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李默第一次產生創造“無意義按鈕”的想法，是在一個周二的下午。更準確地說，
是周二下午三點四十七分，一個被稱為“職場人體能量盆地”的時刻。
空氣中彌漫著咖啡因代謝后的疲憊和一種名為“離下班還有兩小時十三分鐘”的絕望。
作為“蜂巢互聯”公司的一名后端程序員，
李默的工作就是用一行行代碼構筑起一個看不見但支撐著整個商業帝國的數字骨架。
他的價值，以及他所有同事的價值，
碼bug率、接口響應時間、以及最重要的——用戶活躍度（DAU）和點擊率（CTR）。
“李默，”產品經理王胖子頂著他那標志性的地中海發型，
像一艘推開波浪的破冰船一樣擠到李默的工位旁，手機屏幕幾乎要貼到李默的鼻子上，
“你看，我們新上線的‘猜你喜歡’模塊，
這個‘換一批’按鈕的點擊率比預期低了0.8個百分點。今晚加個班，優化一下。
UI那邊說可以把按鈕做得更‘彈’一點，或者加個閃光特效。你覺得呢？
”李默推了推眼鏡，看著那個平平無奇的灰色按鈕。
他想象著這個按鈕在屏幕上“Biu”地一下彈出來，或者像得了癲癇一樣閃爍著七彩光芒，
胃里就一陣翻江倒海。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和這些按鈕、圖標、彈窗打交道，
用盡渾身解數去引誘用戶的指尖，讓他們多停留0.1秒，多點擊一次。每一次點擊，
都是對資本的獻祭，是流量的贊美詩。意義？意義就是那0.8個百分點?！笆盏?。
”李默面無表情地回答。王胖子滿意地離去，留下一道油膩的背影。李默盯著屏幕，
忽然感到一種極致的荒謬。我們到底在干什么？他想。我們設計這些越來越巧妙的鉤子，
把用戶的時間一片片釣上來，切碎，打包，賣給廣告商。而用戶，
則心甘情愿地被我們這些“數字漁夫”牽著鼻子走，
在一個又一個精心設計的“信息繭房”里，為了一些毫無意義的交互而分泌多巴胺。
一個叛逆的、純粹為了嘲諷而生的念頭，像一顆種子，在他疲憊的大腦里破土而出。
他想創造一個互聯網上最純粹、最誠實的東西。一個行為和結果都毫無意義的按鈕。
這個念頭是如此誘人，以至于他立刻就行動了。
他有一個閑置多年的個人服務器和域名——pointlessbutton.com。
這個域名是他大學時喝多了買下的，本想用來做一個記錄吐槽的博客，但最終因為懶，
只留下一個空白頁面?，F在，它終于要迎來自己的使命了。那個晚上，
李默沒有去優化那個“換一批”按鈕，而是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了他的“無意義按鈕”上。
他用最簡單的HTML和JavaScript，構建了一個極致簡約的頁面。
頁面的正中央，是一個碩大的、鮮紅色的圓形按鈕。
按鈕上用白色字體寫著兩個字：“按我”。按鈕下方，
有一行小字和一個數字：“你已經按了：0”。沒有廣告，沒有彈窗，沒有“用戶協議”，
沒有“隱私政策”，沒有引導關注的二維碼。按下去，數字+1。除此之外，
什么都不會發生。它不會給你積分，不會解鎖成就，不會彈出彩蛋，
更不會像王胖子要求的那樣“Biu”地一下彈起來。
它只是沉默地、忠實地記錄著一個動作的發生。在完成這個杰作后，
李默久違地感到了創作的快樂。他登錄了自己那個同樣荒廢已久的技術博客，
寫下了一篇題為《一個實驗：我創造了互聯網上最純粹的東西》的博文。
“……在當今這個萬物皆可量化、萬事皆求轉化的互聯網環境中，
我們被各種‘有意義’的交互所綁架。每一次點擊都被賦予了商業價值或社交價值。因此，
我創造了這個‘無意義按鈕’（The Pointless Button）。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意義’的消解。點擊它，你不會得到任何東西。你的行為是純粹的，
你的動機是虛無的。它是一個數字黑洞，吞噬行為，不產生任何價值。歡迎來到虛無，
朋友們?！睂懲旰螅臐M意足地打了個哈欠，將鏈接附在文末，點擊了發布。
