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銀絮照夜寅時三刻,柴房的破窗漏進月光。蘇妄菱縮在草席上,后頸的傷滲著血,
把粗布衣領粘得發僵。梁上老鼠啃木梁的聲響,跟爹昨兒數當票時指甲刮紙一個動靜,
聽得她胃里發酸?!罢瘴艺f的做,保你攀過柳梢頭?!甭曇翥@進來時,
她正用指甲摳草席縫里的木屑。那動靜像井臺邊生銹的水桶鏈子,一下下磨著耳道。
她猛地坐起,膝蓋撞在木柱上——去年被爹踹進柴房時,也是這根柱子硌得她尿血。
“你爹收了當票,卯時三刻捆你抵債?!甭曇纛D了頓,帶著井水的潮氣,“槐樹下埋的銀鐲,
內側刻著‘妄’。”蘇妄菱的手指僵在草席上。十二歲埋鐲子那天,下著小雨,
她用碎碗片在樹根刨坑,螞蟻爬了滿手。塞鐲子進螞蟻洞時,聽見娘在屋里咳得撕心裂肺。
這事兒,連亂葬崗的娘都不知道。她摸向枕下,觸到冰涼的金屬。
鐲子里側的“妄”字硌著掌心,像塊凍硬的疤。“卯時二刻,東跨院水井旁?!甭曇羯⒘耍?/p>
井臺的澀味還留在舌尖。她咬著下唇,直到嘗到鐵銹味——娘說過,
賭命前得先知道血是咸是甜。卯時剛過,她摸黑挪到東跨院。
趙福的酒氣隔著三步遠就沖鼻子,他撒尿的動靜驚飛了梁上麻雀。蘇妄菱貓腰往柴堆里鉆,
后腰撞上根劈柴,疼得她眼冒金星。攥緊賬冊邊角時,指甲嵌進紙頁,
聽見青桐的腳步聲從月亮門傳來。她往后一仰,胳膊肘撞翻了瓦罐。
“當啷——”趙福罵罵咧咧回頭,正撞見青桐的燈籠光。
賬冊封皮的“賑糧”二字被照得發白,趙福的膝蓋“噗通”跪青磚上,像塊摔爛的冬瓜。
蘇妄菱縮在柴堆里,指尖沾著賬冊紙灰,忽然想起娘編草席時,竹篾扎進指縫的血珠,
也是這么紅?;夭穹康穆飞?,月光把她影子扯得老長,像條追著她的狗。
她把賬冊塞進草席縫,指尖蹭到塊硬東西——是三年前娘編席子時,
被竹篾劃破手留下的血痂,早干成了黑疙瘩。梆子敲過寅時,柴房門“吱呀”開道縫。
蘇妄菱盯著腕上的銀鐲,借月光看見內側除了“妄”字,還有半朵模糊的銀柳。
井臺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輕得像銀絮擦過窗紙:“快了……”她縮進草席,把臉埋進臂彎。
后頸的傷突突地跳,像有只蟲子在皮肉下爬。遠處賭坊開門的吆喝傳過來,
爹準在里頭數趙福給的錢,黃牙笑得漏風。而她袖中的銀鐲,涼得像塊從井里撈出來的石頭。
第二章 前院生波卯時三刻,青桐掀草簾時,蘇妄菱正用碎瓷片刮草席上的血痂。
后頸的傷被晨光一照,疼得她齜牙。青桐沒說話,發間的珍珠釵晃了晃,
簪頭的銀柳墜子掃過蘇妄菱手背,涼得像片霜。前院青磚地剛灑過水,水珠在磚縫里映著天。
林菀倚著美人靠,團扇拍欄桿的聲響忽輕忽重。蘇妄菱磕頭時,看見她裙角繡的銀柳紋,
和昨兒井臺賬冊上的霉斑一個形狀?!案宜藕虬?。”林菀的指甲劃過蘇妄菱補丁袖口,
珍珠瓔珞蹭到她下巴,“就叫菱香?!?翠蝶在廊下“呸”了聲,手里的綢緞摔在地上,
揚起的灰塵里,蘇妄菱看見她鬢角的銀柳釵歪了。搬繡房時,
翠蝶堵在門口:“趙福的骨頭踩得舒服?” 蘇妄菱沒抬頭,去撿地上的軟緞襖,
