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驅散了將軍府內徹夜的壓抑,卻驅不散韓羿眼底的陰霾和眉宇間深刻的疲憊。他幾乎一夜未眠,云漪小屋里那破敗的景象、抽屜里那本被翻爛的醫書、還有老吳口中“安神助眠”的夜交藤……如同鬼魅般在腦海中反復糾纏,讓他心煩意亂。更深重的,是昨夜醉紅樓中,那個水藍色身影冰冷決絕的眼神,以及他自己那失控暴怒的狼狽模樣。他煩躁地灌下一大口冷茶,試圖壓下喉頭的苦澀和心口那陌生的、令人窒息的滯悶感。
“喲!韓大將軍!這是打哪兒吃了敗仗回來?瞧這臉色,嘖嘖,比那城隍廟里的判官還難看!”
一個清越又帶著十足戲謔的聲音,如同玉珠落盤,突兀地打破了書房的沉寂。
韓羿猛地抬眼。只見書房門口斜倚著一個身影,一身華麗到近乎張揚的銀紅錦袍,滾著金邊,衣襟隨意地敞著,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和一截線條優美的鎖骨。來人面如冠玉,眉眼精致得近乎妖冶,鼻梁高挺,唇色是天然的嫣紅,唇角習慣性地噙著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他膚色白皙,墨黑的長發只用一根金環松松束在腦后,幾縷碎發慵懶地垂在頰邊。整個人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幅活色生香的工筆畫,雌雄莫辨,風流自成。正是與韓羿一同長大、臭味相投的損友——靖安侯府的獨子,蘇清讓。
他身后還跟著一個身段妖嬈、穿著西域舞娘服飾、蒙著面紗的異域美人,正低眉順眼地站著,眼波流轉間風情萬種。
“蘇清讓?”韓羿皺緊眉頭,語氣不善,“你什么時候滾回來的?” 他此刻心情惡劣到極點,實在沒心思應付這個不著調的家伙。
“昨兒夜里剛進京,這不,惦記著老友,連美人兒都顧不上安置,一早就巴巴地來看你了!”蘇清讓搖著一柄玉骨折扇,施施然走了進來,毫不客氣地占據了韓羿對面那張鋪著白虎皮的寬大圈椅,姿態慵懶得像只饜足的貓。他上下打量著韓羿,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滿是促狹,“嘖嘖嘖,瞧瞧這黑眼圈,這身煞氣……快跟兄弟說說,是哪個不長眼的敢惹我們韓小將軍?莫不是……跟那位西域美人兒有關?”他朝門口的美人努了努嘴。
“滾蛋!”韓羿沒好氣地低吼一聲,別開臉,又給自己倒了杯冷茶灌下去,試圖澆滅心頭的煩躁。
蘇清讓也不惱,扇子搖得越發悠閑,眼珠一轉,忽然壓低聲音,帶著點神秘兮兮的八卦意味:“哎,我剛回來,就聽了個大熱鬧!聽說咱們韓小將軍昨夜在醉紅樓為了個姑娘,大展神威,差點把那銷金窟給掀了?嘖嘖,沖冠一怒為紅顏,夠勁兒!快說說,是哪位天仙下凡,能讓我們這位眼高于頂、視紅粉如骷髏的韓將軍如此失態?”
韓羿握著茶杯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杯中的冷茶都晃蕩出來幾滴。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牙關緊咬,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閉嘴!”
蘇清讓看著他這副模樣,非但沒閉嘴,反而像是發現了什么極其有趣的事情,桃花眼里精光閃爍,折扇“啪”地一收,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恍然大悟的夸張:“哦——!我知道了!莫不是……那個被你‘賣’了的小草藥丫頭?叫……云什么來著?”
蘇清讓見過云漪,不如說年少時一起“摧毀”云漪細心栽培的草藥圃之人,其中就有他。
韓羿霍然轉頭,銳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射向蘇清讓,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和怒火。
蘇清讓卻渾不在意,反而嘖嘖稱奇:“真是她?嘖嘖嘖,這可真是……沒想到啊沒想到!韓羿,你小子行??!以前在府里把人當貓兒狗兒似的逗弄欺負,看不順眼就一腳踢開,如今踢到鐵板了,人家搖身一變成了醉紅樓的頭牌清倌,萬人追捧,不搭理你了,你倒急了?還跑去搶人?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毫無形象,眼淚都快出來了。
“蘇、清、讓!”韓羿猛地站起身,額角青筋暴跳,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砸到那張俊美得欠揍的臉上。
“哎哎哎!別動手!開個玩笑嘛!”蘇清讓見好就收,連忙擺手,臉上笑意未減,但眼神卻正經了幾分,“兄弟我是真沒想到,你對她……來真的?”
