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得化不開的漆黑,沉甸甸壓在盤古氏的營地上空,宛如凝固的墨塊。
夜梟凄厲的啼叫偶爾撕破死寂,又迅速被更深的寒冷吞沒。篝火在中央石坑里燃燒,
卻顯出一種近乎卑微的掙扎。光暈被緊緊拉扯著,勉強涂抹在周圍幾張疲憊麻木的臉上,
只顯出顴骨高聳的輪廓和深陷眼窩里跳動的暗紅火苗。厚重的獸皮裹著蜷縮的身體,
篝火帶來的一絲暖意剛觸及皮膚,就被四面八方刺骨的寒流兇狠奪走。盤靈盤膝坐在篝火旁,
手里捏著一小塊冰冷堅硬的熏肉,目光低垂,
落在指腹捻起的一小撮粗糲粉末上——那是石罐子底刮下的最后一點存糧痕跡,
混著罐壁的土灰和鹽粒。他抬起眼,篝火搖曳的暗紅光線里,圍著火的族人們無聲吞咽著,
喉結艱澀地滾動。他們的動作小心翼翼,每一口都細嚼慢咽,仿佛在延長這微末食物的幻夢。
石罐已經徹底空了,只有冰冷的觸感殘留。旁邊那幾張蒙了霜、沾著油膩的小臉,
在火光的陰影里顯得更小了,眼睛睜得極大,牢牢盯著旁邊陶鍋里寡淡得幾乎透亮的熱水,
里面飄著可憐巴巴的幾根曬干的草根和微不可見的零碎肉屑。
寒風從營地簡陋的圍欄縫隙里硬擠進來,繞著篝火堆打了個旋,火苗猛地一矮,
發出“噼啪”一聲微弱的抗議,濺起幾點火星,還沒升騰就被寒意撲滅。
巖崮蜷縮在火堆另一邊,將一張破舊的鹿皮往一個瘦小的孩子身上又掖了掖,
那張覆蓋了風霜的粗糙臉上,眉頭擰得像凍土里的石塊。他身旁的石斧,
黝黑沉重的刃口擱在冰冷的雪地里,折射著微弱的火光。空氣里彌漫著絕望的氣息,
凍僵的皮革味兒混合著篝火煙氣和胃里空乏催生的酸腐感。沉默像不斷壓低的厚云,
壓在每個人的喉頭。盤靈收回目光,盯著篝火中心那跳動不定的橘黃核心,
火焰映在他深陷的眼窩里,像是在眼底點燃了兩點小小的、冰冷的火星。他沉默著,
慢慢將手里那塊原本屬于他自己的干硬熏肉,掰成了更小的兩半,其中稍大的一塊,
無聲地遞向旁邊那個眼睛始終離不開陶鍋的孩子。饑餓如影隨形,啃噬著盤古族的血肉骨髓。
他必須尋到一條生路。厚重的皮帳簾子被一股冷風猛地掀起,帶著冰雪碎末的氣息。
探哨的身影裹著寒氣沖了進來,像一頭敏捷的雪豹。他在盤靈跟前單膝跪下,
呼出的白氣急速凝聚,結了一層薄霜在皮襖的領口上。“族長!”探哨的聲音壓得極低,
嘶啞中透著一股被寒冷浸透的急切,“東邊!天皇!望獲那個瞎眼的老熊!撞了大運!
”“砰!”一聲悶響。角落里一個正往石碗里倒水的年輕戰士手一抖,
半碗珍貴的溫水潑灑在冰冷的泥地上,瞬間結了層薄冰。巖崮幾乎是彈了起來,
幾步跨到探哨跟前:“熊?”探哨用力抹了把臉上的霜,凍得通紅的眼睛里放出光:“一群!
一整群剛從南邊鉆山過來的巨角鹿!又肥又壯!至少三四十頭!
被他們圍堵進了‘鹿喉口’那片凹地!”他用手急切地比劃著,
“望獲的人都跟瘋了一樣追過去!他們的大隊獵手都被拖住了!
鹿喉口東邊那塊向陽坡地——埋著他們一大半過冬的口糧地窖!
就在那棵被雷劈焦了一半的老杉樹坡下面!守窖的人……稀稀拉拉,看著像些老弱!
”巖崮的臉在篝火跳動中瞬間扭曲了一下,拳頭驟然握緊,指節捏得嘎巴作響。
那聲音在這死寂的帳篷里如同寒刃出鞘。幾雙圍在火邊、原本渾濁麻木的眼睛猛地抬起,
里面爆發出一種近乎野獸垂死掙扎時兇戾的光芒,
死死鎖在盤靈那張映著明暗火光、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盤靈緩緩站起身,
動作慢得如同在冰層下移動。他拿起擱在一旁的石罐。那是裝過最后一點存糧的象征。“咚!
”一聲悶響。陶罐猛地砸在火堆旁的凍土上。四分五裂的陶片四下飛濺,
撞在周圍族人的獸皮和石凳上。火焰被激起的氣流沖擊得猛烈搖晃,
光影在他臉上劇烈地跳動、切割。沒有言語。冰冷的眼睛掃過巖崮,
掃過那幾張因極度渴望而顯得猙獰的臉,掃過帳篷里每一個在寒氣中屏息凝固的身影。
那目光像投出的石矛,沉重、尖銳,帶著不容置疑的毀滅力量。
無聲的命令比任何嘶吼都更具穿透力。帳篷里的空氣瞬間凍結又瞬間燃爆!
饑餓和瀕死的恐懼被這目光瞬間點燃,化為最狂暴的生存渴望。巖崮咧開嘴,
露出被熏得發黑的牙齒,那笑容猙獰得如同夜梟的啼鳴。他猛地抓起地上冰冷的石斧,
反手狠狠一擦雪刃,動作帶著即將撕碎獵物的亢奮。“跟我走!
”巨角鹿沉悶的咆哮和獵手興奮的吼叫在“鹿喉口”的冰谷里震蕩。
焦黑半禿的老杉樹在遠處坡頂投下瘦長的、顫動的陰影。
坡下那幾座低矮、用獸皮和凍土覆蓋的地窖入口處,
兩個穿熊皮襖子的天皇戰士倚在冰冷的石堆上。其中一個百無聊賴地搓著手,
哈著白氣取暖;另一個正將啃得干干凈凈的小骨棒用力拋向坡下稀疏的林子里。距離太遠,
盤古的人只能像冰雕一樣貼在凹地邊緣的巖石陰影下,只能勉強看到那點模糊人形。
刺骨的寒風卷著細雪粉末灌進脖子,沒人敢稍動。巖崮半蹲在盤靈側后方,
握著石斧的手指因用力過度而骨節發白,輕微的顫抖沿著緊繃的手臂傳遞上來。
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像餓瘋了的狼犬,死死盯著坡下那兩團代表食物的模糊輪廓。
盤靈伏在冰冷的巖石上,臉緊貼著冰涼的石頭。雪花落在他頸后的皮膚上,
瞬間融化后又重新凍結。坡上的動靜模糊地傳來,
他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兩團晃動的人影、以及坡后更遠處鹿喉口傳來的紛亂聲響上。
時機像緊繃的弓弦。一陣更加狂暴的鹿吼陡然撕裂空氣!
坡下那兩個天皇守衛的身影猛地挺直,
下意識地朝著鹿喉口的方向慌亂地張望——就在那一瞬間!“殺!
”盤靈的吼聲如同壓到極限猛然爆開的冰面!幾乎在他第一個音落下的剎那,
巖崮和埋伏在最前的十幾個盤古精銳已如掙脫束縛的餓獸,
喉嚨里爆發出低沉的、原始而嗜血的咆哮,從冰冷的巖石陰影中狂撲而出!
沉重的腳步踏碎雪殼,濺起泥漿般的雪塊!坡下守衛的驚叫被這突如其來的咆哮蓋過。
等他們驚慌失措地轉過身,看清那群從側翼陰影中如同滾下山崖的巨石般撲下來的黑影時,
盤古戰士裹挾的風雪已撲到近前!一個年長些的守衛剛拔出腰間粗短的骨刀,試圖高喊示警,
巖崮猙獰的面孔已閃電般映入他因驚恐而放大的瞳孔!沉重的石斧帶著恐怖的破空聲,
化作一道渾濁的弧光迎頭劈下!“噗嗤!”沉悶而黏膩的聲響在寒冷的空氣中綻開。
守衛的聲音連同他揚起的頭顱被一起徹底斬斷。滾燙的血霧在冰冷中驟然爆開,
形成一片迅速冷卻的暗紅,濺了旁邊另一個年輕守衛滿頭滿臉。那年輕守衛徹底僵住了,
臉上糊滿溫熱粘稠的同伴的血。他看著面前那張因饑餓和殺戮興奮而扭曲的盤古臉孔,
還有那雙燒灼著地獄火焰的眼眸,喉嚨里“咯咯”了兩聲,想喊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只有雙腿篩糠般抖動。“丟下武器!跪下!”巖崮嘶啞的咆哮如同催命符,
巨大的黑影伴著嗆人的血腥氣已罩到頭頂!那年輕守衛魂飛魄散,再也顧不得什么,
尖叫一聲,手中骨矛“當啷”脫手,整個人像被抽了骨頭般軟倒在地,蜷縮著抖成一團。
盤古的戰士根本無暇理會他,像一股決堤的濁流,
蠻橫地撞開半敞的地窖口覆蓋的厚重、浸了油脂腥臭的獸皮簾。
洞穴深處那令人窒息、混合著皮草霉味和凍肉腥咸的濃烈氣味撲面而來時,
他們胸腔里積壓的絕望終于找到了宣泄口。“糧!是糧!”狂喜的嚎叫驟然炸開!
渾濁的篝火光線下,角落里堆疊的鼓鼓囊囊的皮袋被粗暴地扯開!干硬泛白的熏肉條,
色澤黯淡如塵土的凍肉塊,干癟癟的野果……這些救命的東西如同神跡般呈現在眼前!
