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那座被時間凝固的別墅我叫陸明,
一個在“魔都”上海金融圈里被榨干了最后一絲心氣的“金民民工”。三十出頭,
頂著個不大不小的“總監”頭銜,卻在一次慘烈的項目失敗后,
成了公司裁員名單上最體面的犧牲品。積蓄賠了大半,心氣兒也散了,我像個戰敗的逃兵,
只想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舔舐傷口,茍延殘喘。于是,我逃離了上海,
來到了這座二線沿海城市——云海市。它沒有上海的喧囂,卻也保留著幾分現代都市的繁華。
我在網上漫無目的地翻著租房信息,一則標題吸引了我——“靜水灣別墅,民國風情,
長租價優”。照片里,一棟沐浴在夕陽余暉中的三層洋樓,
白色的墻體上爬滿了墨綠的常春藤,帶著一種老電影膠片般的華麗質感。最關鍵的是,
這樣一棟別墅的月租,竟然比我在上海合租的次臥還要便宜。
我當時的第一反應不是撿到寶了,而是——這是個騙局??晒硎股癫畹?,
我還是撥通了那個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低沉、嘶啞,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
簡單幾句便敲定了看房時間。
直到我真正踏入那扇銹跡斑斑、雕著繁復薔薇花紋的沉重鐵藝大門時,我才明白,
這里不是騙局,但可能比騙局更復雜。別墅的官方名字叫“靜園”,
但當地人更習慣叫它“霍家老宅”。它坐落在靜水灣的盡頭,
背靠著一座常年被霧氣籠罩的青山,面朝一汪波瀾不驚的內湖。占地確實不小,
院子里種著幾棵上了年歲的香樟樹和廣玉蘭,
空氣中彌漫著植物、泥土和湖水混合的潮濕氣息。院子里的花草看得出有人精心打理,
但那種修剪得一絲不茍的整潔,反而像博物館里的標本,精致,卻沒有一點活氣。
推開那扇比銀行金庫大門還要厚重的雕花木門,
一股濃郁的檀木香混合著舊書、灰塵和絲絨窗簾的陳舊氣味撲面而來。這味道,
像是把上個世紀的時光封存在了這個密不透風的盒子里。
客廳是典型的民國時期中西合壁風格,挑高極高,巨大的水晶吊燈蒙著一層薄灰,
垂下的光線昏黃無力,根本驅不散角落里那些仿佛有生命的陰影。家具是清一色的深色紅木,
雕花繁復,從太師椅到八仙桌,每一件都像是從某個沒落大戶人家直接搬來的古董,
在無聲地訴說著屬于它們的、被遺忘的故事。別墅的主人,霍志強先生,
就坐在客廳正中的那張太師椅上。他看起來五十多歲,
穿著一身考究的黑色中式立領盤扣短衫,手里捻著一串油光锃亮的紫檀佛珠。他不像個商人,
倒像個退隱江湖的梟雄。他沒有起身,只是微微抬眼,那雙眼睛,深邃得像兩口千年古井,
井底沒有水波,只有凝固的寒冰和未曾熄滅的、幽藍色的火焰。他看我的眼神,
帶著一種穿透皮囊的審視,仿佛我不是一個來租房的普通人,
而是他命運棋盤上一個不請自來的、充滿變數的棋子?!瓣懴壬?/p>
”他的聲音比電話里更顯低沉,像老舊的大提琴拉出的音符,每個字都帶著不容置喙的份量,
“我這宅子,只租給安靜的人。規矩很簡單,你住你的二樓西廂,我住我的三樓。
井水不犯河水?!彼D了頓,捻動佛珠的手指停了下來,目光如刀,
“最重要的一條:別碰不該碰的東西,別打聽不該打聽的事。這里,有它自己的規矩。
”我當時只覺得他是個性格孤僻、講究多的有錢老頭,卻沒料到,這棟看似豪華的別墅,
實則是一座用仇恨和記憶打造的無形囚籠,囚禁著逝去的亡魂,也囚禁著活著的軀殼。而我,
一個只想逃避現實的失敗者,即將成為這場跨越兩代人恩怨情仇的無聲戲劇的唯一觀眾,
甚至,不知不覺地,成為一個推動劇情的參與者。1.我很快發現,
霍志強先生口中的“安靜”,是一種近乎死寂的安靜。這棟巨大的別墅里,除了他和我,
還有幾個如同幽靈般存在的傭人。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王媽,負責做飯和打掃,永遠低著頭,
走路悄無聲息;還有一個負責打理院子和開車的年輕男人,皮膚黝黑,沉默寡言。
他們是這棟別墅的零件,精準地運轉著,卻沒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和聲音。但在這片死寂之中,
還有一個不和諧的音符。一個年輕的女孩,梁思雨。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我入住的第三天。
黃昏時分,我下樓倒水,看到她就坐在客廳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夕陽的余暉透過玻璃,
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脆弱而金色的輪廓。她穿著一條洗得發白的棉布裙子,
烏黑的長發未經打理,隨意地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她半邊臉。
