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又冷又硬,像是裹著冰碴的砂石,借著凜冽的北風(fēng),狠狠砸在臉上。
我伏在冰冷的白玉階上,額頭緊貼著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石面。寒氣,
刺骨地順著膝蓋、順著肘尖、順著每一寸緊貼地面的肌膚,蛇一樣鉆進來,蝕咬著骨頭。
階上垂落的明黃簾幕厚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簾后那道模糊而威嚴(yán)的影子,
便是這鉛塊的中心,壓得整個朝堂,壓得我,都喘不過氣。“陛下,
”一個聲音慢悠悠地響起,帶著一種刻意拿捏的、令人作嘔的腔調(diào),像鈍刀子刮過琉璃,
“關(guān)于江南道漕糧轉(zhuǎn)運使一職的委任,臣以為,還是王侍郎更為老成持重,堪當(dāng)此任。
至于那個…那個叫李煥的寒門小子嘛,終究是資歷太淺,驟登高位,恐難服眾,
也辜負了陛下的期望啊。”丞相崔泓的聲音,黏膩又冰冷,每一個字都像裹了蜜糖的冰錐。
他就站在我身側(cè)稍前的位置,絳紫色的寬大袍袖幾乎拂到我的鬢角,
帶著一股濃郁的、令人窒息的龍涎香氣。這香氣霸道地充斥鼻腔,
混合著階下群臣身上各種熏香、汗味,還有殿外吹進來的、夾著雪腥的寒氣,
攪得人胃里一陣陣翻涌。垂簾之后,一個更加平淡,
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壓的女聲響起:“丞相所言極是。皇帝,你意下如何?”是太后的聲音,
隔著簾幕,聽不出絲毫情緒,只有一種掌控一切的漠然。意下如何?我能意下如何?我,
李承哀,一個名字里就刻著“悲哀”二字的穿越客,
成了這個龐大帝國史上最懦弱、最可悲的傀儡皇帝。朝堂之上,太后垂簾,
權(quán)傾朝野;階下群臣,以崔泓馬首是瞻,結(jié)黨營私,指鹿為馬。而我,
不過是他們推出來、擺在龍椅上的一尊泥胎木偶,連呼吸都要看他們的臉色。
一股冰冷的屈辱感從尾椎骨猛地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比那侵入骨髓的寒氣更甚百倍。
我的指尖深深摳進掌心,指甲刺破了皮膚,一絲溫?zé)岬囊后w滲出,黏膩地沾在指腹上,
帶來一點點微弱的、屬于我自己的痛楚。這點痛楚,像黑暗中唯一的光點,
死死抓住了我瀕臨崩潰的神智。階下,丹墀旁,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色官袍、身形瘦削的年輕人,猛地抬起了頭。他臉色漲得通紅,
眼中燃燒著近乎悲憤的火焰。那是李煥,一個真正有才干、有抱負的寒門士子,
是我試圖在這片污濁泥潭里投下的一顆石子,是我唯一微弱、可笑的掙扎。“陛下!太后!
丞相!”李煥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卻異常清晰地在死寂的大殿中響起,“漕糧轉(zhuǎn)運,
關(guān)乎國脈,關(guān)乎百萬生民!王侍郎在任三年,河道淤塞日甚,倉廩虧空日巨!臣,李煥,
雖出身寒微,蒙陛下簡拔,自問……”“放肆!”崔泓猛地轉(zhuǎn)身,
寬大的袍袖帶起一股凌厲的風(fēng),狠狠抽打在李煥的臉上,打斷了他后面的話。
那聲音清脆刺耳,如同抽在我自己的心上。“朝堂重地,豈容你這等黃口小兒咆哮!
