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杯壁上凝結的水珠緩緩下滑,拖著一條蜿蜒的濕痕,最終在杯底聚成小小一灘。
我捏著冰涼的杯身,指尖的涼意順著血管絲絲縷縷往上爬。下午三點十分。窗外車流如織,
喧囂隔著厚玻璃濾進來,只剩下模糊的低鳴,像遠處沉悶的潮汐。我對面那把空椅子,
像一張咧開的、無聲嘲笑的嘴。周凜,他又遲到了。服務生第三次經過我桌邊,
帶著職業性的、幾乎看不出破綻的關切微笑:“小姐,需要幫您把咖啡熱一下嗎?
”我搖搖頭,擠出一點笑容,喉嚨有點干澀:“不用,謝謝。
”聲音輕得幾乎被店里的背景音樂吞沒。手機屏幕在桌面上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
沒有新消息,沒有未接來電。那點微弱的光亮短暫地映在我眼底,旋即熄滅,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連個像樣的漣漪都沒能激起。胸口悶得發慌,
像被塞進了一團濕透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滯重感。又是這樣。理由?
永遠是那套說辭——“臨時有事”、“突發狀況”、“念慈,下次一定補上”。
那些承諾像肥皂泡,起初五彩斑斕,最終都“噗”地一聲碎在空氣里,連水汽都不留下。
信任?它早已在一次次的失約和含糊其辭中被磨得只剩下一層薄脆的殼,輕輕一碰,
就布滿了裂痕。愛?這個字眼此刻像一根冰冷的針,扎在心頭最柔軟的地方。
我端起那杯冷透的美式,苦澀的液體滑過舌尖,一路涼到胃里。窗外陽光刺眼,
行道樹的影子被拉得又斜又長。一個穿著灰藍色舊布衫、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正佝僂著背,
提著個看起來分量不輕的帆布購物袋,有些蹣跚地沿著人行道邊沿走著。她走得很慢,
很專注,像在數腳下的磚縫。就在這一刻——“砰!!!”一聲極其短促、極其尖銳的爆響,
毫無預兆地撕裂了午后咖啡館里慵懶的寧靜!像是有人用巨大的錘子,
狠狠砸在了最脆弱的水晶上!我面前的整扇巨大落地窗應聲粉碎!不是裂開縫隙,
而是如同被無形的巨拳擊中,瞬間炸裂成億萬顆細小、鋒利的玻璃碎屑,
混合著刺耳的尖嘯聲,如同冰雹般狂暴地向內席卷噴濺!“啊——!
”鄰桌女孩的尖叫拔地而起,尖銳得幾乎要刺穿耳膜。
時間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慢放鍵。我的身體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做出了反應,
猛地向沙發椅背縮去,雙臂本能地護住頭臉。無數細小的玻璃碴子擦著手臂、頭發飛過,
帶起一陣陣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涼風。冰涼的咖啡潑了我一身,
深褐色的污漬迅速在淺色裙子上洇開。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沖出來,
每一次搏動都沉重地擂在耳膜上,咚咚作響。
透過漫天飛舞、折射著刺眼光芒的玻璃碎片雨簾,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窗外人行道上那個驟然凝固的場景上。周凜!
那個本該出現在我對面椅子上的男人!他不知何時出現,
從斜刺里以一種超越人類極限的速度猛撲出來!像一道蓄勢已久的黑色閃電!目標,
赫然是那個剛才還在蹣跚行走、此刻被巨響嚇得僵在原地、茫然無措的老太太!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沒有絲毫猶豫,精準而迅猛。
巨大的沖力將老人完全覆蓋住,兩人狠狠摔倒在地。他用自己寬闊的后背,
為她筑起了一道血肉的屏障,將身后街道上未知的危險徹底隔絕。
就在他撲倒老人、身體重重砸向地面的那一剎那——“噗!