袖口蹭到妝臺的琉璃瓶,瓶里白梅掉了瓣花,落進她領口。那香味像極了娘墳頭的野蒿,
嗆得她眼眶發酸。天擦黑時,那聲響在耳邊磨:“書房送茶。” 蘇妄菱端茶盤路過月亮門,
看見林硯青站在桂樹下,月白長衫沾著銀絮似的花粉。他翻書的手指停在某頁,
袖口纏枝蓮紋晃了晃,和繡房窗欞的刻花撞了個疊影。書房門虛掩著。
蘇妄菱聽見林硯青咳嗽,還有畫軸展開的“嘩啦”聲。她推門時,茶盞晃了晃,
滾水燙到指尖。林硯青正對著幅古畫,畫中女子鬢邊銀柳,和她腕上銀鐲的刻紋一模一樣。
“你叫菱香?”他指尖敲著畫案,墨香里混著淡淡的皂角味,“倒像畫里的人。
” 蘇妄菱低頭看茶盞,水面映出畫軸落款——周媃。這名字讓她后頸的傷突然一跳,
像被什么東西蜇了下。走出書房時,翠蝶舉著氣死風燈沖過來,燈芯爆了個火星,
濺在蘇妄菱手背上。“小姐找你半天了!”她的銀柳釵快掉下來,
說話時唾沫星子噴到蘇妄菱臉上,“在書房跟少爺嘀咕什么?”蘇妄菱往后躲,
后腰撞上廊柱。柱角的青苔蹭到裙角,涼濕的觸感讓她想起柴房的霉味。她摸向袖中銀鐲,
指尖剛碰到那半朵銀柳,就聽見林菀在屋里喊:“菱香,拿篦子來!”前院的琉璃燈亮著,
光透過窗紙,把蘇妄菱的影子投在青磚上。影子的鬢邊,好像也斜插著枝銀柳,
正隨著她的心跳微微晃動。她忽然想起娘說的,深宅里的影子,都是會喘氣的活物。
而那道井臺的聲響,又在耳邊嗡嗡起來,像只被關在罐子里的蒼蠅:“快了,
就快夠到柳梢了……” 蘇妄菱攥緊篦子,篦齒硌得掌心生疼。她知道,
從林菀叫她“菱香”的那一刻起,柴房里的蘇妄菱,就算是死透了。
第三章 賬冊生霉卯時的梆子剛響過,翠蝶就踹開了繡房的門。
蘇妄菱正用篦子刮去銀鐲上的草屑,后頸的傷被晨光一照,又開始突突地跳。
翠蝶手里攥著半頁紙,紙角沾著暗褐色的印子,像塊沒洗干凈的血痂?!疤心隳?!
”她把紙往蘇妄菱臉上甩,銀柳釵上的珠子掉了顆,滾到妝臺底下,“偷藏趙福的賬冊殘頁,
想干什么?”蘇妄菱的心猛地沉下去。昨夜里塞進草席縫的賬冊,怎么會到翠蝶手里?
她跟著翠蝶往外走,青磚地剛灑過水,水珠滲進鞋底,凍得腳趾發僵。路過月亮門時,
看見青桐站在太湖石旁,手里捏著塊帕子,帕角繡的銀柳被攥得變了形。
太太坐在正廳的紫檀椅上,手里撥著佛珠。陽光透過窗欞,把銀絮照得像滿屋子亂飛的蛾子。
蘇妄菱跪下時,膝蓋磕在青磚的裂縫里,去年冬天爹打斷她胳膊時,也是這樣的疼法。
“你藏趙福的賑糧賬冊,是何居心?”太太的佛珠“啪”地斷了線,木珠子滾到蘇妄菱腳邊,
有顆裂了縫,露出里面發黑的芯。她盯著那顆珠子,
聽見自己的聲音發顫:“奴婢……不知賬冊為何物。”“不知?”翠蝶把半頁紙拍在桌上,
紙頁上“賑糧支絀”四個字被茶水洇得模糊,“昨兒夜里,我親眼見你把賬冊塞進草席!
”蘇妄菱的指甲掐進掌心。昨夜里明明只有她一個人,翠蝶怎么會看見?
她忽然想起睡前摸到的草席破洞,那地方除了賬冊,還卡著片銀絮——難道是聲音搞的鬼?
就在這時,那道井臺的聲響又在耳邊磨,帶著鐵銹味:“摸你裙角的補丁?!?蘇妄菱一愣,
指尖剛碰到裙角打補丁的地方,就聽見“啪嗒”一聲,
有東西掉在青磚上——是半片沾著霉斑的賬冊,邊角還留著她指甲掐出的印子?!昂猛?!