服務器的微弱嗡鳴聲，像是宇宙深處傳來的、關于虛空的囈語。李蒙關上電腦，沉沉睡去，
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剛剛按下的，是潘多拉魔盒的開關。2第一個發現“無意義按鈕”的，
不是什么技術大?；蚓W絡紅人，而是一個在廣告公司上班、名叫小張的普通社畜。
小張的工作是每天寫三十條不超過140字的廣告文案，
內容涵蓋從通下水道到月球旅行的一切。周三上午，
當他寫到第十七條關于“無痛脫毛”的文案時，他的靈感和求生欲同時降到了冰點。
為了摸魚，他開始在網上漫無目的地游蕩，點開了一個又一個收藏夾里積灰的鏈接。
其中一個，就是李默的技術博客。小張對技術一竅不通，
但李默博文里那種“反抗世界”的中二氣息卻意外地戳中了他。
他抱著“我倒要看看有多無聊”的心態，
點開了那個pointlessbutton.com的鏈接。一個紅色的按鈕，
一個計數器。小張試探性地按了一下。“1.”他又按了一下?！?.”他加快了速度，
噠噠噠噠……“17.” “18.” “19.”……一種奇妙的感覺攫住了他。
沒有絢麗的動畫，沒有悅耳的音效，但那不斷跳動的數字，
仿佛有一種原始的、令人著迷的魔力。這是一種純粹的、無負擔的交互。他不需要思考，
不需要判斷，只需要重復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能獲得一個即時的、確定的反饋。
在這幾秒鐘里，他從“無痛脫毛”的文案地獄里解脫了出來?！肮λ溃?/p>
這哥們兒發現了宇宙的真諦！”小張截了張圖，連同鏈接一起，
發到了一個擁有五百多人的“今日份沙雕”微信群里。群里的人大多和他一樣，
是散布在城市各個角落、正在努力摸魚的年輕人。起初，群里只有零星的幾個人點開。
“臥槽，真的好無聊啊?！薄拔乙呀洶吹?00了，手有點酸，誰來接力？
”“這玩意兒有毒吧？我停不下來了！”很快，鏈接開始像病毒一樣在各個小圈子里傳播。
人們在不同的群里分享著自己的“戰績”，
并用一種發現新大陸的語氣向朋友安利：“快去點！巨解壓！”下午，
這個鏈接被某位在微博上擁有十幾萬粉絲的搞笑博主發現了。他沒有長篇大論，
只發了一句話和一張截圖，截圖上的數字是“5842”。“這個網站有毒，別點。
#史上最無聊網站#”這句欲擒故縱的文案，配上那個不斷增長的數字，瞬間引爆了傳播。
微博上的“閑人”數量，遠超任何人的想象。鏈接的點擊量開始以幾何級數攀升。
李默服務器后臺的訪問日志，像瘋了一樣滾動著。起初，
大家只是把它當成一個無聊的解壓工具，一種行為藝術。人們比賽誰點的次數多，
或者用各種“按鍵精靈”、“連點器”之類的腳本去刷數字。
計數器上的數字在短短幾個小時內就突破了百萬、千萬?！靶值軅儯繕艘粋€億！
讓這個按鈕的創造者看看我們的力量！”一個熱門評論這樣寫道。
李默是在午休時發現這一切的。他打開自己的網站，看到那個已經飆升到八位數的計數器時，
手里的筷子差點掉在地上。他的博客和微博私信被塞滿了各種留言。“大神！
你是怎么想到這么牛逼的創意的？”“膜拜虛無主義帶師！”“我點了8888下，
希望能給我帶來好運！”李蒙感到一陣眩暈。他明明是想創造一個“消解意義”的東西，
結果這群人卻像打了雞血一樣，瘋狂地在上面“創造意義”。
他們把刷數字當成了一種集體榮譽，一種無聲的狂歡。然而，這僅僅是個開始。
互聯網的演化速度，遠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也荒誕得多。當天晚上，
當計數器上的數字即將突破一億大關時，第一場“圣戰”的導火索，被一根無名指點燃了。
3引爆戰爭的，
是知乎上的一個提問：“如何評價網站 pointlessbutton.com？
”在這個問題下，一條高贊回答如是寫道：“謝邀。這個按鈕的偉大之處，
恰恰在于它的‘無意義’。它像一面鏡子，
照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內核：空虛、重復、以及對虛無的狂熱。但是，