”又一聲沉悶得令人心臟驟停的鈍響。我清晰地看到,周凜穿著黑色外套的后背肩胛位置,
一團深色的污漬毫無征兆地、極其迅速地蔓延開來。那顏色濃得化不開,
像一朵在瞬間被強行催開的、巨大而猙獰的墨色花朵。它貪婪地吮吸著布料,
向四周瘋狂浸染、擴張。時間不再是慢放,而是徹底凝固了。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聲音,
所有的色彩,只剩下那朵在他背上怒放的血色之花,刺眼,灼心。“周凜——!!!
”我的尖叫聲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帶著自己都陌生的凄厲和絕望,
在死寂一片、只有玻璃碎片簌簌落地的咖啡館里炸開。身體比思維更快,
我像瘋了一樣推開身前的桌子,帶翻了椅子,踉蹌著沖向那片布滿致命碎玻璃的狼藉區域。
高跟鞋踩在玻璃渣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別過來——!
”一聲嘶啞到極致的吼叫,如同瀕死野獸的咆哮,穿透混亂的嗡鳴,狠狠撞進我的耳膜。
是周凜!他伏在老人身上,身體因為劇痛而劇烈地痙攣著,卻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抬起頭,
沾著灰塵和汗水的臉上毫無血色,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地、兇狠地釘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有無法形容的痛苦,有瀕死的掙扎,更有一種不容置疑、近乎命令的決絕。
他沾著血的嘴唇艱難地、清晰地動了動,無聲地吐出三個字的形狀——**別、過、來!
**我的腳步硬生生釘在了原地,離那片玻璃地獄只有一步之遙。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鐵鉗扼住了我的喉嚨,窒息感鋪天蓋地。眼淚瞬間決堤,模糊了視線,
滾燙地沖刷著臉頰。我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那朵墨色的花在他背上越開越大,越開越絕望,
將他身下原本灰撲撲的水泥地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深紅。他死死地盯著我,
眼神里那股兇狠的火焰在迅速黯淡下去,像風中殘燭。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么,
卻只涌出一股暗紅色的血沫,沿著嘴角蜿蜒流下。他的頭,終于無力地垂落下去,
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我的哀嚎撕心裂肺,身體的力量瞬間被抽空,
軟軟地順著破碎的窗框滑坐下去,癱倒在冰冷的地磚上。碎玻璃刺破了皮膚,
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整個世界在我眼前崩塌、旋轉、碎裂,
只剩下那片不斷擴大的、吞噬了他生命的深紅。警笛聲由遠及近,凄厲地撕裂長空,
像是遲到的哀樂。---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嗆人,無孔不入地鉆進鼻腔,
像一層冰冷的薄膜裹在皮膚上,揮之不去。走廊里慘白的燈光從頭頂瀉下,
照得一切了無生氣。長椅的硬塑料坐墊硌得人骨頭生疼,但我感覺不到,
有的感官似乎都隨著周凜被推進那兩扇沉重冰冷、印著“手術中”三個血紅大字的手術門后,
一起被關在了里面。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變成了某種粘稠、滯澀的膠質,
每一分每一秒都拖著沉重的步伐,緩慢得令人窒息。我蜷縮在長椅的一角,
雙臂緊緊環抱著自己,指甲深深掐進手臂的皮肉里,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仿佛只有這點微不足道的刺痛才能證明我還活著。周凜最后那個兇狠的、命令般的眼神,
還有他無聲的口型——“別過來”——像燒紅的烙鐵,一遍遍燙在我的腦海里,
每一次閃現都帶來尖銳的、幾乎讓人暈厥的痛楚。為什么會是他?
那個總在關鍵時刻消失的男人,為什么偏偏會出現在那里?他撲上去的那個老太太是誰?