還敢藏!”太太抄起桌上的茶盞就砸過來,蘇妄菱慌忙躲開,茶盞摔在地上,
碎片濺到她腳踝,劃出道血痕。她盯著地上的賬冊殘頁,霉斑在陽光下泛著綠瑩瑩的光,
和林菀裙角的銀柳紋一個顏色?!巴舷氯ニ眩 碧穆曇艏饫孟褙埥?。
兩個婆子上來扭住蘇妄菱的胳膊,后頸的傷被扯得生疼,她看見翠蝶嘴角的笑,
像只叼到老鼠的貓。被拖進柴房時,門檻硌得她膝蓋發麻。婆子們翻箱倒柜,
草席被扯得稀爛,露出里面的干草。蘇妄菱縮在墻角,看見自己埋在草堆里的銀鐲,
鐲子內側的半朵銀柳在灰塵里閃了閃?!皼]找到!”婆子們拍著手上的灰。
翠蝶跺腳:“不可能!她一定藏起來了!” 她撲到墻角,抓起蘇妄菱的粗布裙就抖,
兜里掉出個東西——是個腐朽的木匣,上面刻著“周媃”二字,匣蓋縫隙里卡著片銀絮,
和賬冊上的霉斑一樣綠。蘇妄菱的心跳停了一拍。這木匣是昨夜里從柴房角落扒出來的,
怎么會在她兜里?那道井臺的聲響又響起來,帶著井水的澀味:“打開它?!彼齽偵斐鍪?,
翠蝶就搶過木匣:“什么破爛玩意兒!” 她用力一掰,匣蓋“吱呀”開了,
里面掉出半幅畫軸,畫中女子鬢邊插著銀柳,眉眼和蘇妄菱一模一樣,
落款處寫著“光緒廿三年,周媃自繪”。柴房的門突然被風撞開,銀絮卷著灰塵涌進來,
糊了眾人一臉。蘇妄菱盯著畫中女子的眼睛,覺得那目光像根針,正扎進她后頸的傷口里。
翠蝶“啊”地叫了一聲,把畫軸扔在地上,畫紙沾上柴灰,女子鬢邊的銀柳被蹭得缺了角。
“周媃……”太太的聲音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蘇妄菱撿起畫軸,指尖觸到畫紙背面的墨跡,
冰涼的觸感讓她后頸的傷又開始跳。她忽然想起娘臨死前說的,有些債,是會跟著骨頭走的。
而這木匣里的畫,還有那道井臺的聲響,怕就是她蘇妄菱這輩子躲不開的債。梆子敲過巳時,
婆子們走了,柴房里只剩下蘇妄菱和滿地狼藉。她把畫軸塞進木匣,
摸到匣底有個凸起——是塊刻著銀柳的翡翠碎片,和她腕上銀鐲的刻紋能對上。
那道井臺的聲響又在耳邊響起來,這次帶著點笑,像井水漫過生銹的鐵鏈:“看見了吧?
這才是你該攀的柳梢頭?!?蘇妄菱攥緊木匣,翡翠碎片硌得掌心發疼。她知道,
從翠蝶撿起木匣的那一刻起,這深宅的柳梢頭,就不再是林菀的繡房,
而是這匣子里藏著的百年舊賬了。柴房的破窗外,銀絮還在飄,像無數條細小的線,
正把她和這匣子里的畫、腕上的銀鐲,還有那個叫周媃的女人,緊緊纏在一起。
后頸的傷突突地跳,像是在提醒她:這債,該還了。第四章 匣中殘玉巳時的梆子敲過三響,
柴房的門縫鉆進風。蘇妄菱縮在草堆里,后頸的傷貼著塊井水浸過的布,冰涼感滲進皮肉。
她盯著木匣里的翡翠碎片,棱角蹭著掌心,和腕上銀鐲的刻紋剛好拼出朵完整的銀柳。
那道井臺的聲響在耳邊磨:“去西跨院的枯井旁。” 聲音帶著鐵銹味,
像從井底撈上來的鐵鏈。蘇妄菱攥緊碎片,
翡翠的涼意在血管里爬——昨夜里摸黑扒柴房角落時,指尖曾觸到塊凸起的磚,
和這碎片的形狀似曾相識。她剛摸到柴房門口,就聽見翠蝶的聲音從月洞門傳來:“看!
她想跑!” 蘇妄菱轉身就往柴堆里鉆,后腰撞上木柱,去年被爹踹的舊傷又開始疼。
翠蝶領著兩個婆子沖進來,手里的燈籠光照得她眼睛發花?!疤辛?,沒搜出賬冊,
就關你三天!”婆子們扭住她的胳膊,后頸的布被扯掉,傷口蹭到粗布衣領,
疼得她倒抽涼氣。翠蝶踢翻木匣,畫軸滾到蘇妄菱腳邊,畫中女子的銀柳被踩得缺了角。
“周媃的東西也敢藏?”翠蝶用鞋底碾著畫軸,“老夫人當年就是被這妖婆害死的!
