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草鞋碾過滿地枯葉時，傳來細碎的聲響。
他彎腰拾起半塊碎陶，指尖剛觸到陶片上斑駁的血漬，便聽得頭頂傳來“呱呱”怪叫。
三只黑鴉撲棱著翅膀掠過松枝，其中一只爪子上還掛著半片兔毛。
林昭抬頭望去，不遠處的灌木叢里，一具野兔尸體正被啄得血肉翻卷——最詭異的是，那傷口邊緣泛著紫黑，像被淬了毒。
他喉結動了動，后頸泛起涼意。
三天前青姑給他煮艾草粥時，手突然抖了抖，陶勺磕在石鍋沿上：“昭哥兒，這月的守陵香燒得不順，陵外的鳥雀……開始往深處飛了。”當時他只當是老人年久的疑心病，可此刻看著野兔尸體上的毒斑，胃里突然泛起酸水。
九幽冥陵的守墓人代代相傳一條規矩：陵中活物若無故暴斃，必是有外客闖界。
林昭摸向腰間的青銅鈴鐺，那是父母留下的守陵信物，此刻正貼著他發燙的皮膚，涼得刺骨。
暮色來得極快，林昭踩著漸濃的夜色往偏殿趕。
他本想回守墓屋取火折子，可風里飄來的腥氣越來越重——那是腐肉混著硫磺的味道，像極了去年冬天，他在陵西墻根發現的那具修士尸體。
偏殿的木門剛推開半尺，他便被一股大力拽了進去。
“小雜役，跑什么？”
陰惻惻的聲音擦著耳后刮過，林昭的后頸被一只布滿老繭的手掐住，疼得他眼眶發酸。
借著從門縫漏進的月光，他看見對方穿著青灰道袍，腰間掛著個黑布囊，囊口還沾著暗紅血漬——最讓他心悸的是，那人肩頭落著只黑鴉，正用泛著幽綠的眼睛盯著他。
“你爹娘藏的東西，該交出來了。”道袍男人拇指碾過林昭喉結，“我黑鴉子的毒鴉，能啄瞎百里內活物的眼。你要是不乖……”他突然捏緊手指，林昭頓時喘不上氣，眼前金星亂冒，“就讓你看著它們先啄了你的腳趾，再啃你的耳朵。”
死亡的恐懼像冰水灌進肺里。
林昭拼命蹬腿，可道袍男人的力氣大得離譜，他的掙扎只換來對方低笑：“凡人就是麻煩。”
就在意識即將模糊時，林昭眼前的景象突然扭曲了。
淡藍色的光絲從四面八方涌來，像蛛網吧在空氣里。
他看見風里的靈氣不再是混沌的霧，而是清晰的脈絡，順著松枝流淌，繞著偏殿的柱子盤旋，最后鉆進黑鴉子的道袍——然后，他瞳孔驟縮。
那道袍下的靈力運行軌跡里，有個極細的斷點。
就像一根串著珍珠的線，在心臟位置突然斷了，后面的靈力要繞個小圈才能接上。
林昭喉嚨發緊，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瀕死幻覺，可當他強迫自己再看一次時，那斷點依然清晰得刺眼。
黑鴉子的手指松了些，林昭趁機猛咳，視線卻死死黏在對方心口。
他想起青姑說過，守墓人要記的不只是陵寢位置，還有“靈氣活地圖”——可他從小到大只見過混沌的靈氣團，哪見過這樣的脈絡？
“想通了？”黑鴉子扯著他后領往殿外拖，“帶路去第七重陵門，我保你全須全尾。”
林昭被拖得踉蹌，卻在經過供桌時故意絆了下。
他借著摔倒的力道抬頭，正看見黑鴉子腰間的黑布囊被震開條縫，里面滾出半枚青銅殘片——和他腰間的鈴鐺，紋路竟有幾分相似。
“裝什么？”黑鴉子踹了他后背一腳，“你爹娘當年可是用這破鈴鐺引走了追兵，真當老子查不到？”