這些問題像瘋狂的藤蔓,纏繞著我的神經,越勒越緊。自責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
啃噬著心臟。
在那家咖啡館見面……如果我當時沒有坐在窗邊……如果……無數個“如果”像旋轉的刀片,
攪得我頭暈目眩,胃里一陣陣翻攪。手術室門上方那盞刺眼的紅燈,
像一只永不疲倦的、冷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
也許只是幾分鐘,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
我茫然地抬起頭,淚眼模糊中,看到幾個穿著深色便裝的男人快步走來。他們身形挺拔,
步伐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利落,神情凝重得如同鐵鑄,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空蕩的走廊,
最后聚焦在我身上。其中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國字臉,寸頭,眉骨處有一道淺淺的舊疤,
目光沉得像寒潭深水。他肩頭似乎還沾著些未干的、深褐色的污漬,
在慘白的燈光下格外刺眼。他走到我面前,腳步頓住,帶著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力。
他沉默地看了我幾秒,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有沉痛,有審視,
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職業性的克制。“溫念慈小姐?”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我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喉嚨哽得發不出聲,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我叫秦鋒,
”他報出自己的名字,簡潔有力,“是周凜的……同事。” 他頓了一下,
似乎在斟酌那個稱謂,“他……情況怎么樣?”“還在手術……”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像秋風中最后一片枯葉。秦鋒的目光掠過那盞刺目的紅燈,
眼神深處有什么東西劇烈地沉了一下。
他身后一個年紀稍輕、眼眶明顯泛紅的同伴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捏得發白,
發出輕微的咯咯聲。秦鋒抬手,似乎想拍一下同伴的肩膀,但最終只是無聲地落下,
轉而看向我。“溫小姐,”他再次開口,聲音放得更低緩了些,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們需要你配合,描述一下當時現場的情況。每一個細節,都非常重要。”接下來的時間,
像一場冰冷而機械的審訊。我語無倫次,斷斷續續地回憶著那噩夢般的幾秒鐘:巨大的爆響,
粉碎的玻璃,周凜如同黑色閃電般撲出的身影,他背上那朵瞬間綻開的血花,
他最后抬起頭時那兇狠決絕的眼神,還有那句無聲的“別過來”……每說一個字,
都像在撕開剛剛凝結的傷口。秦鋒和他的同事靜靜地聽著,眼神銳利如刀,
捕捉著我話語中的每一個停頓、每一次顫栗。他們偶爾交換一個眼神,
那眼神里的沉重和了然,讓我心底的寒意一層層加深。當我說到周凜撲倒的那個老太太時,
秦鋒的眉頭猛地鎖緊,像擰緊的螺栓。“那個女人,你看清她的樣子了嗎?穿著?特征?
……灰藍色的舊布衫……提著個很大的、看起來挺沉的帆布袋子……很瘦……” 我描述著,
聲音越來越小,心底的疑惑像藤蔓一樣瘋長。周凜……他認識那個老人嗎?
他為什么會那么拼命地去救一個素不相識的路人?秦鋒點了點頭,
沒有再追問關于老人的細節。他沉默了片刻,
走廊里只剩下儀器運行的微弱嗡鳴和我們壓抑的呼吸聲。他再開口時,
聲音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悲憫的沉重:“溫小姐,周凜他……”他頓住了,
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最終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氣,“他工作的性質……很特殊。
他不能像普通人一樣,隨時接電話,隨時回信息,隨時赴約……每一次‘失約’,
都可能有我們無法想象的原因和……代價。”他的目光銳利地穿透我的淚眼,
“他比任何人都想守約。每一次失約,他心里承受的,并不比你少。”這番話像一記重錘,
狠狠砸在我的心上。那些被積壓的委屈、不解、憤怒,
在此刻被一種更龐大、更尖銳的痛苦和悔恨瞬間碾碎。他承受著我不知道的代價?