干硬的凍肉塊被粗暴地掰斷,焦黑的肉干被貪婪地塞進嘴里拼命咀嚼,
粘稠的唾液和食物殘渣混合著滾落。粗糲的手指顫抖著伸進皮囊,
瘋狂地抓著硬邦邦的堅果塞滿自己的獸皮口袋。整個地窖陷入一片野獸般的爭搶和狂嗥。
盤靈最后一個踏入地窖。
入口處那具無頭尸身流出的暗紅已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深褐色的冰片。
他的靴底踩過一片粘稠的黑冰,發出輕微的碎裂聲響。
他沒有去看巖崮那張被新鮮血污和興奮扭曲的臉,
也忽視了角落里那個蜷縮在暗處、兀自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年輕俘虜。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錐子,掃過地上迅速塌癟下去的糧袋,心中默估著數量——不夠。
遠遠不夠整個盤古氏熬過這嚴酷的冬天。他抬頭,幽深的目光仿佛穿透低矮的窖頂,
望向未知的、風雪交加的遠方。一絲極其冰冷的判斷在他眼底形成。這點糧,
不過是茍延殘喘的一點火星。他走向地窖深處,那里面存放的似乎不僅僅是肉干。
伸手扯開一個尚未被族人爭搶的、巨大厚實的皮囊,
里面塞滿了同樣厚實的某種凍土動物皮拼接成的整張皮子。寒意刺骨,
皮料邊緣有些硬得咯手。盤靈粗糙的手指捻過其中一張厚重的皮料邊緣,
感受著那遠超熊皮、被剝制后依舊堅韌粗糙的質地,心中飛快地思量著。
地皇氏的水源——“母河”上游的淺灣處,
原本汩汩流淌的清澈細流只剩下光禿禿的、被水流打磨得溜光的灰褐色河床底。
零星幾灘渾濁的洼水里漂浮著早已凍死的蟲子。幾根巨木被砍伐拖來,
交叉構筑起一道粗糙但極其堅固的攔截水壩。幾片巨大的、堅硬厚實的獸皮被浸透了冰水后,
硬邦邦地嵌在巨木的縫隙里,將最后一絲可能透水的角落也死死堵塞。
寒冷刺骨的風毫無遮攔地刮過干涸的河床和光禿禿的坡地,
卷起砂石碎屑打在地皇戰士干裂起皮的臉上。
岳鏗站在自家那片原本肥沃、如今卻因失水而徹底干結龜裂成硬塊的泥土地上。
身后那片因母河斷流而迅速枯黃的藥草地,在凜冽的風中發出噼噼啪啪如同碎裂枯骨的聲響。
他看著自己干涸的田地,又抬頭望向水壩上隱約晃動的巨靈氏高大身影。
憤怒像枯草中的火星,灼燒著他粗短的脖子。“強耳!”岳鏗的聲音在干冷的空氣中撞出去,
像石頭砸在冰面上,回蕩在空曠龜裂的土地上,震得自己耳膜嗡嗡作響,“開壩!否則,
斷你部族采藥之路!”水壩后面,巨靈氏族長強耳魁梧得像一頭巨大的巖石猩猩,
厚厚的披毛野牛皮裹著他龐大的身軀,毛尖凝結著冰珠。
他正監督兩個手下將最后幾塊凍土填進一根木頭的縫隙里,頭都不抬一下。
強耳抬起眼皮朝河灘下瞥了一眼,喉嚨里滾過一聲含混、輕蔑的低笑:“嗤…草藥?
那是喂蟲子的玩意兒。老子只要水。”聲音轟隆隆的,如同遠山的悶雷。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輕易提起地上一個盛滿水、沉甸甸的巨大石缸,
那厚實的陶罐在他手里輕飄飄地像捏著個果子。他慢悠悠地對著岳鏗方向傾斜,
渾濁的水流嘩啦啦地砸下,濺起碎冰般的水花,如同無聲的嘲諷落在龜裂干燥的泥地上。
岳鏗的牙齒咬得咯咯直響,那雙布滿老繭的拳頭捏得死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里:“強耳!!
你——!”巨靈氏的哄笑聲從壩上傳下來,像鈍刀子磨著岳鏗的骨肉。“族長!
北坡…北坡的‘止血根’田,全…全死了!
”一個灰頭土臉的地皇年輕戰士連滾帶爬沖上坡頂,嘴唇凍得發紫,裂開的口子滲著血絲,
聲音嘶啞絕望,“那…那片最好的藥苗子!全完了!救不活了!”岳鏗猛地扭頭,
望向部族背靠的連綿矮坡。視線盡頭,曾經是大片生機勃勃的藥田區域,
此刻已經呈現一片觸目驚心的焦黃色。即使隔著這么遠,
也能看到那片代表著地皇命脈的色澤,徹底枯萎了。
一股尖銳的、夾雜著苦澀和冰冷的鈍痛猛地戳進岳鏗的心底。他粗壯的肩膀垮了下來,
渾身的力氣如同被瞬間抽走。斷水已是生死線!強耳卡死的不是水源,
是掐在地皇喉嚨上的手!旁邊另一個老戰士看著岳鏗瞬間煞白的臉色,嘴唇蠕動幾下,
啞地吐出一句:“族長…沒水…娃們…娃們撐不住幾天了…”岳鏗的眼珠子緩緩轉動了一下,
像兩顆冰冷的石子。他的目光從壩上那些耀武揚威的身影上挪開,越過枯死的藥田,
投向自己營地里那些逐漸熄滅的取暖煙火氣息的方向。那些虛弱的氣息,仿佛已經淡去。
一陣尖銳的絞痛啃噬著他的胸膛。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動了幾下,猛地閉了一下眼睛,
隨即睜開,里面所有的怒火已經被另一種沉重的、冰冷的灰燼取代。
他深深吸進一口凜冽刺骨的寒風,那寒氣幾乎把他整個肺部都凍僵。
他艱難地轉動粗短的脖頸,目光投向水壩上那個巨大的身影:“強耳!
”聲音嘶啞得如同粗糲的砂紙在摩擦,“你的水!拿走!”每一字都像從凍土里生生刨出來,
帶著血腥氣和徹骨的冷意。強耳似乎沒聽清,或者是不敢相信這么快就會聽到這句話。
他那巨大的身影微微頓了一下,填土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緩緩轉過身,
野牛毛皮結成的披風被帶起一股寒風。岳鏗僵直地站在坡頂開裂的土地上,
迎向那山一樣的壓迫感。風如刀子刮過他布滿溝壑的臉。“放話,”強耳洪鐘般的聲音炸響,
壓住了嗚咽的風聲,“讓地皇氏的小子們都睜大眼看清楚,母河的水,
以后淌過我巨靈的地方,是老子點頭才能流!”他朝壩下努了努下巴,意思明確無誤。沉默。
難堪的死寂籠罩在每一個地皇戰士的頭頂。岳鏗臉上的皮肉仿佛變成了鐵鑄的面具,
紋絲不動。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自己的營地,朝著被斷水絕望籠罩的族人方向,緩緩地,
幾乎是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沉重的頭顱。人皇氏最大的谷倉隱在臨著“肥澤”水邊的低洼處,
依著高出一截的土臺修筑,巨大原木壘成的墻壁外面厚厚敷了一層防火的細黃泥。
里面堆積如山的谷袋像一座座小丘,散發著沉悶而濃郁的、帶著微微陳腐霉味的糧食氣息。
巨大的木門平時從不開啟,搬運只在靠近水岸的側壁一處窄小的開口處進出。
幾名負責駐守的人皇戰士端著長矛,警覺地巡視著四周和幽暗的水面。
一道幽靈般迅捷的影子從肥澤上游悄無聲息地順流滑下,避開淺灘水草,
在距離糧倉水埠百步外的泥濘蘆葦蕩邊緣悄悄冒頭。那是云陽氏最機敏的水鬼,
腰里一圈鼓脹脹的油囊濕漉漉的。他飛快地擰開其中一個油囊的塞子,
刺鼻的猛獸油脂氣味立刻彌漫開來,
他迅速將粘稠發黑、帶著濃郁腥氣的油脂涂抹在身下特制的小木排上,
又淋了一些在蘆葦濕泥上,動作利落無聲。他抬頭,眼神越過水面,
死死鎖住那巨大倉庫墻壁上唯一一處通風的窄小窗口——木頭做的,縫隙足以投進引火之物。
高坡上,枯草被風壓出伏倒的波浪線。云陽族長英昊伏在冰冷的硬土上,
臉上蒙著黑土色的泥,只露出一雙亮得瘆人的眼睛。他死死盯著糧倉那黑洞洞的入口,
目光貪婪地在那些谷袋堆積的輪廓上刮過。時間像冰冷的針,一絲絲刺著他的神經。
身后密集的呼吸聲壓抑著起伏,幾十個云陽精銳如毒蛇般緊貼著坡脊伏地。終于!
糧倉側門那扇沉重的木頭發出“吱嘎”一聲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緩緩被推開一道狹窄的縫隙!
一個拎著空筐的人皇氏戰士從里面走出來,揉著酸痛的肩膀,
朝著岸邊走去——送飯的隊伍來了!“水!”英昊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短促、尖利。
仿佛一聲號令!水鬼猛地將浸泡了油脂、頂端捆著燃燒干苔蘚的火炬向空中狠狠拋出!
那火炬在冰冷的風中劃過一道微弱的橘黃軌跡!與此同時,
岸邊那被涂滿油脂的蘆葦濕泥和小木排,被點燃火把的同伴猛地一投!“呼啦——!
”浸透了油脂的木排和泥灘瞬間爆燃!巨大的火舌騰空而起,貪婪地舔舐著干燥的岸坡枯草,
發出噼啪爆響!濃烈的黑煙沖天而起!岸上一片驚恐慌亂的嘶喊!幾乎是同時!
那支劃破風、來自上游方向的燃燒火炬,如同被精確引導一般,“咚”地一聲!不偏不倚,
正好砸進了糧倉墻壁高處那扇狹小的木窗縫隙里!轟!木窗內瞬間爆開刺眼的亮光!
一股裹著濃煙的火焰驟然躥起!
人皇戰士的尖叫和倉庫內被驚醒的守衛倉促混亂的呼救和踩踏聲透過窗口傳了出來,
但迅速被水岸爆燃的烈火和黑煙吞噬!岸邊的混亂已經完全吸引了守衛們的全部注意力!
時機完美!英昊那張裹著泥巴的臉上肌肉猛然繃緊扭曲,壓抑的狂喜如同毒液在眼底溢開!
就在云陽戰士們狂撲而下的瞬間,側面陡峭的河岸陰影里,
如同凍土之下突然鉆出了無數鬼影,爆發出沉默而迅猛的沖擊!
一支支蓄滿了死亡力量的重箭如同毒蜂破空尖嘯!“噗!”“噗!”“噗!
”最前面沖下河灘的幾名云陽精銳連哼都沒哼一聲!
利箭直接貫穿了單薄皮甲保護下的脖頸或軀干,
將他們奔跑中的身體狠狠釘在了冰冷的泥沼里,濺起一片污濁的水花!
身體因沖勢未消還在地上抽搐扭動!“埋伏!”一聲變了調的驚嘶從云陽戰士中炸開!
泰逢氏的方落披著深黑帶暗斑的獸皮,如同自泥濘中升起的煞神,猛地踏出坡地陰影!
他身后是更多無聲涌現的泰逢獵手,
臉上涂著黃褐色和黑灰相間的、模仿枯土斷枝的猙獰油彩,手中的石矛如同準備刺出的毒牙。
“英昊!”方落的聲音如同冰封多年的鈍石摩擦,“來都來了,就別惦記人皇那點糧皮子了!