林昭咬著唇沒說話。
他能感覺到，那些淡藍色的靈氣脈絡還在眼前浮動，黑鴉子體內的斷點隨著對方的動作微微偏移，像根細針戳在他神經上。
“走啊！”黑鴉子的毒鴉突然撲棱翅膀，尖喙差點啄到林昭眼睛。
林昭踉蹌著起身，腳底卻故意慢了半拍。
他盯著黑鴉子心口的斷點，喉嚨里泛起血腥氣——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守墓雜役”的身份，或許能變成把刀。
“往……往西邊走。”他啞著嗓子開口，手指卻悄悄勾住腰間鈴鐺，“第七重陵門要過三道石拱，得繞……繞點路。”
黑鴉子瞇起眼：“耍花樣？”
林昭吸了吸鼻子，讓自己的聲音帶上哭腔：“我、我爹娘就是在第七重陵門被追的……我怕。”
黑鴉子的毒鴉突然發出刺耳的尖叫，林昭卻在這時看清了——那斷點隨著黑鴉子的冷笑，又往左邊偏了半寸。
他攥緊鈴鐺的手松了松，喉結動了動，把后半句“或許可以再拖半柱香”咽回肚子里。
夜色更深了，偏殿外的松樹沙沙作響。
林昭跟著黑鴉子往陵西走，可他知道，從這里到第七重陵門的路，比他說的要繞三倍。
而那些淡藍色的靈氣脈絡，還在他眼前明明滅滅，像在等他，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林昭的草鞋碾過石階上的青苔時，故意踉蹌了一下。
黑鴉子的手掌重重按在他后頸，毒鴉的利爪擦著他耳尖劃過，帶起一陣腥風：“走快點！第七重陵門在西，你繞什么九曲十八彎？”
“石拱下有……有守陵獸的骸骨。”林昭聲音發顫，指尖悄悄摳進掌心。
他能看見，前方三十步外的斷墻后，半座坍塌的石室正滲出幽藍靈氣——那是他十歲時躲雨發現的廢棄祭殿，靈氣脈絡在石縫間扭成亂麻，正是擾亂感知的好地方。
黑鴉子的腳步頓了頓。
林昭余光瞥見對方喉結滾動，道袍下的靈力斷點隨著警惕的情緒跳得更急——這是他用靈氣視覺觀察半柱香得出的規律：那斷點越亂，黑鴉子越焦躁。
“進去。”黑鴉子踹了他后腰一腳，毒鴉“呱呱”叫著搶先沖進石室。
林昭踉蹌撞在積灰的供桌上，銅香爐“當啷”落地，震得蛛網簌簌往下掉。
他借著扶桌的動作掃過四周：裂成兩半的銅鏡斜倚在墻根，香灰里埋著半塊刻著星紋的碎玉——都是能引動靈氣的老物件。
“找門。”黑鴉子解下腰間黑布囊，囊里傳來細碎的抓撓聲，“若再耍花樣——”他捏開囊口，三只毒鴉撲棱著飛出來，猩紅眼珠緊盯著林昭腳踝，“讓它們先啄了你的腳筋。”
林昭喉結動了動，目光卻落在銅鏡碎片上。
淡藍色靈氣脈絡正順著鏡面裂痕游走，像根無形的線，串起香爐、碎玉和他腰間的青銅鈴鐺。
他想起青姑教過的守墓口訣：“陵中死物皆有靈，借香引氣可成陣。”當時只當是哄小孩的話，此刻卻突然清晰如刻在腦子里。
“在……在供桌后面。”他彎下腰，指尖蹭過香爐邊緣的積灰，悄悄將碎玉撥進香爐。
銅鏡碎片在他轉身時滑進袖口，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這是他能找到的所有“陣眼”。