“什么來真的!”韓羿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立刻否認,聲音帶著一種欲蓋彌彰的暴躁,“她是我韓家的奴婢!生是韓家的人,死是韓家的鬼!不過是看她在那腌臜地方丟我將軍府的臉面,想把她弄回來罷了!”
“哦?是嗎?”蘇清讓挑眉,顯然不信,“弄回來繼續當貓兒狗兒欺負著玩?那你在醉紅樓弄得人盡皆知做什么?換個丫鬟欺負不就成了?還把自己氣成這樣?”他毫不留情地戳穿。
韓羿被噎得說不出話,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看他這副吃癟又嘴硬的樣子,蘇清讓心中了然。他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才慢條斯理地開口:“行了,別死鴨子嘴硬了。兄弟我萬花叢中過,這點小女兒心思還看不透?你呀,就是欺負人欺負慣了,突然發現那被你踩在腳底的小草不但沒枯死,反而開出了你從未見過的漂亮花兒,還引得一群蜜蜂圍著轉,你心里不舒坦了,占有欲作祟,覺得那花兒就該是你的,對不對?”
韓羿想反駁,卻發現蘇清讓的話像根針,精準地扎進了他混亂思緒的某個角落。他煩躁地坐下,默認了。
蘇清讓見他不吭聲,知道說中了,臉上露出狐貍般的狡黠笑容:“想把人弄回來,簡單??!你之前那套威逼利誘、打打殺殺的法子,上陣殺敵還行,對付這種被你欺負狠了、又在風月場里開了眼、心里憋著一股勁兒的小美人兒,只會適得其反!她現在翅膀硬了,心也硬了,你越兇,她越跟你對著干!”
“那你說怎么辦?”韓羿沒好氣地問,語氣卻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
“哄啊!”蘇清讓折扇“唰”地展開,扇面上繪著活色生香的仕女圖,他輕輕搖著,一副情圣指點江山的派頭,“女人嘛,特別是這種剛成年的、從小缺愛的小丫頭,心其實最軟了!她們渴望什么?渴望被重視,被溫柔對待,被捧在手心里!你以前給過她什么?除了打罵就是羞辱!現在,你得反著來!”
“哄?”韓羿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眉頭擰成了疙瘩,滿臉的嫌棄和不耐煩,“讓我去哄她?低聲下氣?拉不下這個臉!”
“嘖!榆木腦袋!”蘇清讓用扇子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韓羿,“誰讓你低聲下氣了?‘哄’也是有技巧的!要不動聲色,要恰到好處!讓她感受到你的‘誠意’和‘改變’!”
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開始面授機宜:“首先,別再擺你那將軍臭架子!也別再提什么奴婢主子的!她現在可不是你府里那個任你搓圓捏扁的小丫頭了!你得把她當個‘人’看,至少表面上要這樣!”
“其次,投其所好!她喜歡什么?草藥?醫書?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還‘賞’過她一本太醫院的破書嗎?她當時是不是高興壞了?那就再找!找更好的!孤本的!珍貴的!甭管花多少錢,找那些市面上難尋的醫書古籍!還有,她不是懂點醫術嗎?找些珍稀的藥材!什么百年老參,雪域靈芝,弄點來!就說……就說你體恤她以前在府里辛苦,特意尋來給她‘賠禮’的!”蘇清讓刻意加重了“賠禮”二字。
“賠禮?給她?”韓羿的聲音陡然拔高,滿臉的不可置信和抗拒。
“對!就是賠禮!”蘇清讓斬釘截鐵,“姿態放低點怎么了?韓信還能忍胯下之辱呢!你這點面子算什么?先把人哄得心軟了,讓她覺得你‘幡然醒悟’、‘浪子回頭’了,她才會放下戒心!”
他頓了頓,看著韓羿依舊鐵青糾結的臉,拋出了最具誘惑力的“定心丸”,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閃爍著洞悉人心的精明和一絲玩味:
“等把人哄回來了,重新攥在手心里了,再想怎么‘欺負’她,讓她乖乖受著,還不是你韓小將軍一句話的事?”