你那塊鹽澤地,老子看著正合適!”他手中沉重的青銅鉞猛地向前一指,
粗糙厚重的金屬刃口在火光映照下泛著令人膽寒的幽光!原本撲向糧倉的云陽戰士倉促回身,
迎向斜刺里殺出的泰逢人!
兵刃撞擊的刺耳聲、沉悶的骨肉撞擊聲、瀕死的慘嚎瞬間取代了岸邊火焰的噼啪爆響!
鮮血迅速染紅了泥濘的河灘和岸坡。混亂中,一支泰逢的淬毒骨箭擦著英昊的臉頰飛過,
帶走一小片皮肉,火辣辣的刺痛和被死亡舔舐的冰寒讓英昊渾身一炸!
另一隊泰逢戰士兵分兩路,
如同冰冷的刀刃趁亂直插人皇那巨大、此刻卻毫無防備的糧倉后門——巨大的原木大門!
冉相氏那座臨時用粗大原木圈起營地的中央空地上,篝火的光焰疲憊地跳動著,
火勢已然不高,火光竭力舔舐著冰冷的空氣,只勉強映出一圈昏黃。營地里空空蕩蕩,
只剩下幾個實在挪動不了的老人蜷在帳篷邊上,臉上縱橫的溝壑被火光勾勒得更深,
麻木地縮在薄薄的獸皮里。沒有歡聲笑語,沒有煮食的煙火氣,
只有風穿過木柵欄縫隙發出的嗚咽。儲備糧見底已經好幾天了,
空氣里只剩下燒焦的木屑味和冰冷的塵土氣息。徐摯站在營地邊緣一塊風化的石頭上,
像一截被風蝕的朽木。他身上那件曾經光鮮的厚熊皮領子早已磨禿了大片,
露出底下破爛的里子。獵手頭領快步走到他身后,聲音帶著寒氣,
倉被云陽點了…泰逢的方落帶人趁亂摸了上去…兩邊殺得天昏地暗…人皇氏那邊…徹底亂了!
”徐摯布滿深紋的眼睛緩緩眨了一下,渾濁的眼底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
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光。臉上的刀疤在黯淡跳躍的火光陰影里扭曲了一下,
如同活過來的一道丑陋蜈蚣。“泰逢那邊呢?”徐摯聲音嘶啞,像粗糙的石礫摩擦。
“寨子里精壯的都被方落帶去撿漏了!”獵手頭領湊近了些,
壓得極低的聲音帶著按捺不住的興奮,“就剩下些走不動的老弱!守著他們那個破山洞!
那地方頂不了幾拳頭!”徐摯緩緩抬起了眼皮。遠處肥澤方向的天空依舊透著一股污紅,
仿佛那邊的混亂和殺伐染透了天際。那火光映入他的瞳孔深處,卻沒有絲毫暖意。他沉默著,
像一尊泥塑。就在獵手頭領快要按捺不住的時候,徐摯那枯瘦干癟如同樹爪般的手掌,
倏地抬起,往遠離肥澤火光、指向部落后面黑黢黢的、只有呼嘯寒風掠過的山嶺方向一劃!
那是泰逢氏族在后方儲存狩獵成果的小型地窖的方向。“給族里老的小的…刨條活路出來!
”聲音又輕又啞,卻淬著一種刮骨的寒意。獵手頭領猛地抬頭,
布滿血絲的眼睛在晦暗的光線下死死盯著族長臉上那道深深刻入骨肉的刀疤,
那疤在跳躍的火光中顯得更加猙獰。他重重地一點頭,轉身像一頭饑餓的豹子,
無聲地滑入冰冷的黑暗里,迅速消失在營地邊緣的風聲之中。
幾乎就在那頭領身影消失的瞬間,
一個瘦小的身影無聲無息地靠近了營地邊緣臨時圈起來的傷患休息處。
裹在洗得發白的熊皮短襖里,幾乎與凍僵的石頭和灰土融為一體。
她看似隨意地在兩個因饑餓和寒冷而昏昏沉沉的冉相老婦人邊上站定,低著頭,
手里握著一柄形狀奇異、比尋常骨鐮沉重得多的工具。那鐮刀刃口在微弱的火光下,
反射出一種不屬于石骨的、冰寒冷硬的幽光。她用一種怪異的、帶著某種節奏的緩慢動作,
輕輕刮掉熊皮衣袖口上凝結的薄薄一層霜殼。她并未看那兩個昏沉的老婦一眼,
目光穿透低矮的木柵欄縫隙,投向營地之外徐摯站立的那個方向,
以及更遠處吞噬了一切喧囂的黑暗山林深處。冰冷的河水混合著刺眼的血水,
在肥澤岸邊幾處低洼的泥地里匯聚成渾濁惡臭的小水潭。
水面漂浮著凍僵的斷指、破碎的染血毛皮和武器殘片。空氣里的血腥味、濃煙熏烤的焦糊味,
還有火燒糧倉泄露出的谷物焦香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息,
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還站著的人胸口。巫常族長熊羽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這片修羅場。
他裹著厚實的青灰色熊皮襖子,腳步卻異常沉重,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冰冷粘稠的血泥里,
發出“噗嗤”的惡心聲響。他粗糙的臉頰上沾著幾點干涸的黑色血珠,如同刺青。
幾個同樣穿著熊皮衣甲的巫常戰士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手中的石矛沉重地垂下,
臉上沒有一絲往日常掛著的平靜。“停手!!”熊羽的聲音嘶吼著在腥臭的風中炸開,
如同受傷的熊羆咆哮,試圖壓過四周還在零散爆發的、垂死的廝殺和呻吟聲!
他雙眼因憤怒而赤紅,灼灼的目光如同火炬般投向戰場中央那兩個撕斗得最兇狠的身影,
聲嘶力竭地喊著,“方落!英昊!都給我停手!再打!冬天沒人能熬過去!
”英昊正踉蹌后退,左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肉模糊,鮮血染紅了大半邊皮襖。
他聞聲猛地扭過頭,臉上糊滿了泥漿、汗水和凝結的黑紅血痂,
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鎖定熊羽,
里面燃燒的是被反復背叛和算計后積累起來的狂怒和深刻的警惕。熊羽的喊話砸進他耳朵里,
只激起了更深的恨意和毫不掩飾的嘲弄!“熊瞎子!”英昊因劇痛和憤怒扭曲了面孔,
聲音嘶啞尖厲如夜梟,“收起你那套假慈悲!
巫常的藥園子…還沒被泰逢方落那只餓狼啃禿是不是?!你當然不急!!
”熊羽被他狠狠嗆住,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握緊石矛的手背青筋暴起。
這戳穿他痛處的譏諷像毒刺扎心。另一邊,泰逢族長方落肩頭被狠狠劈了一刀,
厚實的青銅鉞沉重地脫手砸在泥濘里!他踉蹌著勉強站穩,
背靠在一輛傾覆的運糧車殘骸上喘著粗氣,聞言發出一陣如同鐵鏟刮鍋底的粗嘎笑聲,
臉上涂抹的猙獰枯土油彩被汗水血污浸染得模糊一片。他喘息著,
卻用充滿惡意和挑釁的目光盯住熊羽,聲音轟隆隆地咆哮:“放屁!
你巫常趁火打劫我們泰逢后山的鹿坑子還不夠嗎?真當老子瞎?!
”他猛地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狠狠砸在熊羽腳邊的血泥里,混在一起。熊羽胸口劇烈起伏,
熊皮下的胸膛如同風箱般鼓動。他張開嘴,想再說點什么,喉嚨卻像被滾燙的炭塊堵住,
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所有事先想好的調和言辭,
在眼前這無解的、浸透了鮮血和極端猜忌的仇恨面前,蒼白無力得如同冬末最后一片枯葉。
而在這片混亂的邊緣,那片蘆葦蕩已經燒焦了大半,枯桿倒伏在泥水里,
冒著最后的、奄奄一息的青煙。火光映照不到的更深黑暗處,一雙沉靜的眸子一眨不眨,
緊緊盯著血泥戰場上相互怒罵、傷勢或輕或重仍劍拔弩張的三位族長。
她裹著那件洗得發白、毫不顯眼的熊皮衣,身影大半融在陰影里。
那柄沉重的、刃口閃著異樣幽光的青銅鐮刀微微調整了一下角度,如同準備揮出的死亡之翼,
穩穩指向場中沖突的中心。黑水河谷南端狹窄的咽喉處,
如同被巨斧在大地上劈開的一道幽深裂縫。山勢在此驟然變得陡峭嶙峋。
嶙峋的黑色巖石犬牙交錯,夾著一線昏沉流淌、泛著微微白沫的湍急河水。
河岸上堆著密密麻麻的人。他們披著各色獸皮,大多數裝備簡陋,
不少赤膊著精壯的、布滿新舊傷痕的上身,手持沉重的石棒、磨損的石斧和削尖的木矛。
他們臉上抹著猙獰的泥土油彩,眼中燃燒著赤裸裸的、對生存物資的渴望。“沖上去!
那谷子里有糧!”一個臉上帶著爪痕的巨靈戰士狂吼著,揮動一柄巨大的骨錘,
狠狠砸向擋在狹窄通道前的幾塊臨時壘起的粗糲黑石!碎石飛濺!
但那些被快速堆疊的石塊下方深深卡著許多砍斷的尖銳樹枝,
形成了第一道低矮卻極其扎腳的拒障。“沖啊——!破了前面的石堆!東西在后面!
”更多的嘶吼應和而起!人群如同污濁的洪水,朝著狹窄的入口擠壓過去!岸坡陡峭濕滑,
沖在前面的戰士一腳踩進精心布置的鋒利木刺陷阱里,慘叫著翻滾下去!
尖銳的木矛、沉重的碎石塊如同冰雹般從兩岸高聳的黑巖縫隙中砸下!
每一次投擲都帶著令人牙酸的破空聲!“啊——!”一聲短促凄厲的慘叫!
一個沖到拒障前正準備翻越的地皇戰士被上方陰影中飛出的一柄奇特的兵器砍中脖頸!
那武器極其沉重鋒利,遠非尋常石刃可比!鮮血如同潑開的熱墨,在昏暗的河谷入口濺射!
“別亂!別亂!往前!往前頂住!”岳鏗在人群后方聲嘶力竭地吼叫,
被血汗模糊的臉上充滿了焦躁和無可奈何的暴怒。眼前的傷亡比他預想的猛烈得多!
那些蜀山氏的人像黑石頭縫里的毒蝎子,狠絕頑強!巖壁陰影里,
蜀山氏族長赤若緊貼著冰冷的石壁。她微微起伏的胸口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臉頰和裸露的脖頸手臂上,布滿被飛濺碎石劃開的新鮮血痕。
她手中的青銅鐮刀刃口上豁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卻依舊閃爍著冷硬的幽光。
她眼神死死鎖住下方被堵塞的入口,在那群試圖掀翻拒障的敵人后方,
捕捉到一個龐大如同小山般的身影!強耳!那只失去一目的巨靈族長!
