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我跟著陳嶼北漂時，窮得只能分食一籠小籠包。 他總把里面的肉餡留給我，
冬夜里用體溫焐熱我凍僵的腳。 結婚那天他跪著流淚：“這輩子絕不負你。” 八年后，
我在別墅收到視頻：酒吧里一個女孩跨坐他腿上，笑著把婚戒丟進紅酒。
當年我們為省一塊錢吃素餡包子，如今那枚戒指在酒杯里泛著冷光。 我砸碎所有相框時，
他吼得比我更響： “誰逼你二十歲就跟我了？誰逼你陪我吃苦了？”二十歲那年的夏天，
空氣黏稠得像化不開的麥芽糖，死死糊在皮膚上。
我拖著那個巨大的、幾乎和我一般高的舊行李箱，輪子發出垂死掙扎般的呻吟，
在火車站喧囂的人潮里笨拙地往前挪。汗水蟄得眼睛生疼，
視線里只剩下前面那個寬厚的背影——陳嶼的肩胛骨在洗得發白的舊T恤下繃緊，
像兩片倔強挺立的帆。他偶爾回頭，額頭也亮晶晶的，眼神卻像淬了火的鐵，滾燙又執拗。
“晚晚，快來！北京就在前面！”他的聲音穿透鼎沸的人聲，
帶著一種不顧一切往前沖的蠻勁。身后，父母焦灼而憤怒的呼喊，
親戚們或惋惜或嘲弄的議論，所有那些被我們拋下的熟悉面孔和沉重規勸，
都在火車啟動的巨大轟鳴聲里，被碾碎、被拋遠，最終化作了鐵軌盡頭模糊的灰點。
窗外的風景開始加速后退，城市、田野、河流，都變成流動的色塊。
我靠在陳嶼同樣汗濕的肩上，心臟在胸腔里失重般狂跳，不是因為離別的酸澀，
而是一種近乎悲壯的、破釜沉舟的自由感。未知的前方像一片洶涌的海，而我們，
是兩只僅憑著一腔孤勇就敢揚帆的小船。北京用它的龐大和堅硬迎接了我們。
落腳點是在五環外一片迷宮般擁擠的自建房里。房東太太領我們走上那棟搖搖欲墜的小樓時，
木板樓梯在腳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推開那扇薄得像紙板似的門，
一股混雜著霉味、灰塵和劣質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屋子極小，
只塞得下一張窄床和一個掉了漆的舊衣柜，墻壁上斑駁的水漬勾勒出奇形怪狀的圖案，
像某種沉默的控訴。唯一的窗戶對著隔壁樓同樣灰撲撲的墻壁，光線吝嗇地擠進來一絲。
陳嶼放下行李，環顧四周，喉結滾動了一下。他猛地轉過身，緊緊抱住我，
手臂勒得我肋骨生疼。他的下巴抵著我的頭頂，聲音悶悶的，
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晚晚，委屈你了。我發誓，我們不會一直住這里！
我們會掙到大錢，住最好的房子！”他的懷抱滾燙，帶著年輕軀體特有的汗味和決心。
我仰起臉，望進他眼底那片灼灼燃燒的火光里，用力點頭。那一刻，
逼仄的出租屋、嗆人的氣味、窗外灰蒙蒙的壓抑，仿佛都在這片火光里被暫時驅散了。
現實很快露出了它冰冷的獠牙。陳嶼像一頭不知疲倦的困獸，
每天天不亮就沖進北京龐大而冷漠的叢林里尋找生機。他干過推銷、當過搬運工，
后來終于在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廣告公司找到一份業務員的差事。
我則在一家復印店找到了糊口的工作。微薄的薪水像指縫里漏下的水，
房租、水電、交通、最廉價的食物，每一項都張著貪婪的嘴，
輕易就把那點可憐的收入吞噬干凈。真正的考驗來自胃袋。常常到了月末最后幾天，
錢包徹底癟下去的時候，饑餓便成了出租屋里的第三個房客，
沉默而執著地啃噬著我們的意志。那時，
巷子口那家“老張包子鋪”就成了我們經常光顧的地方。鋪子油膩膩的，老板娘嗓門洪亮，
臉上總掛著疲憊的笑容。那小小的蒸籠里升騰起的白色霧氣，在寒冷的清晨或饑餓的黃昏，
散發著致命的誘惑力。“老板，一籠混合的！”這是我們最常點的。所謂混合，
就是葷素摻半，價格能便宜一塊錢。一塊錢，在那時，是公交車票，是半斤掛面，
是活下去必須精打細算的籌碼。熱氣騰騰的蒸籠端上來，
薄薄的皮幾乎兜不住里面晃動的湯汁。陳嶼總是飛快地用筷子尖戳開一個，