她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那片沉靜的湖水,整個人就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畫,美麗,
卻透著一股化不開的哀愁。她就是霍志強的兒媳婦。這個身份讓我著實吃了一驚,
因為她看起來比我還要年輕幾歲,頂多二十三四歲的樣子。
她的皮膚是一種久不見陽光的、近乎透明的白,襯得那雙杏眼愈發烏黑深邃。那雙眼睛里,
本該是青春飛揚的神采,如今卻只剩下與年齡不符的疲憊、麻木,
以及深藏在麻木之下的、一絲不滅的倔強。她像一只被獵人捕獲后關在籠中的小鹿,驚恐過,
掙扎過,如今只剩下無望的平靜。她很少說話,在別墅里像個孤魂野鬼般游蕩。
后來我才慢慢知道,她不被允許離開這棟別墅,甚至連手機和電腦,這些與外界連接的工具,
都早已被沒收。她的世界,被壓縮在這棟老宅的圍墻之內。她的生活,除了吃飯睡覺,
就是在圖書館里翻閱那些泛黃的舊書,或者對著窗外的湖水發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第一次和她正式交談,是在一周后。那天我重感冒,下樓想找王媽要點藥。正巧王媽不在,
我看到梁思雨正從廚房出來,手里端著一杯水?!澳愫?,梁小姐。”我試探性地打招呼,
聲音因為感冒而有些沙啞。她像是受驚的鳥兒,猛地一顫,手里的水杯都晃了一下。
她抬頭看我,眼神里閃過一絲戒備和驚恐,但很快又被那層熟悉的麻木所覆蓋。“你好。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長期不與人交流的生澀和沙啞?!拔医嘘懨鳎聛淼淖饪?。
”我努力擠出一個友善的笑容,試圖緩和這凝固的氣氛,“不好意思,你知道藥箱在哪里嗎?
我有點感冒?!彼龥]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雙烏黑的眼睛打量著我,那目光里有好奇,
有審視,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復雜情緒。半晌,她才輕輕“嗯”了一聲,
轉身走進旁邊的一個儲藏室,拿出醫藥箱遞給我,全程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然后便飄然上樓了。通過與王媽偶爾幾句小心翼翼的交談,我拼湊出了一個悲涼的故事。
梁思雨的丈夫,也就是霍志強的獨子霍子軒,一年前已經去世了?;糇榆幨莻€藥罐子,
從小就體弱多病,據說結婚后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而梁思雨,這個年輕的寡婦,
就這樣被她的公公霍志強“留”在了這座別墅里,像一件他兒子生前用過的、被遺忘的擺設。
霍志強對梁思雨的態度極其古怪。他既不關心她,也不虐待她,
只是用一種絕對的冷漠和掌控,將她囚禁在這里。他仿佛是她的典獄長,
每天用那雙冰冷的眼睛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他很少和她說話,但每次目光掃過她時,
總會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復雜情緒——那里面有痛苦,有怨恨,
甚至夾雜著一絲扭曲的、近乎殘忍的占有欲。他不是在看一個兒媳,
而是在看一個活生生的、會呼吸的紀念碑,一座用來紀念他那滔天恨意的紀念碑。
梁思雨的日常,就是被霍志強投下的巨大陰影所籠罩。她不能出門,不能和外界聯系。
王媽對她畢恭畢敬,卻也保持著一種疏離,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珍貴瓷器,不敢親近,
不敢觸碰。她就像一只被精心剪去翅膀的囚鳥,被困在這座金絲籠里,
日復一日地消磨著生命,等待著羽毛和歌喉一同腐朽。2.隨著我在靜水灣別墅住得越久,
我越發感受到這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揮之不去的壓抑感。這種感覺并非來自物理上的束縛,
而是源于一種無形的情緒,一種被時間凝固了幾十年的愛與恨,
像潮濕季節里墻壁上蔓延的霉斑,無聲無息,卻深入骨髓。我開始像一個偵探,
從王媽滴水不漏的話語縫隙里,從那個沉默的司機兼雜工顧小海偶爾的只言片語中,
以及最重要的,從梁思雨有一次帶我進入那間塵封的圖書館后,
無意中發現的一本她母親的舊日記里,拼湊出了這個被仇恨詛咒的家族的駭人往事。
故事要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說起,那個充滿機遇與變革的時代。霍志強,