赤若猛地吸進一口帶著血腥和濕冷的水汽的河谷寒風!機會!她眼中爆發出玉石俱焚的光芒!
手中那豁了口的青銅鐮刀驟然舉起,指向混亂人群中強耳那巨大的頭顱!手勢就是死令!
十幾根削尖磨礪、猶如長牙的沉重硬木桿,頂端用浸水皮繩緊緊捆著鋒利的黑燧石矛頭,
如同淬毒的獠牙,從更高的石崖險惡的縫隙里猛然探出,
對準下方強耳那個龐大而醒目的目標!尖銳的石簇寒光閃動!“呼——!”風聲猛然加劇!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死寂瞬間!“赤——若——!
”一聲急促、嘶啞、帶著一種穿透混亂和血腥的吼叫,猛地從河谷入口上方,
在混戰的人群背后炸響!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沸水,猛地一滯!
混亂的廝殺似乎被按下一個暫停鍵!赤若手中的青銅鐮刀猛地停在半空,
如同被無形的手攥住。她愕然轉頭,視線越過下方攢動的人頭和翻倒的尸體,
循著那突然爆發的嘶吼方向望去!在河谷入口側上方最高一塊凸起的黑巖頂端,
盤古氏族長盤靈的身影出現了!狂風扯動著他單薄的皮襖,
整個人仿佛被釘在那塊孤絕的石頭上,如同黑河上空一尊瘦削而堅定的雕像。他身后,
是幾個同樣疲憊、傷痕累累但眼神依舊冷硬的盤古精銳戰士。
盤靈一只手死死握著巖縫才穩住身體,目光穿透下方血霧翻騰的修羅場,如同冰封的探針,
直刺赤若的眼睛!緊接著,不等赤若回應盤靈那雙穿透血霧的冰封視線——“滾回去!盤靈!
”巨靈氏強耳如同震裂冰河的咆哮在人群里炸開!他猛地抬起那失去一目的頭顱,
額頭上那個巨大的傷疤如同蠕動的蜈蚣,另一只充血的獨眼燃燒著瘋狂而暴戾的火焰,
死死鎖定高處的盤靈!“蜀山這條河溝子歸誰,今天老子說了才算!沒你指手畫腳的份!
” 這聲怒吼伴隨著他手中沉重石錘兇狠地砸在拒障上的一截木頭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
盤靈的目光沒有任何退縮。他踩著腳下凝固的血塊,聲音如同淬過冰河寒流:“夠了,強耳。
再死下去,雪地里只有等著喂狼的餓殍!”他的目光掃過下方混亂的戰場,
掃過每一張被殺戮和絕望扭曲的臉,掃過那些堆積在拒障前的新鮮或凍硬的尸骸,
最后重新落回到赤若臉上。那眼神里,有著對傷亡積累的冰冷估算,有著洞穿一切的疲憊,
更有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然。“十大氏族!”盤靈的聲音猛地拔高,
在這片喧囂著死亡和貪婪的河谷上空炸開,清晰得如同砸在凍土上的冰凌,
“別再像一群餓瘋了的野狗互相撕咬!”風,
裹挾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刮過河谷入口冰冷的崖壁。崖頂最高處,
盤靈的聲音像一塊冰冷的巨石砸在粘稠腥臭的空氣里:“圍起來,劃清獵場!獵到的歸自己!
交換,公平進行!誰敢越界搶奪,
”他目光如冰錐般射向下方那個仰著臉、獨目噴火的巨大身影,“那就一起撲殺!”死寂。
這沉重的、裹挾著冰碴子般刺骨風雪的沉默,重重地壓在在場的每一個人身上,
比那堆積的尸骸更令人窒息。巫常氏熊羽站在靠近坡下的位置,
腳下踩著一具不知屬于哪個氏族的、血肉模糊的尸體。冰冷的血泥已經侵透了他結實的皮靴。
盤靈的話砸過來,他臉上凝固的憤怒一點點崩裂開,那些深刻的紋路仿佛驟然加深,
溝壑里填滿了疲憊的灰塵和未干的污血。他抬起頭,熊皮帽子下的眼睛望向高處的盤靈,
瞳孔里沒有任何認同或者反對的光,只有一片渾濁而沉重的茫然——像被風雪覆蓋的凍原,
找不到任何生命的蹤跡。云陽氏英昊不知何時也攀到了相對靠近盤靈的一處石崖平臺上。
他捂著仍在滲血的左臂傷口,臉色在風中凍得發青。當他抬起頭望向盤靈時,
眼神里沒有絲毫波瀾,只有銳利的、冰冷的審視與戒備,如同在估量突然出現的猛獸,
每一根神經都繃緊到了極限。巨靈氏強耳的反應最為激烈,
他龐大魁梧的身軀劇烈地震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重錘轟擊。他那只完好的獨眼猛地暴睜,
里面燃燒的仇恨和怒火如同被潑了滾油,更加狂猛地燃燒起來,噴射著噬人的兇光,
死死釘在高處的盤靈身上,牙關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
冉相氏徐摯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移動到了戰場邊緣一叢枯死的灌木旁。
陰影將他那張布滿刀疤的瘦臉切割得更加支離破碎。盤靈的聲音落下,
他瘦削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扯了一下,一個無聲的、冰冷而刻毒的冷笑悄然成形,
在他臉上那道扭曲的刀疤上跳動、蔓延。蜀山氏赤若緊靠著冰涼的黑色巖石。
風卷起她的額發,露出下方被汗水血污浸染的臉頰。她握著那柄青銅鐮刀的手指捏得死緊,
指節因用力過度而失血發白。她緩緩地、無聲地垂下頭,
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那粗糙冰冷的金屬鐮刀刃口上。豁開的刃面如同一個小小的、扭曲的鏡子。
在那扭曲的金屬鏡面上,倒映著崖頂盤靈被寒風撕扯的單薄身影,
映著坡下強耳那龐大如山卻只余獨目、怒火欲焚天的身影,
映著石臺上英昊捂臂而立、目光銳利如鷹隼的面孔,
聲冷笑、刀疤猙獰的臉……九張傷痕累累、神情各異的面孔在青銅冰冷的光澤里模糊、重疊,
如同凍土之下彼此糾纏撕咬的蒼白根須,又如同在幽暗河水中載沉載浮的無名骸骨。
凜冽的風卷著細雪,刀子般刮過盤靈裸露在外的臉頰和手背。他孤立于高聳的雪山埡口,
目光投向腳下那片被巨大山脈撕扯開的遼闊谷地。大河在深深的河床中奔涌,桀驁不馴,
像十股無法調和的意志。沿河而上,一個個用巨大原木和粗糲巖石壘砌起來的聚落,
如同猛獸的巢穴嵌在險峻的山腰或河灣沖積出的肥沃臺地上。寨門高聳,
頂端懸掛著風干的獸骨或斑駁銹蝕的青銅鉞,在風中微微搖晃,發出空洞又令人不安的低鳴,
無聲地昭示著各自為政的絕對分野。盤靈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下方升騰起的,
一種混合著炊煙、牲畜糞便和若有若無的鐵銹——那是反復凝結又融化的血——的味道。
正是這熟悉的血腥與硝煙,日復一日地灼燙著他的心。他裹緊了身上的牦牛皮襖,
粗糙的皮毛蹭著脖頸,他的腳步堅定地踏上了向下蜿蜒的通路。身后,
冉相氏族長徐摯魁梧的身影亦步亦趨,沉穩如移動的山岳。徐摯那飽經風霜的寬闊面龐上,
是毫無保留的信任與堅決,他手中那柄從不離身的巨型青銅斫柴斧刃口冰冷,
卻隱隱呼應著盤靈心中的烈火。路途艱難,他們的靴底不斷碾過暗紅色的冰碴和焦黑的土壤。
河谷的通道兩側,那些巨大的原木寨門幾乎成了一種可怖的界碑。其中一道門尤為醒目,
新近經歷過一場慘烈的爭奪,巨大的門軸斷裂了半邊,黑褐色的血污像惡毒的藤蔓,
深深浸染了木頭的每一個紋理,一層覆蓋著一層。斷折的長矛和碎裂的骨簇隨處可見,
深深嵌入泥土或支棱在斷裂的木頭里,凝固著生命的最后驚懼與仇恨。死寂。唯一的聲音,
是風穿過寨門空洞時發出的嗚嗚尖嘯,是盤枯樹枝條相互抽打的噼啪聲,
還有……仿佛來自土地深處的、屬于亡者的低沉嘆息。盤靈的目光掠過這一切,
那雙平日里總帶著思索的深邃眼睛,此刻沉靜如無風的古井,但井水深處卻仿佛有火在燃燒,
巖漿在奔突。他不是神祇,行走在人間最深的苦難瘡疤之上,心同樣會被無形的手狠狠攥緊,
幾近窒息。但沉重的窒息之后,更是一種被壓抑到極致后爆發的、不容置疑的決心。“看,
”盤靈的聲音低沉,帶著風雪的沙啞,卻奇異地刺破了死寂,
“冉相、人皇(望獲)、地皇(岳鏗)、另一支人皇(愷洮)…我們有了起點,但這樣的門,
”他抬手指向那片浸透歷史的殘骸,“還矗立在這片土地上。每一道,
都是阻擋蒼生活命的壁壘。”徐摯的臉頰緊繃得如同花崗巖雕刻,
重斧的柄在他巨掌的緊握下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擠壓聲。他喉頭滾動,
像在吞咽一整塊粗糙的礦石:“會塌的。這見鬼的門,
這該死的不停流的血…老子跟著你盤靈,把這地界犁一遍!”他聲音里的戾氣和決心,
與這戰場遺跡的慘烈如此相襯,讓這誓言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雖沉,
卻激起無聲但有力的回響。下一站,巫常氏。他們的寨子踞守著更上游的河源高地,
地形如同一只俯瞰一切、收緊利爪的鷹隼,嶙峋的巖壁成了它天然的壁壘。
寨門高拔得令人心悸,
巨大的青銅鑄造的兇獸圖騰——那是一只猙獰的虎口吞噬巨蛇的圖案——盤踞在最高處,
冰冷的目光漠然地俯視著所有試圖靠近的人。守衛的戰士身著厚實的皮甲,
甲胄的銅釘在昏沉天光下反射出冷硬而戒備的微光。