小心翼翼地夾出里面唯一的一小塊油亮的肉餡，不由分說地塞進我碗里。“喏，快吃，
涼了腥氣。”他自己則夾起一個素餡的，囫圇塞進嘴里，燙得直吸氣，卻滿足地瞇起眼，
仿佛吃到了山珍海味。“你也吃啊。”我小聲抗議，想把那點肉餡撥回去。他按住我的手，
掌心粗糙溫熱：“你吃。看你瘦的，風一吹就跑了，我心疼。”昏黃的燈光下，
他的眼神專注得近乎虔誠，仿佛看著的不是一點微不足道的肉餡，而是某種稀世珍寶。
那點油光浸潤的肉糜落進嘴里，帶著質樸的咸香，卻莫名地，讓眼眶一陣陣發酸。
北方的冬天，像一頭冷酷的巨獸，將寒意無孔不入地滲透進這間簡陋的屋子。夜里，
暖氣片只是徒有其名的冰涼鐵疙瘩，窗戶縫里鉆進來的冷風像小刀子，嗖嗖地刮著骨頭。
被子又薄又硬，蓋在身上像蓋了一層冰冷的鐵皮。凍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
我就把冰冷的腳丫悄悄塞到陳嶼的小腿下面。“嘶——！”他每次都被冰得一個激靈，
倒抽一口冷氣，睡意朦朧地嘟囔，“林晚同志，你這腳是剛從冰窖里刨出來的吧？
”我縮著脖子，帶著點惡作劇得逞的小得意，又有點不好意思。然而下一秒，
他有力的把雙腿放在了他肚子的位置，像蚌殼裹住了珍珠，用他年輕身體里旺盛燃燒的熱力，
一點點、固執地焐著。那滾燙的暖意，從冰冷的腳底板開始蔓延，順著血液，一路向上，
直抵心尖最深處，融化了所有凍僵的惶恐和委屈。黑暗中，他均勻的呼吸就在耳邊，
帶著令人安心的節奏。窗外的風聲似乎也小了，世界仿佛只剩下這方寸之間相依為命的溫暖。
生活的重錘從不吝嗇于落下。陳嶼為了一個極其難啃的客戶，連續奔波了半個月，
嘴皮子磨破，方案改了又改。那天，客戶終于松口，
在一家嘈雜喧鬧的川菜館擺下了“戰場”。酒是繞不過去的坎兒。紅的、白的、啤的，
杯子一次次被滿上，像一場沒有硝煙的酷刑。陳嶼的酒量其實很一般，幾輪下來，
臉已經紅得像煮熟的蝦子，眼神也開始發飄，說話舌頭都大了。“王總…這杯…我敬您！
合作…合作愉快！”他又端起滿滿一杯白酒，手抖得厲害。“哎喲，小陳，
你這狀態可不行啊，”姓王的客戶挺著啤酒肚，笑得像尊彌勒佛，眼神卻精明銳利，
“讓小林來！小林看著爽快！”他的目光像油膩的刷子，肆無忌憚地掃過我。
陳嶼的臉瞬間更紅了，混雜著酒精和一種被冒犯的屈辱。他嘴唇翕動了一下，想說什么，
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彎下腰，痛苦地干嘔起來。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
我看著他那副狼狽又倔強的樣子，看著王總臉上那副看好戲的神情，
一股混雜著心疼和憤怒的血氣猛地沖上頭頂。我一把按住陳嶼顫抖著還想再去端杯子的手，
力道大得我自己都驚訝。然后，在陳嶼驚愕、王總玩味的目光中，
我端起桌上那杯還晃蕩著的白酒。“王總，我替陳嶼敬您！”我的聲音異常清晰，
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尖銳，“感謝您給機會！這杯，我干了！
”辛辣的液體像一條滾燙的火線，從喉嚨一路灼燒到胃里，燒得五臟六腑都絞扭起來。
胃里翻江倒海，我強忍著，把杯子重重地倒扣在桌上，發出“哐當”一聲脆響。
王總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鼓起了掌：“好！小林爽快！就沖你這股勁兒，這單子，
簽了！”生意成了。代價是，我在污穢骯臟的洗手間里吐得天昏地暗，膽汁都嘔了出來。
陳嶼跌跌撞撞地跟進來，眼眶通紅，死死地抱著我。他滾燙的眼淚混著酒氣，
大顆大顆地砸在我的脖頸里，灼痛了皮膚。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遍哽咽地重復：“晚晚…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用…是我讓你受罪了…”深夜的北京街頭，