黑鴉子的毒鴉突然豎起頸羽，其中一只猛地撲向林昭面門。
他本能偏頭，鳥喙擦著耳垂劃過，火辣辣的疼。
“騙我？”黑鴉子掐住他手腕往供桌拖，“第七重陵門的機關在穹頂，你當老子沒查過？”
林昭被拽得跪在地，卻在撞向供桌的瞬間，將銅鏡碎片按在桌底刻著的星紋上。
靈氣脈絡突然劇烈震顫，淡藍色光絲順著鏡面裂痕竄進香爐，裹著碎玉的星紋直沖黑鴉子面門。
“什么鬼東西？”黑鴉子松手后退，靈力斷點在胸口瘋狂跳動。
他袖中飛出三道黑芒，竟是三枚淬毒的飛針，“敢動老子的靈識！”
林昭滾向墻角，飛針擦著他肩膀扎進墻里，滋滋冒著青煙。
他摸出懷里最后一張符紙——是青姑去年塞給他的“平安符”，此刻被靈氣脈絡映得發亮。
“就是現在！”他咬著牙撕開符紙，火折子“刺啦”一聲點燃紙角。
符紙燃燒的瞬間，整間石室的靈氣徹底亂了。
香爐里的碎玉爆出幽藍火星，銅鏡碎片將靈氣折射成網，黑鴉子的毒鴉突然發出刺耳尖叫，轉而撲向主人。
第一只毒鴉啄穿了他的道袍，第二只抓瞎了他的右眼，第三只直接沖進他大張的嘴里，翅膀拍打聲混著他的慘叫，震得石屑簌簌掉落。
“畜牲！”黑鴉子瘋狂拍打著腦袋，靈力斷點在混亂中徹底崩裂，“老子養你們十年——”他突然頓住，血絲滿布的左眼死死盯著林昭，“你、你不是凡人……你能看見靈氣！”
林昭背貼著墻，掌心還殘留著符紙燃燒的熱度。
他看著黑鴉子踉蹌撞開石門，毒鴉們追著他的血滴消失在夜色里，這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在發抖。
剛才那一瞬間，他不僅看清了靈氣脈絡，甚至能順著那些光絲“推”動靈氣——就像小時候用樹枝撥弄溪水里的落葉，只不過這次，落葉變成了能殺人的刀。
“昭哥兒？”
熟悉的沙啞嗓音從門外傳來。
林昭猛地收斂氣息，癱坐在地時故意碰倒香爐，香灰撒了他一身。
青姑舉著燈籠沖進來，銀發被夜風吹得亂蓬蓬，看見他的瞬間，她手里的燈籠“啪嗒”掉在地上。
“怎么弄成這樣？”她撲過來扶起林昭，枯瘦的手指在他頸間、手臂上摸來摸去，“那雜修呢？跑了？”
林昭喘著粗氣，把臉埋進她懷里：“他、他說要找我爹娘的東西……我繞路引他進了廢殿，然后……然后毒鴉突然咬他，他就跑了。”他能感覺到青姑的身體僵了僵，懷里的青銅鈴鐺突然發燙——那是父母留下的信物，此刻正貼著他心口，像在回應什么。
青姑的手慢慢撫上他后頸，那里還留著黑鴉子的指痕：“昭哥兒，你從小到大最怕黑鴉，剛才怎么敢……”
“我怕得腿都軟了。”林昭吸了吸鼻子，把掌心殘留的淡藍色光絲藏進袖子，“就是……就是想著不能讓爹娘的東西被搶走，就……就硬著頭皮跑了。”
青姑沒再說話。
林昭聽見她的嘆息混著夜風聲，看見燈籠的光在她臉上投下陰影。
遠處傳來毒鴉的最后一聲尖叫，他望著自己發抖的手，突然想起爹娘臨終前的話：“昭兒，我們的血脈里藏著禮物，等你長大就明白。”
此刻，那禮物正順著他的血管流動，在掌心凝成淡藍光斑。
而青姑的手指，正輕輕按在他藏起光斑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