沉重的、矛尖淬著幽藍色澤的長矛交叉在他們身前,構成一道無言的拒絕柵欄,
投下的陰影恰如一道門檻,將內外劃得分明。盤靈的來訪顯然已在預料之中。
沉重的寨門在沉悶而艱澀的響聲中緩緩拉開,并未表現出任何歡迎的姿態,
更像是不情不愿地揭開了一道審視的窗口。盤靈穩步踏入這古老的壁壘,
身后的徐摯亦如沉默的山巒移動進來。寨內的空氣沉甸甸地壓著胸口,
那不僅僅是冰雪的寒涼,更混雜了濃烈的味道:青銅被反復摩擦后特有的微腥金屬味,
常年燃燒油脂而熏出的油煙焦糊氣,大群牲畜難以驅散的臊膻……還有,
一種無處不在的、盤踞許久的固執與排外的意志。它彌漫在每一塊黝黑的石頭縫隙里,
縈繞在每一根被煙塵熏得看不出本色的梁柱上,
甚至滲入每一個持矛守衛者僵硬緊繃的肢體中。
他們被徑直引向了寨子中心那座最為巍峨的建筑。這里空間異常開闊,
足有十數人合抱粗細的巨大木柱支撐著穹頂高聳的氈頂,結構粗獷蠻橫,
帶著遠古部落的力量感。冰冷的空間里,篝火在巨大的石砌火塘中熊熊燃燒,
跳躍的火舌舔舐著懸掛其上、正滋滋作響烤炙的整頭獵物,油脂滴落,爆開朵朵金色的火苗。
火光僅僅照亮中央一片區域,卻映襯得四周巨大的青銅禮器浮雕上的獠牙鬼面更加猙獰。
巫常氏族的圖騰——虎噬蛇的巨大銅鑄飾板——鑲嵌在正對大帳入口的主席后方墻壁上,
幽幽地反射著火塘明滅不定的光。
巫常氏族長熊羽就端坐在那懾人圖騰的下方一張包裹著整塊虎皮的石椅上。
他體型并非徐摯那般蠻霸,而是精悍,像一張繃得極緊、隱含千鈞之力的硬弓。
歲月和風霜在他的臉龐上刻下深刻的溝壑,每一道都寫滿了部族爭斗的血與鐵。他的雙眼,
如同古舊的青銅戈矛歷經無數次砍斫磨礪后留下的刃口,沉暗、冷硬,毫無溫度。
火光在他身上跳躍,落在那身精心鞣制、遍布刀槍刮痕的皮甲上,
以及腰間懸著的一柄樣式古老的短銅匕——匕身暗沉,
柄端嵌著一枚色澤濃郁、幾近墨綠的不知名寶石。那無疑是族長世代相傳的信物,
權力凝結的象征,僅僅是靜靜懸在那里,便散發著一種無聲的壓迫感。
盤靈在火塘投出的搖曳光圈邊緣停下,與端坐高位的熊羽之間,
隔著那道明暗分明的光影界限。篝火燃爆的噼啪聲在空曠的大帳中短暫成了主角。
熊羽的目光,那沉如古井暗礁的視線,緩緩抬起,釘在盤靈的臉上,
沒有任何客套寒暄的意思,那審視像冰冷的砂石磨著骨頭。“盤靈,
”他的聲音像是從洞穴深處傳出,帶著沙礫滾動的摩擦感,每個字都重若千鈞,“你的名字,
連同你那‘止戈’的瘋話,已經刮遍了這里的山巒和河谷,驚飛了我領地每一處的鷹雀。
現在,你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的語氣平平,沒有抑揚頓挫,像是宣布一個既成事實,
而非進行詢問。“熊羽族長,”盤靈微微頷首,禮數無可挑剔,
目光坦蕩地迎上那冰冷的審視,聲音清晰而沉穩,似乎并未被那沉如巨石的氣場所壓制,
“戰火燃燒,血在河水中從未平息。寨門的焦黑,族中兒郎的遺骸,
婦孺失去庇護者無聲的淚水……這一切,都在呼喚停歇。十大氏族,原自同源,各自為政,
力量散落于千山萬壑。若結為一體,非為屈尊降貴居于人下,而為擰成一股不可摧折之力。
鑄劍為犁,同謀生息。非我盤靈要號令誰,而是讓這方天地,成為我們真正的、共享的家園。
”盤靈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沉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無形的回音,
在空曠的青銅大廳里清晰撞擊著冰冷的器壁。他環視帳中肅立的巫常武士,
目光灼灼:“血染的河灘下,是誰埋著兒子?是誰的帳中空了丈夫的席位?
每一次狩獵的號角,有多少是為了生存,又有多少只是為了撕開同胞的皮囊,
滿足短暫嗜血的瘋狂?”火塘里的柴薪猛烈爆裂出一串火星,
映亮熊羽那棱角分明的臉上絲毫未變的冷硬表情。仿佛盤靈那些沉甸甸的話語,
不過是吹拂磐石的微弱氣流。他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手肘壓在覆著虎皮的石椅扶手上,
身體前壓的姿態并未帶來壓迫感,反而透出一種磐石生根般的不可撼動。他開口,
聲音如青銅碰撞,帶著不容置疑的回響:“‘同謀生息’?”熊羽嗤了一聲,低沉短促,
卻似石子在銅鏡上劃過,“盤靈,你口中溫情的夢話,
說給那些骨頭還軟的孩子和只知道流眼淚的女人聽罷。在我巫常族的青銅編鐘聲里,
沒有屈就的調弦!”他抬起一只骨節粗大、爬滿老繭的手,指向帳外,
仿佛能穿透厚氈穹頂和冰冷的石壁。“頭頂這方天地,自開天辟地以來,
便流淌著相生相克、彼此傾軋的氣脈!陽熾熱如火,陰冰寒蝕骨!若無爭奪之烈,
若無拼死之志,若無這千萬年你死我活的錘煉,天地何存?!萬物何生?!
”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原始的狂暴力量,
篝火的烈焰仿佛也被他的氣勢激得猛然竄高,
在四壁猙獰的青銅浮雕上投下更為巨大、扭曲舞動的黑影,
“我族血脈中流淌的正是這焚天煮海的不屈烈火!獨據一方,是巫常骨子里的命格!
豈能甘愿并入你所謂‘合盟’之下,與其他蠅營狗茍的弱懦之輩為伍?”他霍然站起,
那頂天立地的身軀仿佛陡然膨脹了許多,火光的陰影在他身后拖拽出巨大、威嚴的輪廓。
他伸出另一只手,不是指向盤靈,而是重重拍擊在自己左胸那塊斑駁的皮甲上,
發出沉悶而令人心悸的“咚”一聲。厚重的皮甲上,
一個模糊卻凌厲的獠牙撕裂獸紋圖騰似乎隨著他的拍擊而跳動。“我的祖先在此!
我祖先行過的路在此!我的魂,就葬在這片高地的巖石、積雪和咆哮的深谷狂風里!巫常,
世世代代!生于此地,死守此土!斷不為奴!”最后四字,
如同四道蘊含著無窮歲月和無數死亡執念的雷霆,轟然炸響在青銅環繞的大廳之內,
帶著近乎金鐵被巨力撕裂般的戾氣,撞擊著耳膜,
更狠狠砸在盤靈描繪的那個“合盟”藍圖之上,擲地鏗鏘,絕無轉圜。
那柄懸于他腰側的古舊銅匕,在火光下幽然一閃,寶石冷翠如冰。寂靜。
只有篝火燃燒、油脂爆裂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帳內所有巫常武士身體都繃緊如拉滿的弓弦,
目光銳利如釘,集中在盤靈臉上,也悄悄掃過族長偉岸的身影。盤靈靜立在火塘的光圈邊緣,
光影在他沉靜的面容上跳動。徐摯那巨大的身形在盤靈身后微微前傾,握著重斧柄的手背上,
根根粗大的青筋如同潛伏的怒蛟悄然浮現,又在下一秒強自壓回深處。
在大帳深處那籠罩在厚重陰影里的角落,一道由巨大獸皮繃制的屏風悄然靜立,
隔絕了更深的休憩空間。屏風的獸皮很厚,色澤黝黑,
上面用某種暗紅色的礦物顏料描繪著古老的、扭曲奔涌的河流和猛獸撕咬的粗獷圖騰。
屏風并非嚴絲合縫,有一道不易察覺的縫隙,不過一根手指寬窄。縫隙之后,
是另一個壓抑得令人窒息的世界。巫常少族長熊獒筆直地挺立在那道狹窄的縫隙之后。年輕,
卻與父親有著驚人神似的線條繃得死緊。
他甚至能聽見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沉悶而急劇地撞擊聲,仿佛擂鼓,
每一次撞擊都震得他全身的骨節都在隱隱作痛。
篝火的亮光從縫隙中艱難地擠進來一絲微弱而狹窄的光帶,像一把冰冷的刀片,
斜斜地切過熊獒的右半邊臉頰,
最終投射在屏風背后粗糙泥墻上一個巨大的、屬于他自己的暗沉輪廓里。
那影子頭部劇烈地晃動著,顯露出內心的巨大風暴。熊羽那句如驚雷炸裂的“斷不為奴!
”挾裹著積壓數百年的部族之怨,兇狠而精確地劈入熊獒的耳中。就在那一瞬,
他全身的肌肉驟然繃緊至極限,仿佛被無形的巨力驟然壓縮!
體內奔涌的血液似乎瞬間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轟然沖向頭顱。他感覺眼前一陣發黑,
又迸射出無數狂亂、旋轉的血色光點!牙根咬得太緊,
酸澀甚至帶著一絲鐵銹的腥甜瞬間在口腔內彌漫開來。他看不見帳內的父親,
但那道魁偉、決絕、披掛著部族千萬年宿命的身影,
如同用滾燙的青銅熔漿直接澆鑄進了他的靈魂里!沉重,滾燙,
痛得幾乎要發出野獸垂死前的嘶鳴。他猛地閉上眼睛,
像要把這過于熾烈的父權圖騰烙印從視覺中強行抹去,
卻反而讓那個頂天立地的暗影更加深刻、固執地灼燒在他的意識深處。
縫隙外投來的微弱光帶落在他緊握的拳頭上,那用力之大,指節處因過度擠壓而失去血色,
泛起一片死寂的青白,
皮膚下的青筋如同幾條瀕死的毒蛇在搏命的掙扎中凸起、扭曲、虬結盤繞,幾欲破皮而出!
縫隙外,盤靈的聲音再度響起,穿透篝火的低語和熊羽那決絕宣言后的死寂余波,
清晰地鉆了進來:“……熊羽族長,你言先祖之志,如高地寒風,凜冽不可動搖。
我敬這份孤絕。然則,”盤靈略作停頓,
這短暫的停頓中仿佛蘊含著巨大的力量與無法辯駁的真相重量,“高處的風,看似恣意狂放,
終需匯入百川,奔流至海,方成滋養萬物之源泉。孤高的磐石,其固若金湯,
卻最易在孤絕中被風化侵蝕,最終散落成滋養別人根基的沙礫。”屏風后的熊獒如遭重錘!
