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液體順著喉嚨一路燒灼下去,胃里沉甸甸地墜著鉛塊。洗手間鏡子里那張臉,浮腫,
疲憊,眼袋沉重得像是要掉下來,三十五歲的皮囊松垮垮地掛在骨頭上。
包廂里那場喧囂的余音還在耳膜里嗡嗡作響,比劣質白酒更讓人反胃?!袄详?,
現在混得還行吧?聽說在搞……物流?”“哎喲,當年咱們班那個誰,林曉薇!嘖嘖,
人家現在可是市一院的大專家了,心外科的!陳默,我記得你當年不是老往人家邊上湊嗎?
哈哈!”哄笑聲尖銳地穿透隔音極差的包間門板,針一樣扎進來。
林曉薇的名字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臟猛地一縮。鏡中的臉扭曲了一下,
嘴角下意識地想扯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卻只牽動出幾條更深的、嘲弄的紋路。廢物。
這個詞無聲地砸在鏡面上,也砸在自己搖搖欲墜的尊嚴上。我擰開水龍頭,
掬起刺骨的冷水狠狠拍在臉上,試圖澆滅那股從骨頭縫里透出來的狼狽和灼熱。
水珠順著下巴滴落,砸在锃亮卻冰冷的大理石臺面上。走出洗手間,
穿過酒店金碧輝煌卻空蕩得讓人心慌的走廊。
那扇厚重的、隔絕了喧囂與狼狽的隔音門就在眼前。手指剛觸到冰涼的金色門把手,
一陣尖銳得能撕裂靈魂的剎車聲毫無征兆地,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猛地從耳朵捅進腦子!
緊接著是金屬以恐怖速度扭曲、碎裂、擠壓的巨響,
像是整個世界都在瞬間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捏爆了!視野猛地一黑,
巨大的沖擊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時間被拉長、凝固,
又在下一個瞬間被徹底碾碎。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被拋入一片混沌虛無的深淵。
……“……默?陳默!”一個壓低了嗓音、帶著點不耐煩的呼喚,像根針,
刺破了那片粘稠的黑暗。意識艱難地掙扎著上浮,如同溺水者終于浮出水面。
沉重的眼皮費力地掀開一條縫隙。刺眼的白光先涌了進來,
帶著一種久違的、屬于白熾燈管的嗡嗡低鳴。視線花了片刻,才艱難地聚焦。
眼前是一張鋪開的試卷,慘白的紙頁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印刷體,
還有……旁邊攤開的一本攤開的物理習題集,上面畫著復雜的受力分析圖,
一個歪歪扭扭的小人兒正從斜面滑下來,旁邊用鉛筆潦草地寫著:“摩擦力是個大壞蛋!
”這字跡……陌生又熟悉得讓人心悸。是我的字,十七歲那年狗爬一樣的字跡。
一股濃重的、混雜著粉筆灰、汗味、廉價修正液和某種淡淡的、屬于紙張和油墨的陳舊氣息,
蠻橫地灌滿了鼻腔。這味道……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某扇塵封的門。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來,血液奔涌著沖向四肢百骸,帶來一陣陣眩暈般的麻癢。
我猛地抬起頭,動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銹的機器人。目光首先撞上的,是窗框。
老式的、漆皮剝落的深綠色木窗框,外面天色陰沉,灰蒙蒙的云壓得很低。
一根孤零零的枯枝在寒風中微微晃動。窗玻璃上凝結著一層薄薄的白霧,
被某個調皮鬼用手指畫了一個小小的笑臉。視線僵硬地轉動。講臺上,
物理老師老張正背對著我們,用一支粉筆頭在墨綠色的黑板上用力畫著,
發出“吱嘎吱嘎”的刺耳聲響。他矮胖的身軀裹在一件洗得發白的藏藍色夾克里,
稀疏的頭發倔強地梳向一邊,試圖掩蓋那片光亮的頭皮。粉筆灰簌簌地落在他寬厚的肩膀上。
“這道題,關鍵在于受力分析!牛頓第二定律,F=ma!萬變不離其宗!”他轉過身,
鼻梁上架著的厚厚鏡片在日光燈下反著光,目光習慣性地掃過下面一群蔫頭耷腦的“猢猻”。
我的呼吸驟然停滯,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目光,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迫切,
越過桌上攤開的書本,落在左側。是她。林曉薇。她就坐在我左手邊,隔著一個窄窄的過道。
此刻,她微微低著頭,額前幾縷柔軟的碎發垂落,遮住了一點光潔的額頭。
挺直的鼻梁線條流暢,薄唇習慣性地微微抿著,顯出一種專注的倔強。長長的睫毛低垂著,
在白皙的眼下投下兩小片淡淡的陰影。她的右手握著筆,
