白色煙霧里，民兵的土槍噴出火舌，
子彈帶著憤怒的呼嘯穿透鬼子的胸膛。混戰中，翠娥瞥見小隊長舉槍瞄準周大勇。
她抄起地上的糞叉，像頭母豹般撲過去。鐵叉狠狠刺進鬼子肩膀的瞬間，
她感覺手腕被流彈擦傷，但仍咬著牙將人拽倒在地。兩人在泥地里翻滾扭打，
她摸到對方腰間的刺刀，寒光閃過——鋒利的刀刃直直刺進鬼子咽喉。"打得好！
"村民們的歡呼聲震得樹葉簌簌掉落。翠娥抹了把臉上的血污，看著狼狽逃竄的殘敵，
突然扯開嗓子唱起民謠："高粱紅，玉米黃，鬼子來了不慌張！地道戰，麻雀陣，
打得豺狼喊親娘！"婦女們跟著哼唱，歌聲越傳越遠，驚起一群南飛的大雁。深夜的油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