盤靈那句“百川歸海”仿佛帶著大河的轟鳴,猛地沖進他正與千萬道無形鎖鏈搏殺的心海。
他腦海深處不受控制地閃過幾個畫面:去年冬日河谷里,為了一口泉水下游的小爭執,
熊烈叔的小兒子渾身插滿飛矢倒在冰冷河灘上的蒼白臉龐;阿姆在深夜壓抑的低泣,
族中又一個斷了胳膊、再也無法引弓的兒郎又添上她的重擔;還有那高高寨門外,
新掛上去不久的一串猙獰人頭——來自上游巨靈氏的一次報復式偷襲。血淋淋的,
怒目圓睜的,帶著永世的仇恨……這些畫面以前都只是生活的苦澀塵埃,
此刻卻被盤靈的話語賦予了可怕的重量和聯系。像一顆顆投入心湖的石子,不是帶來漣漪,
而是不斷疊加、下沉,壓得他幾乎要裂開!他猛地張開緊咬的牙關,
嚨深處發出一陣極其低微、被強行掐斷在涌出之前的絕望嘶氣聲——那是對束縛的無聲撕裂,
更是對這沉重宿命悲鳴前的一次徒勞掙扎!帳內主位上的熊羽,
那如磐石般刻著無數斗爭痕跡的臉上裂開一絲極冷的、幾乎無法稱之為笑容的弧度。
他寬大的手掌緩緩地、帶著一種不容褻瀆的儀式感,握住了腰間的古匕。“風化散落?
”他聲音低沉,匕首在粗糙的手指摩挲下發出細微的摩擦聲,指節擦過冰涼的匕身,
像是撫過情人冰冷的肌膚。“我巫常男兒的骨血,只愿被敵人的刀斧斬斷!絕不會如同爛泥,
軟倒在茍且合流的長河里!你所說的‘歸海’,于我們眼中,不過是屈身入污泥,永失刀鋒!
”他猛地揚起持匕的右臂!那短匕不算華麗,通體暗沉,
唯有打磨得異常鋒利的刃口在篝火中猝然彈起一抹刺眼欲盲的寒光!那光如此銳利,
仿佛能切開空間,冰冷地映照進在場每一個人的瞳孔里。熊羽的聲音驟然拔高,
化為震耳的咆哮:“我巫常男兒!告訴我!你們的脊梁骨!是硬鐵鑄造?!還是酥軟的泥土?
!能讓我熊羽的子孫彎折?!”如同號角被奮力吹響!“吼——!
”幾乎在熊羽話音落地的瞬間,整個大帳如同一個巨大的青銅容器被投入了燒紅的鐵塊!
環繞四周、始終靜立如雕塑的巫常武士們猛地爆發!那一聲戰吼飽含著狂熱、血性,
還有一種被徹底點燃的、近乎原始兇獸般的悍勇與服從!沉重的青銅矛頓地,
發出雷霆萬鈞般的轟響!
整齊而恐怖的跺腳聲、兵器擊地聲、胸膛深處爆發出的巨大咆哮混雜在一起!
整個氈頂在巨大的聲浪下顫抖!懸吊著的青銅禮器相互激烈碰撞,
發出尖銳、混亂、令人心膽俱裂的嘶鳴!空氣仿佛被瞬間點燃、壓縮,又猛烈爆炸開來!
無數目光頃刻間化為實質般的燒紅烙鐵,死死聚焦在盤靈和徐摯身上!
徐摯那龐大的身軀在狂潮般的壓迫面前猛地向前踏了半步,如同一堵驟然聳起的黑色山巖,
巨大的青銅重斧已被他瞬間提至胸前,刃鋒指向地面,看似防御姿態,
但那粗壯得如同古木般手臂上條條隆起的肌肉,和他眼中燃起的幾乎要熔金化鐵般的暴怒,
都表明這頭盤踞的巨獸已被徹底激怒!盤靈靜靜地佇立在這場狂飆的怒火風暴中心。
狂舞的篝火將那些巨大、猙獰的青銅器浮雕投到四面墻壁上,
如同無數扭曲咆哮的魔影正從四面八方向他撲來!
武士們野獸般的目光和吼聲如同實質的潮水拍打著他。他微微抬起一只手,動作幅度很小,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輕輕壓在了徐摯那欲咆哮而出的巨大怒意之前。
那無聲的手勢里帶著一種“止”。如同在狂風巨浪的淵藪之中,
投入一塊不可撼動的定海之石。徐摯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狂怒竟硬生生凝固了一瞬!
盤靈的目光越過那無數燃燒著敵意的眼睛和揮舞的矛桿,越過那暴烈如兇神的父親,
看向他那深潭般古井不波的眼底深處,聲音不高,
卻奇異地穿透了震耳欲聾的戰吼與兵器的嘶鳴:“熊羽族長,百川終將歸于滄溟!
無論矗立的高崖如何蔑視奔騰的水流,這并非狂想,亦非詛咒。它,
是流淌在你我腳下的這片土地之下,不可違抗的巨大脈動之聲!”熊羽的眼神驟然收縮!
盤靈最后的聲音,如同帶有魔力的冰冷錐子,
直接穿透了他層層堆疊的怒火與頑固不化的部族外殼,
狠狠地扎進了他心靈最深處某個無法言喻、卻也似乎隱隱有感的角落!他握著古匕的手,
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咔咔作響。然而,就在盤靈說出那近乎預言的話語的同時,
他那柄緊握在手中的青銅短匕,那抹被篝火激發出的、象征著永不屈服意志的刃口寒光,
鬼使神差地,正好映入了屏風背后那道幽暗縫隙之中!那道銳利的、冰冷的金屬反光,
如同實質的刀刃,猝不及防地刺入了熊獒凝視著父親背影的瞳孔深處!“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卻又凄厲得幾乎不似人聲的痛哼瞬間淹沒在帳內持續沸騰的戰吼轟鳴里。
屏風后,熊獒只覺右眼如同被燒紅的針狠狠刺穿!那不是肉體的劇痛,
而是某種更根源、更凜冽的斷裂之痛!眼前的景象驟然崩塌!
父親偉岸決絕的背影在他視界中劇烈晃動,仿佛連同整個屏風都在燃燒!
那一道窄窄的光縫中透出的世界,如同熔化的青銅般流淌扭曲起來!
就在這視覺瞬間的劇烈刺激下,
鎖鏈——由血脈、敬畏、恐懼、無窮盡的部族傳說和死者沉重的目光所熔煉而成的寒鐵鎖鏈!
它們從他的心臟深處發出崩裂前的哀鳴,一寸寸從骨髓中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撕扯出來!
腥甜的血氣猛地涌上喉嚨!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手指冰涼得像尸體,
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每一個骨節都在發出無聲的、瀕臨崩解前痛苦的呻吟。
那道冰寒的刃光,在那一刻,斬開了他對盤靈描繪的未來的深切渴盼!
也劈開了他對父親、對部族深入骨髓的、如宿命般無法逃脫的沉重枷鎖!
盤靈深深看了一眼熊羽和他身后那躁動不安、即將沸騰的巫常力量風暴旋渦。
火光在那雙依舊沉靜的眼中跳躍,映不出絲毫動搖或懼色。“既如此,
”盤靈的聲音平穩如初,清晰地穿透殘余的躁動尾音,“盤靈告辭。但我話語的份量,
會跟隨此地即將流出的每一滴新的血一起流淌,直至最終匯入那片無可避免的大海。
熊羽族長,希望到了那一天,這古老的寨門,不會被從內部點燃的火焰焚毀。”他不再停留,
果斷轉身。沒有等待,沒有多余的言語。徐摯如同壓陣的洪荒巨獸,
也一步踏入盤靈側翼落下的陰影里,巨大的身形隨著盤靈的動作同步轉向。
那柄剛剛提至胸前、散發著危險光澤的重斧,也隨之垂落到腿側,
但肌肉賁張的手臂輪廓依舊蘊含著可怕的爆發力。
好為盤靈擋住了一大半來自左側那些依舊如同燒紅狼眼般充滿攻擊性的巫常武士的目光流彈。
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大帳中響起,堅定地,不疾不徐地,
朝著那敞開的、但氣氛比冰雪封凍的荒原還要冷肅的出口行去。
就在盤靈即將消失在門廊那厚重的氈簾陰影下的前一剎那,
端坐主位、渾身裹挾著生人勿近寒氣的熊羽突然開口:“送客!”聲音斬釘截鐵,
如同冷鐵砸地。隨著他這聲命令,
一直如同兩尊沉默而充滿威脅的石雕般矗立主位左右側后的兩名貼身力士瞬間踏步而出!
他們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帶著讓地面微微震顫的力度。
巨大的身影瞬間封死了盤靈和徐摯前方的過道,
將二人與那些虎視眈眈、依舊喘著粗氣的普通武士隔開些許距離。兩名力士左右分立,
動作機械到一絲不茍,一伸手臂,引向出口方向。那份量十足的“護送”,
沒有絲毫禮節的溫度,更像是強大的推擠力量裹挾著不容抗拒的驅離。盤靈微微頷首,
步速沒有絲毫改變。身后,徐摯那如同古木虬結般強韌的手臂肌肉,
在盤靈身側極其細微地擺動了一下。這個動作極小,更像是身體在行路中的自然起伏,
若非高度凝神注視,根本無法察覺。但它落入了另一個高度專注的眼睛里——熊獒!
那一聲“送客”的斷喝如同最沉重的鐘錘,狠狠砸落在他瘋狂搏斗的心腔之上!
盤靈與那個沉默的龐然巨人徐摯即將沒入門外那吞噬一切光明的濃重陰影!
仿佛一個無比沉重、名為“永遠失去”的烙印就要落下!不!那個流血的河谷!
那個被蹂躪的母親!那個血染河灘的小生命!
還有盤靈口中那無可置疑的奔流大海……這一切混亂、痛苦、期冀的洪流,
在他腦海里炸成了吞噬理智的巨漩!
就在徐摯手臂那細微起伏的瞬間——這極其短暫的空間被創造的剎那,
被熊羽的威嚴和巫常全體武士的狂怒暫時凝固起來的空氣,
出現了一絲無人能注意、但對熊獒而言卻豁然洞開的罅隙!行動!身體脫離了束縛,
完全被沸騰的心血驅動。沒有絲毫猶豫,
熊獒猛地吸進一大口帶著屏風后陳舊泥土和皮革氣味的冰冷空氣,胸腔如同風箱般急劇膨脹!
那口空氣灌進來,冰冷地刺刮著喉嚨,但下一剎那,整個人已如同被弓弦彈射出的梭箭,
貼著巨幅獸皮屏風的底部陰影,無聲無息地、敏捷如幽谷靈猿般向大帳后方深處掠去!
皮靴踏在厚厚鋪地的獸皮毯上,沒有發出一丁點多余的聲音。心臟在嗓子眼瘋狂擂動,
每一次搏動都像要震碎耳膜,太陽穴突突狂跳,全身血液燃燒般沸騰!