我那些抱怨、那些猜疑……像無數根冰冷的針,回刺過來,扎得我體無完膚。
眼淚再次洶涌而出,無聲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就在這時,
手術室上方那盞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般的紅燈,毫無征兆地熄滅了。
那輕微的“嗒”的一聲,在死寂的走廊里卻如同驚雷炸響。所有人的身體都瞬間繃緊,
目光齊刷刷地釘在那兩扇緩緩開啟的厚重門扉上。我的心跳驟然停跳了一拍,
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幾乎要沖破胸腔的束縛。我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陣發黑,差點栽倒,
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塑料椅背才勉強穩住身體。
穿著深綠色手術服、戴著口罩的主刀醫生率先走了出來,他的步伐異常沉重。
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
眼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空洞的沉重。時間仿佛再次凝固。
空氣凝滯得如同固體,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吸入肺腑的仿佛不是氧氣,
而是冰冷的鉛塊。秦鋒和他的同事們下意識地向前跨了一小步,身體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目光死死鎖住醫生。我屏住了呼吸,指甲深深陷進椅背的塑料里,留下清晰的凹痕,
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死死盯著醫生的嘴唇,祈求著,
恐懼著。醫生的目光緩緩掃過我們這一張張寫滿絕望和最后一絲渺茫希冀的臉,最終,
他的視線落在了我身上。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痛苦和遺憾像潮水般翻涌。
他極其緩慢地、沉重地搖了搖頭。沒有言語。這個動作本身,就是最終的、冰冷的判決。
轟——!大腦里像有什么東西瞬間炸開了,碎片四濺。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光線,
所有的感知,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抽離。世界變成一片空白,
一片死寂的、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空白。醫生似乎說了些什么,嘴唇在動,
但我一個字也聽不見,只看到他沉重的表情。秦鋒猛地閉上了眼睛,腮幫子咬得死緊,
下頜線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他身后那個眼眶通紅的年輕同事,再也控制不住,
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猛地轉過身,
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慘白的墻壁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指關節瞬間滲出血絲。
而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醫生那沉重的搖頭,
像慢動作一樣,在我眼前一遍遍回放。周凜最后那個兇狠的眼神,他無聲的“別過來”,
他背上洇開的血花……所有的畫面瘋狂地旋轉、攪動,最終匯聚成一片吞噬一切的血色深淵。
身體里支撐著的那根弦,終于徹底崩斷了。“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終于沖破了我喉嚨的封鎖,帶著摧毀一切的力量,
在空曠死寂的醫院走廊里瘋狂地回蕩、撞擊。眼淚決堤般洶涌而出,
瞬間模糊了整個崩塌的世界。我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
重重地向前栽倒下去。冰冷堅硬的地磚撞擊著膝蓋和手肘,帶來尖銳的痛感,但這點痛,
比起心臟被生生撕裂、碾碎的劇痛,簡直微不足道。我蜷縮在地上,臉貼著冰冷的地面,
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抽搐著,嚎啕大哭,像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
絕望地、徒勞地想要抓住什么,最終卻只抓到了一片虛無冰冷的死寂。秦鋒沖過來,
試圖扶起我,他的手很有力,帶著一種軍人特有的沉穩,但此刻也微微顫抖著。
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悲痛:“溫小姐……溫小姐!冷靜點!
周凜他……”“他死了……”我抬起頭,滿臉淚水和絕望,聲音嘶啞破碎,像砂紙摩擦,
“他死了……是不是?他死了……” 我一遍遍重復著,像在確認一個無法接受的事實。
秦鋒看著我,那雙銳利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涌上了濃重的悲慟,他用力抿緊了嘴唇,
下頜繃得更緊,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
“啊……” 我發出一聲短促的、如同瀕死般的抽氣,眼前徹底被黑暗吞沒。
意識沉入冰冷的海底,只有那無邊無際的、名為“失去”的黑暗,永無止境。
---殯儀館告別廳里彌漫著一種沉滯的、混合了消毒水和濃郁百合花香的氣味,
冰冷得沒有一絲活氣。慘白的燈光從高高的穹頂灑下,將肅穆的黑白挽聯、層層疊疊的花圈,
以及廳堂中央那方沉甸甸的、覆蓋著鮮紅黨旗的黑色棺槨,都照得一片慘淡。
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阻力。我穿著一身刺眼的黑衣,