筆尖在攤開的筆記本上快速而流暢地移動著,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
像是春蠶在啃食桑葉。陽光吝嗇地從厚厚的云層縫隙里漏下來一縷,
恰好落在她握著筆的指關節上,那里的皮膚薄而白皙,隱約能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她的側臉輪廓在微光里,干凈得像一尊溫潤的玉雕,散發著一種清冷又專注的氣息。
前世的碎片,帶著冰冷的鐵銹味和消毒水的刺鼻氣味,猛地沖撞進腦?!安∪岁惸?,
車禍導致多發傷,顱骨骨折,顱內出血,
情況很不樂觀……”一個冷靜到近乎殘酷的女聲在模糊的白色光影里陳述?!皽蕚溟_顱手術,
通知家屬簽病危通知……”“……陳默?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林曉薇。
”那聲音似乎遲疑了一下,帶上了一絲極不易察覺的、也許是錯覺的微顫。病床上,
視野一片模糊的暗紅和慘白交織,劇烈的疼痛撕扯著每一根神經。
只能勉強辨認出病床前穿著白大褂的身影,
牌上的名字……林曉薇……主治醫師……那雙隔著無菌口罩的眼睛……那雙眼睛……“陳默,
你又走神了?!币粋€清冽的、帶著點無奈的聲音,像山澗清泉滴落在石頭上,
瞬間擊碎了那些令人窒息的血色回憶。我猛地一個激靈,
魂魄像是被強行拽回了這間彌漫著粉筆灰和青春汗味的教室。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
撞得肋骨生疼。林曉薇不知何時停下了筆,微微側過臉看向我。她的眼神很平靜,
像一泓深秋的湖水,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失魂落魄、瞳孔地震的蠢樣。
她小巧的下巴朝我的方向輕輕點了點,然后,一只纖細白皙的手伸了過來,
指尖捏著一小片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印著淺藍色小花的紙巾?!鞍芽谒敛?。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事實。口水?
我下意識地抬手,指尖果然觸到嘴角一點冰涼的濕意。轟的一下,血全涌上了頭頂!
臉頰燙得像著了火,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前世的狼狽和此刻的失態,
在三十五歲靈魂的羞恥感催化下,簡直成了核爆級別的尷尬!
我幾乎是劈手奪過那張帶著她指尖微溫的紙巾,胡亂在嘴角蹭了兩下。
紙巾柔軟的纖維摩擦著皮膚,那股淡淡的、屬于她的、像是某種清冽草木的干凈氣息,
卻頑固地鉆入鼻腔,在混亂的心緒里攪起更洶涌的波濤。
“謝……謝謝……”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她沒再說話,只是極輕微地點了下頭,
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筆記本上,仿佛剛才那小小的插曲從未發生。只有那微微泛紅的耳尖,
在垂落的發絲間若隱若現,像雪地里悄然綻放的一點紅梅。講臺上,
老張還在唾沫橫飛地講解著斜面上那個倒霉小人的受力分析。而我,
像一個終于被赦免的死囚,貪婪地呼吸著這間老舊教室里渾濁卻無比真實的空氣。
粉筆灰的味道,汗味,書本的油墨味……還有身邊傳來的、那縷若有似無的草木清氣。
回來了。我真的回到了2008年,高三上學期,距離那場決定無數人命運的高考,
還有整整十個月。胸腔里那顆屬于三十五歲、早已被現實磨礪得麻木的心臟,
此刻卻被一種滾燙的、近乎野蠻的洪流猛烈沖擊著。那洪流里混雜著重生的狂喜,
前世屈辱的不甘,還有……身邊這個女孩帶來的、巨大而復雜的痛楚與渴望。
視線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左側。林曉薇微微蹙著眉,筆尖停在一道物理題的題干上,
似乎遇到了障礙。細長的食指無意識地輕輕點著紙面,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噠、噠”聲。
陽光吝嗇地移動了一寸,照亮了她白皙手腕上一條細細的銀色鏈子,折射出一點微弱的碎光。
前世的她,穿著白大褂,站在病床前,眼神是職業化的冷靜疏離,
聲音里聽不出絲毫屬于“林曉薇”這個高中同桌的波瀾。
“病人陳默……預后不良……”那聲音像冰冷的針,再次扎進腦海。我猛地閉上眼,
牙關緊咬,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才勉強壓下喉嚨里那股翻涌的酸澀和暴戾。再睜開眼時,
目光落在自己攤開的、幾乎空白的物理練習卷上。呵……受力分析?F=ma?