穿過一道低矮狹窄、僅容一人快速通過的皮簾甬道,
他沖入了后方生活區一個更小、堆滿各種族務卷軸和古老雜物的耳室。沒有絲毫停頓,
熊獒撲到耳室最內側的黑暗角落,一只有力的手如同探入巢穴的鷹隼,
瞬間從一堆冰冷的獸骨和圖騰旗幟下精準無比地抓出了一塊沉重的青銅器物!
那正是代表巫常氏少族長的青銅圖騰牌——一只仰天長嘯的巨熊頭顱鑄件,獠牙猙獰,
雙目以深色琉璃鑲嵌,其下是部族傳承的繁復符文。
青銅冰冷粗糙的質感如同冬日最深河底的石塊,沉重異常,
幾乎壓得他剛剛爆燃起熱血的右臂微微一沉。幾乎在抓到圖騰牌的同一剎那,熊獒猛地轉身,
沒有一絲停頓地再次矮身穿過耳室的另一道小門!這道小門直接通向后院。
凜冽的寒風迎面咆哮著撲來!外面就是后寨僻靜處,無人看守的狹窄牲口道!
寒風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滾燙的臉頰上,吹散了剛才狂奔帶來的微汗。
馬廄就在右側不遠。那匹自幼與他一起長大的黑色駿馬“踏雪”,
似乎早已感應到主人沸騰的殺伐決斷之意,煩躁不安地在槽櫪間甩著長尾,
噴出大團大團的白氣。熊獒沒有發出絲毫聲音,疾撲過去!他甚至沒有經過栓馬的柵門,
一個縱身如鷂鷹般輕盈敏捷地翻過半截矮木柵欄!動作一氣呵成,沒有半點滯礙。
沉重的青銅牌在飛躍柵欄時幾乎撞在他緊繃的大腿上,那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
帶來一絲清晰的痛楚。“走!”嘴唇無聲地翕動,只有喉嚨深處一點微弱的氣息滾動。
他瞬間解開了“踏雪”系在木柱上的粗糲皮繩套索!左手抓住長長的鬃毛,
用力一按馬背的瞬間,腰腹與腿部的力量猛然爆發!整個人已如一道迅疾升騰的黑色煙柱,
穩而無聲地落在馬鞍之上!“駕!”身體前壓,雙腿猛地一夾!踏雪的箭鏃般沖了出去!
風像刀片一樣切開熊獒滾燙的皮膚。冰冷的空氣灌入喉嚨深處,帶來陣陣刺痛。身后,
那巨大、森嚴如同某種古老巨獸盤踞的巫常寨堡迅速在視野中退去,
巨大的、懸掛著猙獰獸首的寨門輪廓在慘淡的月色下變得模糊不清。
他必須在他們離開寨門險峻河谷的最后一個隘口前截住!快!再快!
心中只剩下這一個字在瘋狂燃燒,蓋過了所有喧囂的背景——父親的咆哮,族人的戰吼,
屏風縫隙里父親舉起匕首那刺穿靈魂的寒光……這些碎片試圖再次糾纏他,
但都被前方那必須追趕的目標所碾碎!前方那條布滿碎石和低矮灌木的陡峭下山小徑,
在濃云間隙勉強透下的、流淌著冰冷銀輝的月光照耀下,如同一道暗色的大河。
盤靈和徐摯的坐騎顯然受到了某種無形驅策——來自后方整個部族凝聚的冰冷意志。
他們的速度很快,那巨大的、仿佛永遠壓著低矮天空的獸皮石堡已被拋在身后,
化作一個巨大而沉默的剪影。此刻他們正沿著峭壁下方一條相對平直的河道邊緣疾行。
奔騰的河水在冰層下發出沉悶壓抑的怒吼,成了這片肅殺寒夜里唯一的活物聲息。
徐摯巨大的身影在前方開路,如同破開波浪的礁石。盤靈緊隨其后,寬大的皮袍被烈風掀起,
露出內里緊束的勁裝,顯得他身形瘦削卻異常挺直堅韌。“少族長?!!!
”一聲難以置信、幾乎破音的厲喝如同淬了冰的毒箭,猝然撕裂了寒夜的沉寂!熊獒!
他竟單槍匹馬出現在前方一塊河道中央被河水沖刷出的巨大砥石平臺上!
他像是一尊從冰冷河床中升起的青銅雕像,牢牢勒住韁繩。
胯下的黑色戰馬“踏雪”暴躁地踏著蹄,鼻息在冷冽的空氣里噴涌出巨大的白霧。一人一馬,
正好橫亙在盤靈一行前行的狹窄路徑中央。“嘩——”一聲鈍響。
徐摯那巨大的重斧如同驟然覺醒的洪荒巨獸,幾乎是貼著熊獒的馬首從下方向上撩起!
斧刃帶著撕裂空氣的低沉嗚咽停在了熊獒咽喉前方數寸!月光映在那冰冷幽暗的巨大斧面上,
倒映出熊獒那張被寒風吹得泛紅、眼中卻燃燒著奇異火焰的臉龐。
徐摯那雙銅鈴般的巨目死死盯著熊獒,眼白上暴突的筋絡如同燒紅的鐵鎖,
聲音如同粗糙的砂石在摩擦:“小崽子!找死?!”濃烈的殺意毫無保留地噴薄而出。然而,
就在巨斧橫空、殺意砭膚的瞬間,盤靈的動作幾乎同時發生了。他沒有勒馬,
而是將跨下坐騎那原本就不慢的速度猛地向前催送了一程!
幾乎是擦著徐摯那巨大臂膀的邊緣,整個身軀已靈活地滑到徐摯那如同鐵壁般的身形之前!
恰恰插入那柄巨斧與熊獒咽喉之間的狹窄空隙!“退后!”盤靈的聲音不大,
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壓,斬釘截鐵!
徐摯握斧的雙臂上那盤錯扭結的青筋如同被猛然凍結的鐵鏈,
硬生生地凝固、停頓在狂暴提升到頂點的勢能之中!那兇戾的目光猛地掃向盤靈沉靜的側臉,
再射向攔路的熊獒,鼻孔里噴出兩股滾燙的白氣。他腳下不情不愿地向后踩退半步,
但那巨斧如同毒牙吐信的猙獰蛇首,依舊虛懸在盤靈與熊獒之間,
散發出令人血脈凝滯的寒氣。擋在最前方的盤靈微微抬起了下頜,
迎著撲面的寒風和熊獒眼中那團仿佛燃燒一切的火焰。
夜風吹得他額角一縷散落的發絲拂過剛毅的面頰。
篝火旁那份沉靜的從容在此刻沉淀為一種近乎冰質的洞察。他并未開口質問,
但那沉默的目光穿過冰冷的河風,籠罩著這個敢于孤身追出寨門、無視父命的巫常少族長,
帶著一種仿佛能穿透對方靈魂的審視。目光籠罩下,熊獒劇烈地喘息著。
每一口呼出的氣都在空中凝成翻涌的巨大白霧。
父親那雙如同古井最深處萬年不化寒冰的眼神仿佛仍在眼前,冰冷地禁錮著他的喉嚨。
他感到自己全身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無聲的、瀕臨碎裂的呻吟!不僅僅是追逐的疲憊,
更是兩種瘋狂撕扯靈魂的力量在體內拉鋸絞殺!
似乎又幽幽亮起……與眼前盤靈沉靜如淵、卻又蘊含著某種大河奔流般力量的眼神激烈碰撞!
僵持的沉默被冰冷的河風吹刮著。終于,熊獒猛地抬手!沒有絲毫猶疑,
他從腰間皮扣里閃電般拔出了一把骨質的獵刀!這動作快如雷霆!徐摯那懸停的巨大重斧上,
幽暗的斧刃表面反射的月光驟然一跳!仿佛一條蓄勢待發的毒龍被徹底驚醒!
盤靈身后的幾名隨從也瞬間握緊了腰間的青銅短兵!空氣剎那繃緊至斷裂的邊緣!
但熊獒的獵刀并非指向任何人!他甚至沒有看一眼那刀鋒!手腕一翻,
用盡全身力氣——“嗤啦!”沉悶的裂帛聲!那鋒銳的骨刀狠狠切向自己攤開的左掌心!
冰冷的月光和徐摯巨斧上反射的慘白弧光,清晰地映照出熊獒驟然變得煞白的臉龐,
以及他眉宇間那因劇痛而猛烈扭曲卻又無比決絕的神情!
鮮血從裂開的巨大傷口瞬間噴涌而出,濃稠、熾熱、帶著生命的腥氣!
劇痛如同滾燙的巖漿瞬間沖垮了他的喉嚨!
一聲壓抑不住、近乎獸類的痛吼從他緊咬的牙關深處迸發出來!與此同時,
那沉重的青銅圖騰牌被他的右手高高托起!手掌劇痛滾燙的鮮血如同粘稠的巖漿,
間浸透了青銅巨熊圖騰牌上那冰冷、粗糙、被先祖無數雙手摩挲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紋路深處!
將血與火、將生與死的烙印、將自己那被命運撕裂的年輕魂靈狠狠按進那古老的金屬之內!
“呃啊——!讓它!讓它替我看著!!!”熊獒的聲音嘶啞破碎,
混合著劇痛的喘息和一種徹底釋放的狂怒咆哮,如同受傷孤狼向冷月發出的最后長嚎!
那雙被撕裂情緒燒得通紅的眼睛死死釘在盤靈的臉上:“看著你造的那片海!
看著那片……沒有族人躺在冰冷河灘流干最后一滴血的海!!它替我!去看著!”話音未落,
不等任何人做出反應!
那枚被滾燙熱血澆淋浸透、在月光下反射出詭異光芒的青銅巨熊圖騰牌,
被他用盡全身殘存之力,猛地向前拋出!一道沉重的、帶著猩紅尾跡的弧光,
劃破冰冷的夜色!盤靈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就在那一刻——“砰!
”沉重而粘膩的聲響!帶著溫熱濕氣的青銅,冰冷而血腥的青銅,
連同那尚未凝固、滾燙黏稠的生命印記,以一種無法拒絕的、粗暴甚至殘忍的方式,
狠狠砸落在盤靈攤開的掌心之中!冰冷堅硬的金屬,瞬間覆蓋了年輕統帥的手掌!那份沉重,
遠超冰冷的青銅重量本身!
盤靈清晰地感受到那圖騰牌上尚未冷卻的、屬于一個撕裂靈魂的溫度,
還有那濕滑、仍在流動的血液的黏稠觸感!它們帶著強烈的生命意志和絕望的吶喊,
瞬間穿透皮膚和血肉,狠狠撞擊在他的意識深處!盤靈的指掌驟然收緊!那力道大得驚人,
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瞬間失血泛白!
包裹著血污的青銅圖騰牌的尖銳棱角深深嵌入他的掌心皮肉!