站在最前排。周凜的黑白遺像掛在正中央,照片上的他穿著筆挺的制服,
嘴角似乎噙著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真切的笑意,
眼神卻依舊帶著那種慣有的、穿透人心的銳利。這笑容此刻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反復凌遲著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幾天了?我不知道。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刻度,
只剩下一種鈍刀子割肉般的、持續不斷的劇痛。眼淚似乎流干了,眼眶干澀得像沙漠,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麻木。低沉的哀樂在廳內循環往復地流淌,像冰冷黏稠的潮水,
一遍遍沖刷著神經。前來悼念的人很多,大多是穿著和周凜遺像上相似制服的人,
他們神情肅穆,動作利落標準,列隊,鞠躬,敬禮。每一個整齊劃一的動作,
每一次莊重的敬禮,都像沉重的鼓點,敲打在我心頭那片名為“失去”的荒原上。
他們看向我的目光,帶著深切的同情、沉重的敬意,
還有一種我無法解讀的復雜情緒——仿佛在透過我,
看著一個他們共同失去的、無比珍貴的兄弟。秦鋒一直站在我斜后方不遠處,
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石像。他同樣穿著筆挺的制服,胸前的徽章在燈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
他的背脊挺得筆直,但眉宇間那化不開的沉痛和疲憊,比幾天前在醫院時更深重了。
他時不時會低聲和前來致意的同事交談幾句,聲音壓得極低,
目光卻總會不自覺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落在我僵直的背影上。哀樂循環到了尾聲,
短暫的間隙里,告別廳里只剩下壓抑的啜泣和低語。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秦鋒立刻警覺地抬眼望去,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是那個老太太。
她穿著幾天前那件洗得發白的灰藍色舊布衫,頭發依舊花白凌亂,背脊佝僂得更厲害了,
像一株被風霜摧折的老樹。她手里沒有花圈,沒有挽聯,
只顫巍巍地捧著一小束極其樸素、甚至有些蔫了的小白菊。她的臉上刻滿了深刻的皺紋,
此刻每一道紋路里似乎都盛滿了巨大的悲傷、茫然和一種近乎崩潰的負疚。她的腳步虛浮,
在門口徘徊著,渾濁的眼睛怯生生地望向廳內肅穆的人群,望向那方刺目的棺槨,
望向周凜的遺像,最后,她的目光怯懦地、最終落在了僵立在前排的我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周圍那些制服筆挺的人們,
目光也齊刷刷地落在了這位突兀闖入的老人身上。他們的眼神里沒有責備,
只有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復雜。秦鋒的眼神銳利地掃過老人,又迅速看了我一眼,
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保持了沉默。老太太像是下定了巨大的決心,
鼓足了全身的勇氣,才邁著極其不穩的步子,一步一挪地穿過人群自動讓開的小道,
朝著最前排,朝著我,走了過來。她的腳步很慢,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仿佛腳下不是光滑的地磚,而是燒紅的烙鐵。她終于走到了我面前,
距離近得我能看清她渾濁眼睛里布滿的血絲,
能看清她捧著那束小白菊的、布滿老年斑和青筋的手在劇烈地顫抖。
“姑……姑娘……” 她開口了,聲音嘶啞干澀,像破舊的風箱,
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她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
如同決堤般洶涌地滾落下來,在她飽經風霜的臉上沖出兩道清晰的淚痕。
“我……我對不住你啊……” 她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哭聲壓抑而破碎,
“對不住……對不住你們啊……” 她反復念叨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底最深處掏出來的,
帶著血淋淋的重量。她顫巍巍地將那束小小的、有些蔫了的小白菊遞向我,
枯瘦的手指抖得厲害,幾乎拿不住那輕飄飄的花束。
“我……我這條沒用的老命……是你男人……是你男人用命換來的啊……” 她泣不成聲,
巨大的悲痛和負疚感讓她幾乎站立不穩,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聽見響……然后……然后他就……” 老太太的聲音徹底被哽咽淹沒,
只剩下斷斷續續、不成調的抽泣。她佝僂的身體因為巨大的悲痛而蜷縮著,
像一片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枯葉。她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
狠狠扎進我麻木的心臟深處。周凜撲出去的身影,他背上炸開的血花,
他最后抬起的頭……那些被刻意壓抑的、血淋淋的畫面,伴隨著老太太泣血的控訴,
再一次無比清晰地、無比殘酷地撕裂了我眼前的現實,洶涌地沖進腦海!
“別說了……”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從喉嚨深處擠出來,
帶著我自己都陌生的冰冷和抗拒。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那些好不容易被麻木封存的痛苦,正瘋狂地尋找著裂口,想要噴薄而出。我不需要她的道歉!