”崔泓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帶著毫不掩飾的暴戾,“陛下與太后面前,
有你置喙的份嗎?來人!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夠了。”我開口了。聲音不大,
甚至有些沙啞,像是被寒風(fēng)撕裂的枯葉。但這兩個字,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瞬間讓整個金鑾殿的空氣凝滯了。崔泓的呵斥戛然而止,他霍然轉(zhuǎn)身,
那雙渾濁卻精光四射的老眼,帶著毫不掩飾的驚愕和審視,死死釘在我臉上。垂簾之后,
那道模糊的身影似乎也微微前傾了一下。我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
驚疑的、探究的、鄙夷的、甚至帶著一絲看好戲意味的,從四面八方射來,
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扎在我伏地的脊背上。“李煥,”我努力維持著聲音的平穩(wěn),
不去看崔泓那張鐵青扭曲的臉,目光只落在階下那個倔強挺直的身影上,“退下。
”李煥眼中的悲憤瞬間化為巨大的失落和茫然,他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
最終只是深深地、幾乎要將腰折斷般,向我行了一個大禮。當(dāng)他直起身時,
我看到他眼眶泛紅,里面分明有水光閃動。他張了張嘴,終究一個字也沒能再發(fā)出,
默默退回了班列的最后,身影瞬間被淹沒在那些或紫或紅的寬大袍服之中。
死寂再次籠罩大殿,比之前更沉、更重,壓得人喘不過氣。只有殿外呼嘯的風(fēng)雪聲,
愈發(fā)清晰,像無數(shù)冤魂在嗚咽。角落里,史官執(zhí)筆的手動了。墨毫落在雪白宣紙上,
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在這片死寂中卻清晰得如同驚雷。我知道他在寫什么。他一定會寫,
如同他過去無數(shù)次記錄的那樣:“帝畏丞相,匍匐于階下,噤若寒蟬。李煥直諫,帝斥其退,
懦弱之態(tài)畢露……”懦弱!懦弱!懦弱!這兩個字在我腦海里瘋狂地叫囂、沖撞,
像無數(shù)只毒蟲在啃噬我的腦髓!冰冷的階石,崔泓俯視的目光,太后垂簾后的漠然,
史官那支沙沙作響的判官筆……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無力、所有的憤怒,在這一刻,
如同被壓抑到極限的火山熔巖,轟然找到了唯一的出口!不是憤怒于崔泓的跋扈,
不是憤怒于太后的操控,而是憤怒于這具身體原主刻在骨子里的懦弱!
憤怒于這被釘死在恥辱柱上的命運!憑什么?!憑什么我要承受這一切?!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伴隨著掌心那一點被指甲刺破帶來的尖銳痛楚,
猛地撕裂了意識的重重迷霧,清晰無比地炸響:“護龍衛(wèi)何在?!”這四個字,沒有聲音,
只在心底最深處,如同瀕死野獸最絕望、最暴戾的嘶吼,震蕩著我的靈魂!死寂。
大殿里依舊是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崔泓臉上那抹驚愕迅速褪去,
轉(zhuǎn)而化為一種混合著輕蔑和憐憫的、極其刺目的冷笑。他甚至微微側(cè)過身,對著垂簾的方向,
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像是在說:看,廢物終究是廢物,連發(fā)瘋都這般無聲無息。垂簾之后,
那道身影似乎也放松了姿態(tài),重新靠了回去。空氣里彌漫開一種無聲的嘲弄。完了嗎?
那本藏在龍榻暗格最深處、以玄鐵鎖鏈重重禁錮、書頁泛黃得如同枯骨的古籍,
上面那些扭曲如蛇蟲、浸透著不祥氣息的文字……難道只是某個瘋子的囈語?
難道那所謂的“以血為契,喚爾歸來”的誓言,真的只是遠古的騙局?
就在絕望的冰冷即將徹底吞噬我的心臟,
就在崔泓嘴角那抹嘲諷的弧度即將完全綻開的剎那——異變陡生!不是聲音,
而是一種“感覺”。一種龐大、冰冷、堅硬到極點的存在感,毫無征兆地降臨!
如同沉睡的遠古巨獸,在深淵之底睜開了眼睛。一股無形的、卻沉重到令人心臟停跳的威壓,
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金鑾殿!“哐當(dāng)!”“噗通!”殿門兩側(cè)執(zhí)戟的金瓜武士,
臉色驟然慘白如紙,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胸膛,手中沉重的金瓜長戟脫手砸落在地,
發(fā)出沉悶的巨響。緊接著,他們魁梧的身軀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
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般,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磚上,額頭死死抵住地面,渾身篩糠般顫抖!