” 蘇妄菱盯著她鞋跟上的銀柳紋——和林菀裙角、賬冊霉斑一個模樣。她忽然想起娘說的,
深宅里的花紋都是勾命的符。入夜,梆子敲過酉時。蘇妄菱用指甲摳著柴房墻壁的磚縫,
血滲進泥灰里。后頸的傷一跳一跳的,像有條蟲子在皮肉下鉆。那道聲響又響起來,
帶著井水的澀味:“第三塊磚,往下三寸。”她摸向墻角,指尖觸到塊松動的磚。摳出磚時,
掌心被磨出血泡。磚洞深處有東西硌手,她摸出來——是個油紙包,
里面裹著半塊翡翠雙魚佩,魚眼處嵌著銀柳,和木匣里的碎片能拼成整魚。
“這是……”蘇妄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娘咽氣前的手,那年冬天,
娘也是這樣把銀鐲塞進她手里,說“藏好,別讓你爹看見”。就在這時,
柴房的門“吱呀”開了道縫。月光涌進來,銀絮在光柱里飄成網。
蘇妄菱慌忙把玉佩塞進衣襟,后頸的傷突然劇疼,像被針扎了下。她看見門口站著個黑影,
手里舉著盞氣死風燈?!罢抑??”是青桐的聲音,燈芯爆了個火星,濺在蘇妄菱手背上。
她愣住了——青桐怎么會知道?“太太當年害死老夫人,就為了這玉佩。
”青桐把燈放在地上,光映出她鬢邊的銀柳釵,“周媃臨死前把玉佩分成兩半,
半塊給了陪房,半塊藏在枯井……”蘇妄菱盯著青桐的釵子,突然想起林硯青書房的古畫,
落款處的“周媃”二字,和青桐帕角繡的銀柳一樣歪。那道井臺的聲響在耳邊炸開,
帶著鐵銹的尖嘯:“她就是周媃的后人!”青桐忽然湊近,
指尖幾乎碰到蘇妄菱的后頸:“你后頸的傷,是胎記吧?和周媃當年一模一樣。
” 蘇妄菱猛地后退,后腰撞上木柱,翡翠玉佩硌得肋骨生疼。
她想起娘總說她后頸的紅痕是“娘胎里帶的福氣”,原來竟是……“太太要你的命,
”青桐的聲音壓得極低,燈影把她的臉映得扭曲,“當年周媃就是被她灌了啞藥,
沉進枯井的?!?蘇妄菱的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滲進油紙包,把翡翠雙魚佩染得發紅。
梆子敲過戌時,青桐走了,柴房里只剩下蘇妄菱和滿地銀絮。她摸出玉佩,兩半拼在一起,
銀柳紋在月光下閃著幽光。后頸的傷突突地跳,像是在應和玉佩的冰涼。
那道井臺的聲響又響起來,這次帶著水的嗚咽,像從枯井里撈上來的哭腔:“帶上玉佩,
子時去枯井……” 蘇妄菱攥緊玉佩,棱角割得掌心生疼。她知道,
從青桐說出“周媃后人”的那一刻起,她不再是替爹抵債的蘇妄菱,而是這深宅百年血債里,
該索命的那一個。柴房的破窗外,銀絮卷著夜風,像無數條細手,正把她往枯井的方向拽。
后頸的傷越來越疼,仿佛那道陳年舊疤,就要裂開,露出里面藏了十八年的真相。
而那半塊翡翠雙魚佩,在她衣襟里發著冷光,像是在說:時候到了。
第五章 枯井沉冤子時的梆子剛響過,柴房的門就被風撞開道縫。蘇妄菱攥著翡翠雙魚佩,
玉佩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后頸的傷像被針扎似的跳,引著她往月亮門走。銀絮卷著夜風,
糊得她滿臉,井臺的聲響在耳邊磨,帶著水的腥氣。西跨院的枯井被蒿草掩著,
井口的石欄裂了道縫,像張缺牙的嘴。蘇妄菱蹲下身,指尖觸到石欄上的青苔,冰涼濕滑,
和青桐帕角的繡線一個觸感。那聲響突然尖利起來:“把玉佩放進裂縫!