我不需要她的負疚!周凜沒了!什么都沒了!她的眼淚,她的懺悔,能把周凜還給我嗎?
“姑娘……” 老太太似乎被我的冰冷刺了一下,但她依舊執著地看著我,
那雙渾濁的淚眼里,除了無盡的悲傷和負疚,竟然還翻涌起一種極其復雜、近乎絕望的探尋。
她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地盯著我的臉,
目光一遍遍地、近乎貪婪地掃過我的眉眼、鼻梁、嘴唇,
仿佛要從這張被悲傷扭曲的臉上找出某個失落的印記。她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
變成了一種壓抑的嗚咽。她抬起那只沒有拿花、枯瘦如柴的手,用顫抖的指尖,
哆哆嗦嗦地撩開了自己花白凌亂的鬢角。那里,靠近太陽穴的位置,赫然有一道陳舊的疤痕。
疤痕不長,但顏色深暗,微微凸起,像一條丑陋的蜈蚣,盤踞在蒼老松弛的皮膚上。
歲月模糊了它的邊緣,卻無法抹去它本身的存在。
“三十年了……” 老太太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夢囈般的恍惚,
她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那道疤痕,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目光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的希冀。
車站……人擠人……我懷里抱著我女兒……她才那么點大……” 她用手比劃著嬰兒的大小,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在臺階角上……血流了一臉……等我……等我爬起來……我的囡囡……我的囡囡就不見了啊!
”她撩起鬢角的手猛地放下,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力氣,指向我,指向我的頸側鎖骨下方!
“姑娘!你……你看看你這里!是不是……是不是也有一塊?
一塊紅色的……像小蝴蝶一樣的胎記?!”轟——!!!整個世界,
在老太太那聲嘶力竭、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指向中,徹底崩塌了!我的身體猛地一僵,
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所有的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被徹底抽空,
留下刺骨的冰寒!呼吸驟然停止!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鎖骨下方?
塊……從記事起就伴隨著我的……隱秘的、淡紅色的、形狀確實有點像一只小小蝴蝶的胎記?
她怎么會知道?!我下意識地、幾乎是驚恐地抬手,死死捂住了自己左側鎖骨下方的位置!
仿佛這樣就能捂住那個被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屬于身體最深處的秘密!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巨響,幾乎要震碎我的耳膜。
一股冰冷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洪流,從腳底瞬間席卷全身,將我死死地釘在了原地。
我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淚流滿面、渾身顫抖的老太太,
她的臉在我被淚水模糊的視野里扭曲、變形,
卻又詭異地和記憶深處某個早已模糊不清的、屬于“母親”的輪廓,
一點點、一點點地重疊起來……告別廳里死寂一片。哀樂不知何時早已停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兩人身上,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秦鋒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銳利的目光在我和老太太之間飛速掃視,
眼神深處翻涌著驚濤駭浪。老太太依舊死死地盯著我捂住鎖骨的手,渾濁的眼淚洶涌而出,
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像是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力量,
了一聲泣血的、穿透靈魂的悲鳴:“我的囡囡啊……媽媽……媽媽找了你……整整三十年啊!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淅淅瀝瀝,敲打著冰冷的窗欞,
像是天地間一場永無止境的低泣。房間里只開了一盞昏暗的床頭燈,光線昏黃而微弱,
勉強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卻將大片大片的陰影無情地投在墻壁和地板上。我蜷縮在床角,
后背緊緊抵著冰涼的墻壁,身體無法控制地一陣陣發冷、顫抖,
仿佛赤身裸體置身于北極的暴風雪中。老太太——不,趙淑芬,
她此刻就坐在床邊那把唯一的硬木椅子上。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佝僂瘦削的側影,
像一尊歷經千年風霜、布滿裂痕的石雕。她的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那雙手枯瘦得如同鷹爪,
指節因為常年操勞而異常粗大,此刻卻也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房間里彌漫著一種沉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窗外單調的雨聲和她壓抑的、時斷時續的抽泣聲。時間在這里被無限拉長,
每一秒都像在粘稠的瀝青里跋涉。自從殯儀館那石破天驚的相認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