并非生來就是這別墅的主人。他是個孤兒,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差點餓死街頭,
被當時云海市赫赫有名的實業家,顧家老爺子顧明遠收養。顧老爺子心善,膝下有一子一女,
卻對這個撿來的養子視如己出,讓他和自己的親生兒子顧承志、女兒顧清歡一同長大,
吃穿用度,一視同仁。顧清歡,便是梁思雨的母親,也是這個悲劇故事絕對的核心。
日記里的黑白照片上,她梳著兩條麻花辮,一雙眼睛像含著星星,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像一團跳動的火焰,能照亮整個世界。她和霍志強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霍志強性格堅毅、桀驁不馴,像一匹野狼,
而顧清歡則被他身上那股原始而熾熱的生命力深深吸引。他們的感情,
是那種沖破一切束縛的、帶著野性的愛戀。日記里寫道:“阿強帶我翻墻去看露天電影,
我們坐在草垛上,他的手心很燙。他說,以后要掙很多錢,給我買一座比我們家還大的房子。
”然而,悲劇的種子早已埋下。顧承志,顧清歡的親哥哥,從小就活在霍志強的陰影之下。
他覺得這個外來的“野種”搶走了父親所有的寵愛和關注?;糁緩妼W習比他好,
做事比他果斷,甚至比他更得下人們的尊重。嫉妒的毒蛇,從小就在顧承志的心里啃噬。
顧老爺子因突發心臟病去世后,顧承志順理成章地繼承了家業。他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對霍志強展開瘋狂的報復。他把霍志強從顧家的“少爺”貶為最低等的下人,
讓他干最臟最累的活,甚至剝奪了他繼續上學的權利,在所有親朋好友面前百般羞辱他,
只為把他踩在腳下。顧清歡深愛著霍志強,
但她同時也是那個時代被傳統觀念束縛的大家閨秀。她渴望體面,
渴望被社會認可的、安穩的婚姻。就在這時,一個叫梁亦辰的男人出現了。
梁亦辰是高官子弟,留學歸來,英俊、儒雅,談吐不凡。
他代表著顧清歡所渴望的一切:財富、地位、安穩的生活,以及最重要的——“門當戶對”。
顧清歡的日記里,有一段被淚水浸泡得字跡模糊的話:“我看到阿強在院子里劈柴,
承志當著客人的面讓他學狗叫。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樣疼??墒?,
梁先生送了我一束法國運來的香水百合,他說,清歡,你合該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我該怎么辦?”終于有一天,在又一次被顧承志羞辱后,霍志強滿身泥污地找到顧清歡,
他的眼睛里燃燒著最后的希望。而顧清歡,在無盡的掙扎后,
流著淚對他說出了那句最殘忍的話:“志強,我愛你,但我不能嫁給你。嫁給你,
我怕我一輩子都要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被糁緩姛o意中也聽到了這句話,
是顧清歡和閨蜜的談話。他沒有爭辯,沒有挽留,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在那一刻徹底熄滅,
變成了死灰。第二天,他便從顧家消失了,消失在南下打工的茫茫人海中。他的離開,
不是放棄,而是為了更猛烈的歸來。他要在地獄里淬煉成魔,然后回來,
讓所有看不起他、踐踏過他的人,付出血的代價。幾年后,九十年代初,霍志強回來了。
他不再是那個衣衫襤褸的孤兒,
他帶著在南方特區炒地皮、做外貿積累的巨額財富和比財富更巨大的仇恨,
像一個從地獄歸來的復仇魔鬼,一步步踏入他曾經被踐踏的土地。他的復仇,精準而殘忍。
他抓住了顧承志好賭、自大的致命弱點,設下了一個巨大的圈套,像剝洋蔥一樣,
一層層奪走了顧家的所有產業,最后,連這棟他們從小長大的靜水灣別墅,
也成了他的囊中之物。顧承志在酒精、堵伯和無盡的悔恨中徹底沉淪,最終在一個雨夜,
醉酒駕車,沖進了靜水灣的湖里,尸骨無存。他留下一個年幼的兒子,顧小海。
霍志強沒有讓顧承志的血脈斷絕,他選擇了比死亡更殘忍的方式。他把顧小海留在身邊,
卻像顧承志當年對待他一樣,剝奪了顧小海接受良好教育的權利,
刻意把他培養成一個粗鄙、愚鈍的司機兼雜工,讓他每天為自己服務,
以此來報復那個早已化為枯骨的顧承志。而顧清歡,她嫁給了梁亦辰,生下了女兒梁思雨。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物質生活,卻也永遠失去了她的靈魂。她的心被撕裂成兩半,
一半在對丈夫和女兒的愧疚中煎熬,
一半永遠留在了那個消失在人海中的、桀驁不馴的少年身上。她變得焦躁、易怒,
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像一只被囚禁在華麗籠子里的金絲雀,日漸枯萎。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