”她剛把雙魚佩嵌進石縫,井里就冒出股寒氣,吹得銀絮亂轉。石欄“咔嗒”響了聲,
裂縫里滑出半卷油紙——紙頁上的墨跡洇著水痕,寫著“光緒廿三年,林氏婦鴆殺主母,
埋尸枯井”?!罢业搅??”青桐的聲音從暗影里飄出來,手里的燈籠光照亮她鬢邊的銀柳釵。
蘇妄菱抬頭,看見她袖口沾著泥,和井臺邊的蒿草汁一個顏色。后頸的傷猛地一跳,
她想起昨夜里青桐指尖碰過的位置,那里現在還發燙?!疤斈晖盗死戏蛉说挠衽?,
”青桐把燈籠掛在枯井邊的歪脖子樹上,光映著井壁的青苔,“周媃撞見了,
就被灌了啞藥……” 她的話沒說完,井里突然傳來“咚”的一聲,像有塊石頭落了水。
蘇妄菱后退半步,后腰撞上蒿草,草汁蹭到裙角,涼津津的。她盯著青桐的釵子,
那銀柳的墜子正對著井里的水紋晃——和畫軸上周媃鬢邊的銀柳一個角度。
那聲響又在耳邊響,帶著水泡破裂的咕嘟聲:“她就是周媃!”青桐忽然笑了,
笑聲像井水污染了鐵銹,“我等了二十年,就等你這帶胎記的人來?!?她伸手去摘釵子,
銀柳墜子劃過時,蘇妄菱后頸的傷突然劇疼,
眼前閃過幅畫面:一個穿旗裝的女人被按在井邊,嘴里塞著布,鬢邊的銀柳釵掉進水里。
“把賬冊給我!”青桐撲過來,指甲差點抓到蘇妄菱的臉。蘇妄菱側身躲開,后腰撞到石欄,
裂縫里的油紙包掉在地上。她看見青桐袖口的纏枝蓮紋——和林硯青書房的古畫一模一樣。
“原來你早知道賬冊在哪兒。”蘇妄菱的聲音發顫,指尖摸到石欄上的裂縫,
那里還留著玉佩的冰涼。青桐的釵子掉在井邊,銀柳墜子滾進蒿草,像顆掉出來的眼珠。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腳步聲。太太領著婆子們舉著燈籠過來,光把枯井照得發白。“好??!
你們在這里密謀什么?”太太抄起井邊的木棍就打,蘇妄菱彎腰躲過,木棍砸在石欄上,
震得裂縫里的油紙包散開,露出里面的賬冊殘頁。“賑糧款都進了你私庫里!
”青桐突然尖叫,撲過去搶賬冊,“還有老夫人的命!” 太太的臉白成紙,
木棍“哐當”掉在地上,砸起的銀絮里,
蘇妄菱看見她腕上的翡翠鐲子——和木匣里的玉佩是同一塊料子。梆子敲過丑時,
婆子們扭住青桐,她鬢邊的銀柳釵早不見了。太太盯著石欄的裂縫,突然蹲下身去摳,
指甲斷了也沒知覺。蘇妄菱攥著雙魚佩,玉佩的棱角割得掌心出血,血珠滴在井臺上,
滲進青苔里,和紙頁上的水痕混在一起。那道井臺的聲響又響起來,這次帶著水的嗚咽,
像從井底冒上來的氣泡:“還差半塊玉佩……” 蘇妄菱低頭看雙魚佩,
忽然想起娘臨死前塞給她的銀鐲——鐲子里側的半朵銀柳,會不會就是那缺的半塊?
太太忽然站起來,手里攥著塊碎玉,正是石縫里掉出來的。她的指甲縫里全是泥,
對著蘇妄菱笑,黃牙上沾著草屑:“你后頸的胎記……和老夫人一模一樣。
” 蘇妄菱猛地后退,后腰撞上歪脖子樹,樹皮蹭到后頸的傷,疼得她眼前發黑。
枯井的風灌進衣襟,翡翠雙魚佩在懷里發著冷光。蘇妄菱看見青桐被拖走時,朝她眨了下眼,
鬢角露出半片銀柳——那是從她釵子上掉下來的,現在正躺在蒿草里,沾著她的血。她知道,
從玉佩嵌進石縫的那一刻起,這深宅的枯井里,就不再只有周媃的冤魂了。而她腕上的銀鐲,
和懷里的雙魚佩,正在月光下閃著幽光,像在說:該去拿那半塊玉了。柴房的方向,
銀絮還在飄,像無數條線,把她和這枯井、這玉佩、還有那個叫周媃的女人,越纏越緊。
后頸的傷突突地跳,仿佛下一秒,就要裂開,露出她十八年都不知道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