萬變不離其宗?我的嘴角,在無人看見的角度,
緩緩地、近乎扭曲地向上扯開一個冰冷的弧度。一股混雜著毀滅與重塑的瘋狂力量,
在四肢百骸里奔涌、咆哮。老張,還有這該死的物理題……都他媽見鬼去吧!
真正萬變不離其宗的,
是我腦子里那份滾燙的、足以打敗所有人認知的東西——2008年本省高考的全部答案!
每一道題,每一個選項,每一個得分點,都像燒紅的烙鐵,清晰地刻印在靈魂深處!
前世那場車禍前,我剛剛在電腦上,以一種近乎自虐的麻木,
一遍遍翻看著網上流傳的、早已與自己無關的歷年高考試題及答案解析。
尤其是2008年的,那是我人生徹底滑向深淵的起點?,F在,
它們成了我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武器。十個月。足夠長了。
林曉薇……還有所有曾經輕蔑俯視我的人……這一次,游戲規則,由我來定!我深吸一口氣,
那混雜著粉筆灰、汗味和書本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顫栗的生機。
然后,我慢慢地、無比堅定地,握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
仿佛要將前世所有的窩囊和悔恨,連同今生這不可思議的契機,都死死攥在掌心。窗外,
天色依舊陰沉,寒風卷著枯葉拍打著玻璃。但我知道,屬于我陳默的暴風雨,
才剛剛開始醞釀。***頭頂那幾根老舊的吊扇有氣無力地旋轉著,
攪動起教室里沉悶燥熱的空氣,發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嘎吱”聲。
空氣里彌漫著汗味、書卷的油墨味,
還有青春期少年少女身上特有的、混雜著洗發水和淡淡體味的氣息。
我趴在堆成小山的書本后面,下巴擱在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上,眼神放空,
視線卻如同被無形的磁石牽引,牢牢鎖在左側那個清瘦的身影上。林曉薇端坐著,
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株迎風的小白楊。她的側臉線條流暢而專注,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
在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里閃著微光。手中的筆在草稿紙上快速演算著,
發出細碎而規律的“沙沙”聲?!斑@道題……”她似乎卡住了,眉心微微蹙起,
形成一個好看的川字,筆尖懸停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那困擾的神情,
像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小石子,在我心底漾開一圈細微的漣漪。時機到了。我深吸一口氣,
努力壓下心底那點因刻意接近而帶來的隱秘悸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負罪感。然后,
我伸出手指,帶著點猶豫和笨拙,輕輕戳了戳她放在桌沿的、白皙的手肘。肌膚相觸的瞬間,
一絲微涼的細膩觸感傳來。林曉薇像是被靜電刺了一下,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
猛地轉過頭來。那雙清冽的眸子看向我,帶著被打斷思路的疑惑,還有一絲慣常的疏離。
“呃……曉薇,”我刻意放低了聲音,帶著點恰到好處的茫然和無措,
手指點了點她草稿紙上那道困擾她的解析幾何題,“這道……這道題好難啊。
輔助線……到底該怎么添啊?我看了半天,一點頭緒都沒有。”我撓了撓后腦勺,
適時地露出一個屬于“學渣陳默”的、帶著點討好和憨傻的招牌笑容。
她眼中的疑惑似乎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了然,或許還有一點點“果然如此”的無奈。
她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草稿紙往我們兩張桌子中間推了推。白皙的指尖捏著鉛筆,
在復雜的幾何圖形上利落地畫出一條清晰的輔助線?!斑@里?!彼穆曇舨桓?,清凌凌的,
沒什么情緒起伏,“連接BD和AC的交點O,
然后過O點作EF平行于底邊AB……”她一邊說,一邊在紙上流暢地標注著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