寒風凜冽如刀。路燈昏黃的光線把我們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我們互相攙扶著，
像兩個剛從戰場上潰退下來的傷兵，腳步踉蹌。吐空了胃，身體虛弱得厲害，冷風一吹，
更是瑟瑟發抖。陳嶼把他的舊外套脫下來，不由分說地裹在我身上，
那外套帶著他滾燙的體溫和濃烈的酒氣。他忽然停下腳步，在空曠寂靜的街角，
猛地把我緊緊擁進懷里。力道大得幾乎要將我揉碎，嵌入他的骨血之中。
他的嘴唇帶著酒后的灼熱和咸澀的淚痕，重重地壓在我的唇上，近乎兇狠地輾轉、吮吸，
像要把所有的恐懼、愧疚和無法言說的愛意都傾注進去。冰冷的空氣被隔絕在外，
耳邊只有他沉重急促的喘息和劇烈的心跳聲，擂鼓般敲打著我的耳膜。“晚晚，
”他在唇齒廝磨的間隙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濕意和決絕的毒誓，
“你看著我…你看著我！我陳嶼對天發誓，這輩子…這輩子要是負了你林晚，
讓我出門就被車撞死！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路燈的光暈模糊了他的輪廓，
但他眼中那種近乎瘋狂的光芒，卻像烙印一樣深深刻進了我的眼底。那一刻，
街頭的寒冷、身體的虛弱、胃里的翻攪，似乎都被這滾燙的誓言和懷抱驅散了。
我們像兩株緊緊纏繞的藤蔓，在異鄉的寒夜里，
汲取著彼此身上那一點微弱卻足以救命的熱度。時間如同奔流的永定河水，裹挾著我們向前。
那些咬著牙根、勒緊褲腰帶的日子，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用力地推到了記憶的深處，
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紗。陳嶼的廣告公司，竟真的像一顆被頑石壓住的種子，
在無數個日夜的汗水澆灌下，硬生生地破土而出，掙扎著抽枝展葉，
最終長成了一棵不算參天卻也足以遮風擋雨的小樹。
我們搬離了那個彌漫著霉味和絕望氣息的出租屋，
告別了吱呀作響的樓梯和永遠灰蒙蒙的窗景。新家在一處管理完善的小區，雖然不算奢華，
但窗明幾凈，墻壁雪白，暖氣充足。再后來，當陳嶼興奮地拉著我的手，
打開那棟位于京郊、有著巨大落地窗和花園的別墅大門時，我站在空曠得能聽見回聲的玄關，
望著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和旋轉而上的樓梯，竟感到一陣莫名的眩暈和不真實。
曾經在寒冬夜里凍得相互依偎取暖的兩個人，如今擁有了如此巨大而冰冷的空間。
生活像被按下了加速鍵。陳嶼的應酬越來越多，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身上沾染的煙酒氣也愈發復雜濃烈。他依舊會給我買昂貴的禮物，塞給我厚厚的家用，
會在各種紀念日訂下高級餐廳的位置。可我們之間的話，卻像退潮的海水，越來越少。
那些擠在出租屋小床上、裹著同一床被子、在黑暗中也能絮絮叨叨到深夜的親密無間，
被巨大的房子和各自占據一角的沙發稀釋得所剩無幾。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帶著一身陌生的、混雜著煙酒和香水的疲憊氣息。有時我坐在客廳等他，看著時針滑過午夜，
巨大的水晶吊燈灑下冰冷華麗的光，將這空曠的空間照得如同某種精致的陳列館，
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那個深夜，他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回來，腳步有些虛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