但這新的銳痛仿佛沒有任何感覺,如同微塵投入深湖。他的目光如同燒紅的釘子,
穿透夜色與寒冷的河水呼嘯,
死死釘在熊獒那張被痛苦和決絕扭曲了線條、卻依舊燃燒著不滅希望火焰的臉上。
他沒有說一個字。熊獒最后的目光,是投向盤靈緊握著那枚染血圖騰的右拳,
然后又猛然轉向遠處那片巫常黑暗盤踞的巨大寨堡輪廓。牙齒深陷進下唇,
一股新鮮的血腥味在口腔內彌漫開來。那一眼中蘊藏了太多沉重的東西——是訣別,
更是重若千鈞的托付!下一瞬,熊獒猛地調轉馬頭!踏雪靈性異常,不待催促便已邁開四蹄,
如同融化在夜色中的一道黑色魅影,沿著來時的陡峭河岸瘋狂向上沖去!
盤靈的身影卻如同釘在了冰冷的河道礫石上,紋絲不動。
他的右手依舊緊緊攥著那冰冷的、染血的青銅。滾燙的血沾染了他的掌心皮肉,
迅速在河岸的朔風中冷卻、凝結,帶來一種粘稠、緊繃、甚至開始刺痛的感覺。
但他握拳的力量沒有絲毫放松。徐摯巨大的身形如同凝固的冰川橫亙在他旁邊,
寬闊的脊背仿佛擋開了所有可能從高地方向襲來的冷風與目光。
那柄沉重恐怖的巨斧不知何時已垂落到了馬側,
但那巨大粗糙的手背上盤虬的筋絡依舊在微微搏動,顯示其主如同沉睡火山般的內心。
過了不知多久,或許只有幾個被寒夜凍結的瞬間,或許漫長得如同一個紀元。
盤靈緩緩抬起左手,那動作沉穩到沒有絲毫屬于凡人身體的震顫。月光下,他緩緩展開掌心,
被自己先前同樣用力過猛、已深深嵌入皮肉的圖騰棱角劃開的新傷口正洇出暗紅的血。
這新傷與熊獒涂抹其上、已變得粘稠暗沉的血跡混合在一起,
構成一幅極其詭異而沉重的畫面。他用指尖細細摩挲著銅牌上那粗糙、猙獰的巨熊凸紋,
感受著那些深深刻入金屬內部、如同命運般冰冷古老的符文溝壑。
“百川……入海……”盤靈對著掌心那枚浸透新舊之血的冰冷圖騰低語,
每一個字都輕得像夜風,卻沉甸甸地砸在冰冷的空氣中,
仿佛與下方冰河中奔騰壓抑的水流聲響融為一體,
“熊獒……你割的是自己的手心……還是纏在巫常氏骨頭上的那條千年鎖鏈?
”盤靈最后抬起頭,目光如寒星,掃過熊羽那張被歲月風霜和執拗鍛打成青銅面具的臉,
定格在身后那片被屏風巨影隔絕的幽暗深處——那里隱隱傳來骨骼被過度擠壓時的清脆呻吟。
他不再言語,只是沉穩轉身,大步踏出這散發著金屬與血液混合氣息的巫常心臟地帶。
那腳步踩在冰冷堅硬的石地上,每一步都擲地有聲,清晰地宣告著古老的分裂即將面臨終結。
在身后,如同壓陣的巍峨山巒,徐摯的重斧寒光隨之隱入流動的陰影里。
熊獒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道離去的背影,仿佛要將這背影,連同他剛剛拋卻的沉重宿命一起,
牢牢刻進自己的骨子里。隆冬第一場雪落下時,黑水河畔的溝壑地帶,
五根新制的丈余高栗木圖騰柱矗立起來。
三角山形紋、人皇氏的谷穗紋、冉相氏的交股牛角紋——圖騰柱的頂端在風雪中微微晃動著,
每一道刻痕都凝聚著五族先民生存的印記,如今它們的影子在雪地上交匯糾纏,
如同根須在泥土下悄然融合。凜冽寒風卷過新辟的河道。
天皇氏望獲粗糙的手指從河泥中抽出來,攤開,掌心躺著一枚被河水磨光的青黑色石子。
這種沉水石,是筑堤的最好骨架。他指著腳下新成的堤岸基礎對盤靈道:“盤靈族長,
開春前,這一段的引水壩必能建成,黑水河水便可滋潤東岸那片緩坡荒原。荒地雖貧,三年,
只需三年輪種休養,便是我們五族共同的糧倉。”他的聲音不高,
沉穩中卻飽含不容置疑的分量,像冬日凍結后堅實的河面,足以負載沉重之物前行。不遠處,
地皇岳鏗正帶著族人壘砌石基。巨大而不規則的河灘巨石在他們手中如同馴服的牲畜,
被撬棍與繩索巧妙地嵌入彼此咬合的凹槽。一個赤著上身的壯漢嘿咯一聲發力,
肩背肌肉虬結如古樹盤根。巨石砰然歸位,精準得嚴絲合縫。
岳鏗布滿老繭的手掌按了按剛砌好的石基,紋絲不動。“風?水?蟲豸?
休想鉆透俺地皇氏的墻!”他中氣十足的吼聲沖破風雪,
引來一片混雜著汗氣與泥土腥味的呼應。更遠處黑水河上游的匯流處,河水湍急,吼聲如雷。
人皇氏愷洮族中的工匠們正在水勢稍緩的一側架設一座巨大的木制水輪。
水流沖擊著粗糙結實的輪葉,發出沉重而持續的、仿佛大地心跳般的嘎吱聲。
水輪巨大的輻條帶動著連接其上的長長木軸,一路延伸向岸坡高處。那里,
冉相氏的“牛頭”徐摯正帶著一群族人埋頭刨鑿著巨大的空腔木管。
他脫去了平日沾滿皮屑的熟硝外袍,只著一件單薄皮坎肩,裸露的雙臂肌肉賁張,
揮動著一柄沉重得駭人的牛骨大錘。
沉重的錘頭精準地一次次砸在巨大樹干中心鑿出的凹槽邊緣上。每一次錘落,
都發出悶雷般的重響,木屑如雪紛飛。他專注得額頭青筋微微搏動。最終,
在一聲幾乎要撕裂耳膜的“開!”字爆喝下,大錘最后一次轟然落下,
粗壯的樹干中心被徹底砸開一個通透的空腔!河水驅動的水輪之力,
正通過那根延伸至此的木軸,推動起安置其中的木質活塞裝置。
徐摯抹了一把額頭滾燙的汗水,看著淡黃色的渾濁河水汩汩地被巨大的原始力量抽出,
沿著在坡地上開掘延伸的土渠流向遠方等待灌溉的土地。他咧開嘴,
露出在常年油煙火氣中熏得微黃的牙齒:“哈!成了!什么干渴地皮,
見俺冉相氏的‘地龍吸水’,統統都得飽飲!
”他粗糙卻精準的木工技藝與對牲畜筋腱扭力了如指掌的本能,
巧妙地化作了這無需人力汲水的工具。
巨大的水輪連同那套笨拙卻有力的裝置倒映在渾濁的河水里,
如同一頭在寒冬飲水的遠古巨獸。盤靈站在高處,目光掃過這龐大而生機勃勃的場面。
風雪灌進他皮袍的縫隙,冰冷刺骨,內心卻前所未有地燙貼。五年了,
從那個在巫常青銅大帳中拋出“百川歸海”驚人之語后的夜晚,
到如今這根根挺立的合盟圖騰柱,每一寸河道的規整,每一片新開田地的壟溝,
都浸透了汗與血淬煉過的盟誓。徐摯當初那柄伴隨他征戰的巨型重斧,
如今被他珍重地供在部族議事廳最顯眼的位置。而此刻,他手中握著的,
是他與望獲、岳鏗等人無數次勘探水流后繪在堅韌獸皮上的“水經圖”。
在這片風雪呼號的黑水河谷地,一個全新的秩序正在抽枝吐芽。它沒有震天的口號,
有的只是溝渠如血脈般延伸,沃土在犁耙下翻出油亮的波浪,
還有那木輪不知疲倦的旋轉之聲。五族老弱婦孺的身影穿梭在新建的屋舍與糧倉之間,
曾經戰時的饑色從臉上褪去,一種安穩帶來的紅暈悄悄爬上婦人們粗糙皴裂的臉頰。
孩子們在清掃過的谷場上追逐打鬧,被母親佯裝生氣地呵斥,那聲音里卻并無太多真怒。
五大族的根基漸漸扎穩,盤靈將目光投向更遠方,投向黑水河那奔騰咆哮的上游。
在那片被層層疊疊嶙峋峭壁和原始密林包裹著的高山河谷地帶,
歷史的時針仿佛仍固執地凝滯在血腥輪轉的刻度之上。冬夜,寒徹骨髓。
巨靈氏族長強耳的青銅大帳內,彌漫著濃郁得化不開的腥膻氣和汗餿味。
一只烤得半生不熟、油脂外溢的巨大獐子橫在粗木架上,是昨日狩獵所得。
強耳撕下一條后腿,狠狠地咬下一大塊帶著血絲的肉,
油汁順著他花白粗硬的虬髯滴落到胸前厚重的熊皮外袍上。他抹了一把嘴,
把森白的腿骨重重砸在案上,發出悶響,
狹長銳利的眼睛掃過圍坐一圈的幾位族長:“云陽的英昊!俺的人親眼見著你云陽氏的哨探,
踩過了虎跳澗!”聲音粗糲如砂石,“你當那是誰的獵場?!”云陽氏英昊,身形略顯單薄,
眼神卻如雪夜里的狐貍。他慢條斯理地將一根獐子肋排邊緣的脆骨嚼碎咽下,
才抬起眼皮:“強耳族長好眼神!不過,哨探回稟,虎跳澗外那片紅松林子,
麋鹿群又現了蹤跡。你巨靈氏今年冬日獵獲也不差。那片林子……呵呵,開春后草籽豐美,
鹿群更是盤桓不去。云陽寨子里娃娃多,嘴饞,總得替孩子們……提前摸摸路。
”他端起粗陶碗喝了一口渾濁劣酒,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提前摸摸路?
怕是磨牙的刀快藏不住了吧!”巫常氏熊羽甕聲打斷。他臉上的風霜更刻骨了,
唯獨那雙眼睛,深沉如古井,藏著永遠無法測度的怨毒和永不熄滅的爭斗之火。
腰間的青銅匕首發著暗沉冰冷的光。他拿起盤中一根烤焦的鹿脊骨,
用匕首尖慢慢剔著骨縫中發黑的碎肉,指甲用力得發白,
“誰不知道開春便是爭地死斗的時節!要摸路?行!拿出本事說話!我巫常兒郎的弓,
認的是血肉開出的邊界!不是你云陽娃娃的口水!”“嗡——!
”一支短尾狼牙箭矢帶著凄厲的破空聲,如同索命的毒蛇,
自大帳厚氈門簾下一處不起眼的縫隙中陡然竄入!目標,直指英昊正在送入口中的那塊鹿肉!
這變故猝不及防!英昊眼角余光瞥到那道奪命寒光的瞬間,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