我發現很多人并沒有理解其精髓。他們用腳本、用連點器，瘋狂地堆砌數字，
這恰恰是對‘無聊’這一核心美學的背叛。真正的體驗者，應該用自己的手指，一下，
又一下，去感受每一次點擊帶來的、轉瞬即逝的空洞。這種快速點擊，是對按鈕的褻瀆，
是工業時代流水線思維的延續，是數字領域的‘傻快’?！边@條回答的下方，
立刻出現了另一條針鋒相對的評論：“恕我直言，答主完全是在放屁。
這個按鈕的本質就是‘重復’，而追求效率是重復的最高境界。
用最快的速度將數字推向無窮，本身就是一種行為藝術，它象征著人類在面對虛無時，
依然試圖用‘數量’來定義存在的本能。你們那種慢悠悠的、故作深沉的點擊，
才是真正的虛偽，是小布爾喬亞式的無病呻吟?！币皇て鹎永?。
兩派觀點迅速獲得了大量的擁護者，并在評論區展開了激烈的辯論，
很快就從哲學思辨滑向了人身攻擊?！澳銈冞@群只會用蠻力的‘速點狗’，根本不懂藝術！
”“呵呵，你們這些裝逼的‘長按婊’，連F12都不會用吧？”在短短24小時內，
圍繞著這個紅色按鈕，
明的派系：“速點派”（The Speed-Clickers）：他們是原教旨主義者，
是數字的信徒。他們信奉效率、速度和力量。
他們內部又細分出“手動黨”（追求APM極限，
每分鐘操作次數）、“腳本黨”（信奉技術改變世界）和“物理外掛黨”（用電風扇扇鼠標，
或者用筋膜槍高頻捶打）。他們的口號是：“數字即是正義，速度即是真理！
” 他們聚集在各大游戲論壇和硬件貼吧，交流著最新的連點腳本和最耐用的鼠標型號。
“長按派”（The Long-Pressers）：他們是按鈕的“靈修主義者”，
是意義的求索者。他們認為，每一次點擊都應該是一次莊嚴的儀式。他們鄙視速點派的粗暴，
主張用鼠標指針在按鈕上“懸?！薄ⅰ拜p撫”，
然后用一種充滿敬畏感的、緩慢的力度按下去，
并保持按壓狀態（雖然這并不會產生任何額外效果），
聲稱能從中感受到“按鈕的情緒”和“宇宙的呼吸”。他們的口號是：“每一次點擊，
都是與虛空的對話。” 他們主要活躍在豆瓣的各個文藝小組和哲學論壇，
分享著各自的“點擊感悟”。兩大派系的戰爭很快從線上蔓延到所有與按鈕相關的領域。
他們互相“開除”對方的“點籍”，稱對方是異端。速點派嘲笑長按派是“數字玄學大師”，
長按派則諷刺速點派是“沒有感情的點擊機器”。“今天我點進那個速點派的老巢，天啊，
滿屏都是代碼和參數，那股冰冷的爹味兒差點把我熏出來?！币粋€長按派的用戶在豆瓣寫道。
“笑死，隔壁長按派居然在討論‘用食指點還是中指點，對靈魂的沖擊更大’，
我建議他們直接用腳點，沖擊力更大?！币粋€速點派的成員在貼吧回擊。
這場圍繞著一個毫無用處的按鈕展開的“圣戰”，以一種極其嚴肅又極其滑稽的方式，
轟轟烈烈地打響了。而始作俑者李默，正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服務器流量監控圖，
那條曲線像垂死病人的心電圖一樣瘋狂跳動，仿佛隨時都會過載宕機。
他感覺自己不是創造了一個網站，而是撕開了一道連接“正常世界”和“瘋人院”的裂口。
4任何網絡熱點，只要其熱度足以形成一個生態位，
就必然會吸引來兩種生物：KOL（意見領袖）和網紅。他們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
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現場，將混亂的流量轉化為自己的聲望和財富。第一個隆重登場的，
是人稱“理論大師王教授”的知識博主。王教授并非真正的教授，他本名王建國，
早年做過一陣子公關，深諳大眾傳播之道。后來他轉型做自媒體，
給自己安上了一個“跨領域思想家”的頭銜，活躍在各大內容平臺。他的特點是什么都能聊，
從量子力學到宋代美學，從區塊鏈到地緣政治，
并且擅長用一套普通人聽不懂但感覺很厲害的術語，去包裝一些人盡皆知的常識，