這句話,如同帶著魔力的鑰匙,瞬間擊中了韓羿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渴望和那點不愿承認的、扭曲的占有欲!
是??!只要把她重新弄回來,關在這將軍府的高墻之內,切斷她和外界的所有聯系,讓她重新變回那個只能依附于他、仰他鼻息的云漪……到時候,他再慢慢“收拾”她,讓她為今日的忤逆付出代價,讓她明白誰才是她的主宰!現在受點委屈,低個頭,又算得了什么?不過是權宜之計!
韓羿緊鎖的眉頭微微松動,眼底的暴戾和煩躁被一種新的、帶著算計的暗芒取代。他沉默地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冰冷的液體滑入喉嚨,卻仿佛點燃了某種決心。
蘇清讓看著他神色的變化,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他知道,他這個自小一起惹是生非的兄弟,已經上鉤了。他慵懶地靠回椅背,重新搖起折扇,對著門口靜候的西域美人招了招手:“來,給韓將軍斟杯熱茶,暖暖身子,也暖暖他那顆……嗯,準備去‘哄人’的心?!?/p>
西域美人裊裊婷婷地走上前,玉手執壺,為韓羿重新斟滿一杯熱茶,眼波流轉間帶著異域的風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韓羿盯著那杯熱氣裊裊的茶,沒有立刻去端。他腦中飛快地盤算著蘇清讓的話,一個模糊卻帶著強烈目的性的計劃,正在他那顆被傲慢和占有欲占據的心底,悄然成形。哄?賠禮?只要能把她重新掌控在手中,這些……似乎也并非完全不能忍受。
他似乎已經想到了等把云漪哄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罰她把府里所有的恭桶都刷一次!
蘇清讓那番“哄”字訣外加“秋后算賬”的定心丸,如同給困獸開了鎖,讓韓羿煩躁陰郁的心緒豁然開朗。淤積一夜的滯悶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股新的、帶著明確目標的斗志重新燃起。他不再糾結于昨夜醉紅樓的狼狽,也不再沉溺于那破敗小屋帶來的莫名沖擊,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先把人弄回來!
心結暫解,困倦便洶涌襲來。韓羿草草用了點午膳,竟破天荒地回房補了個覺,這一覺直睡到日暮西沉。醒來時,神清氣爽,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他特意挑了身低調卻不失貴氣的月白云紋錦袍,玉冠束發,銅鏡中映出的面容俊朗依舊,只是眼底深處那抹算計的精光,比平日更盛。
接下來便是選“賠禮”。蘇清讓說的那些孤本醫書、珍稀藥材,聽著雖好,但倉促間哪里去尋?況且,韓羿內心深處對“賠禮”二字依舊帶著本能的抗拒,總覺得太過鄭重其事,失了身份。他擰眉思忖半晌,忽然想起一個地方——春田齋。
京城首屈一指的點心鋪子,用料考究,做工精細,價格更是昂貴得令人咂舌,尋常百姓家一年到頭也未必舍得買上一塊。他記得自己弱冠成人禮那年,父親大宴賓客,席間便上了春田齋的各色點心,其中就有那香氣四溢的桂花糕。彼時,小小的云漪作為他的貼身丫鬟,垂手侍立在側。宴席喧囂,觥籌交錯,她安靜得像一抹影子。但當那碟晶瑩剔透、點綴著金黃桂花的糕點被端上來時,韓羿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細微的變化——那雙總是低垂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抬起,飛快地瞟了一眼那碟糕點,小巧的鼻翼幾不可察地翕動了一下,喉頭似乎還輕輕滾動了一下。那瞬間的渴望,如同受驚的小鹿,一閃而逝,隨即被她更深地埋下頭去掩蓋。
當時的韓羿,心中只有不屑的嗤笑。他甚至惡意地想著,等宴席結束,這些吃不完的精美點心,便是拿去喂后院的獵犬,也絕不會施舍給這個卑微的丫頭半塊。
如今想來,那竟是他記憶中,關于她“喜好”的唯一一點線索。
“就它了!”韓羿拍板決定。桂花糕香甜精致,算不得貴重(至少在他眼里),卻足夠“特別”,足以顯出他的“心意”。他親自策馬去了春田齋,在掌柜殷勤的招呼下,選了最上等的一盒,用精致的描金食盒盛著,提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