從而營造出一種高深莫測的智者形象?！盁o意義按鈕”火爆的第三天，
一篇題為《點擊的狂歡與存在的迷思：從“無意義按鈕”看后現代社會的精神癥候》的雄文。
文章開篇就奠定了其高屋建瓴的基調：“當一個紅色的圓形按鈕成為賽博空間的圖騰，
我們必須叩問：這背后涌動的，究竟是集體的無意識狂歡，
還是個體在存在主義危機下的最后掙扎？這個按鈕，我稱之為‘數字化的西西弗斯之石’，
每一次點擊，都是一次對荒誕的確認和反抗……”在長達八千字的文章里，王教授旁征博引，
語”、鮑德里亞的“超真實”、德勒茲的“塊莖理論”與小小的紅色按鈕巧妙地結合在一起，
出諸如“點擊本體論”、“交互虛無主義”、“賽博禪宗”等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新名詞。
他深刻地指出，“速點派”代表了工具理性的異化，
而“長按派”則是在消費主義景觀社會中，一種難能可貴的、對“靈韻”的回溯與堅守。
這篇文章瞬間刷屏。尤其是被“長按派”奉為圣經?！巴踅淌诓攀钦嬲粹o的人！
”“醍醐灌頂！我之前只是憑感覺長按，現在終于找到了理論依據！
”“這篇文章我打印下來了，準備裱起來掛在床頭，每日拜讀。”王教授一戰封神，
被尊為“按鈕學”的開山鼻祖。他順勢推出了付費社群“按鈕哲學深度研討會”，
入群費99元，號稱可以帶領大家“在點擊中頓悟人生”，不到半天就吸引了上千人加入。
如果說王教授收割的是“思想市場”，
那么另一位網紅“@甜心果凍醬”則精準地切入了“消費市場”。
甜心果凍醬是一位擁有數百萬粉絲的美妝生活方式博主。
她的視頻風格以甜美、嗲氣和精致著稱。她敏銳地察覺到，
“按鈕”這個話題擁有巨大的女性流量潛力。于是，
她發布了一個名為“果凍醬的治愈點擊Vlog”的視頻。視頻里，她化著精致的妝容，
坐在灑滿陽光的落地窗前，背景是精心布置的北歐風房間。“哈嘍寶寶們，
你們最近有沒有玩那個紅色按鈕呀？我發現了一個超級治愈的點擊方法哦！”她對著鏡頭，
用她標志性的夾子音說道。接著，她展示了她的獨門絕技——“嘟嘟唇按壓法”。
她先是嘟起嘴，親吻了一下自己的食指指尖，然后用一種混合著天真與性感的表情，
伴隨著輕柔的呼吸節奏，優雅地點了一下鼠標。“看到了嗎？每一次點擊，
都要充滿愛意哦~ 這樣，壞心情就會被全部吸收掉啦！”這個視頻的重點，
當然不在于這個做作到令人發指的“按壓法”，而在于她隨后展示的東西。
“很多寶寶問我用的是什么鼠標，
當當當當~ 就是這款‘果凍醬聯名款·櫻花粉人體工學鼠標’啦！
它的微動開關經過特殊調校，點擊的聲音超級清脆，手感Q彈，就像在按一顆軟糖一樣！
鏈接我已經放在下面咯，首發有優惠哦！”這款印著她卡通頭像的粉色鼠標，售價299元，
成本可能不到50。但在“按鈕狂熱”和她個人IP的加持下，上架一分鐘，
三萬個庫存就被搶購一空。
她所屬的“速點派”里的一個亞種——“節奏美學派”——也因此誕生。
她們追求的不是最快的速度，而是最有美感的點擊節奏和姿勢。王教授賣課，
甜心果凍醬賣鼠標。一個販賣意義，一個販賣商品。他們就像兩臺高效的收割機，
在“無意義”的荒原上，收割得盆滿缽滿。而除了他們兩個比較典型的及時跟進的博主外，
后續還有一些其它各類“奇形怪狀”的博主帶著粉絲加入其中，好不熱鬧。同時，
一些機敏的廠家也嗅到了商機，紛紛涌入，這里儼然成了新的電商戰場。而李默，
這個“創世神”，還在為他那個即將被擠爆的、每月租金5美元的廉價服務器發愁。
5隨著戰爭的升級，
單純的“速點”和“長按”已經無法滿足網民們日益增長的、尋求身份認同的欲望。
更多的亞文化派系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比如“代碼派”。他們根本不屑于親手點擊，
而是致力于編寫更優雅、更高效的自動化腳本。
他們內部也存在鄙視鏈：用Python的看不起用JavaScript的，
用C++的看不起所有用腳本語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