階下肅立的文武百官,如同被狂風(fēng)吹倒的麥浪!前排的幾位老臣,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驚呼,
便眼前一黑,直接暈厥過去。后面的官員,無論品階高低,無論平素如何趾高氣揚,
此刻都像是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摁下,身不由己地矮了下去。膝蓋撞擊地面的聲音此起彼伏,
如同驟雨敲打芭蕉。無數(shù)張臉孔上,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極致的恐懼和茫然,
瞳孔因驚駭而放大,死死盯著那威壓傳來的方向——大殿之外!死寂被徹底打破,
取而代之的是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壓抑不住的粗重喘息、以及低低的、充滿絕望的嗚咽。
崔泓臉上那抹尚未完全綻開的嘲諷,徹底僵死。他那雙渾濁的老眼第一次瞪得滾圓,
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他甚至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寬大的袍袖都在微微抖動。
垂簾之后,那道模糊的身影猛地坐直了!一股同樣冰冷、卻帶著一絲慌亂的氣息,
透過厚重的簾幕彌漫開來。我也僵住了。巨大的沖擊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成了?那古籍……是真的?殿門處,
光線驟然被遮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片!一片純粹的金色!高大的身影,
如同冰冷的金屬雕像,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敞開的巨大殿門外。他們整齊得如同用尺子丈量過,
每一個動作都帶著非人的精準(zhǔn)和死寂。沉重的金色甲胄覆蓋全身,嚴(yán)絲合縫,
連指關(guān)節(jié)都被包裹在細密的金屬鱗片之下。甲胄表面沒有任何繁復(fù)的花紋,
只有冰冷的光滑弧線,反射著殿內(nèi)搖曳的燭火和殿外慘白的天光,
形成一片流動的、令人心膽俱寒的金色光暈。他們戴著覆蓋全臉的面甲,
只露出兩道細長的縫隙,里面是比這殿外風(fēng)雪更幽深、更冰冷的黑暗。沒有呼吸聲,
沒有腳步聲,只有甲葉隨著動作摩擦發(fā)出的細微、冰冷、單調(diào)的“沙…沙…”聲,
如同死神的鐮刀在磨石上緩緩?fù)蟿印W钋胺剑粋€身影比其他護龍衛(wèi)更為高大魁梧,
如同金色的山峰。他同樣覆蓋著猙獰的金色面甲,
但肩甲上雕刻著一顆猙獰的、栩栩如生的睚眥獸首,獸口大張,獠牙森然,仿佛要吞噬一切。
他手中并未持握尋常的刀劍,而是提著一柄巨大得驚人的長柄戰(zhàn)斧!斧刃寬闊如門板,
邊緣閃爍著流動的寒光,僅僅是看著,就讓人感覺皮膚被割裂般的刺痛。斧柄是暗沉的黑鐵,
布滿古樸而兇戾的紋路。他,就是這股毀滅性威壓的源頭!三千名金甲武士,
如同金色的死亡之潮,沉默地涌入了大殿。沉重的腳步踏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
發(fā)出整齊劃一、沉悶如雷的“咚!咚!”聲,每一步都踏在殿內(nèi)所有人的心臟上!
他們無視了匍匐在地的百官,無視了階上驚駭欲絕的崔泓和簾后那道繃緊的身影,
如同移動的金屬壁壘,目標(biāo)明確地向著丹陛——向著伏地的我——推進!
金色的浪潮在離丹陛九級臺階之下,驟然停住。“咚!”最后一步踏落,如同重錘砸落,
整個大殿似乎都為之震顫了一下。三千名金甲武士,動作整齊劃一,如同被同一個靈魂操控。
沉重的甲胄摩擦聲匯聚成一個短暫的、刺耳的尖嘯。下一刻,他們單膝跪地!
膝蓋撞擊金磚的聲音匯成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轟——!”整個金鑾殿,
仿佛被這聲巨響撼動了根基!殿頂?shù)牧鹆呶宋俗黜懀褐g簌簌落下細微的灰塵。
三千顆覆蓋著猙獰面甲的頭顱,深深低下,朝著伏在玉階頂端的我!
他們手中的兵器——長刀、巨斧、戰(zhàn)戈、重錘——整齊地頓在身側(cè)的地面上,
冰冷的金屬刃口朝外,形成一片令人心膽俱裂的死亡叢林!寒光匯聚,
映亮了上方垂落的明黃簾幕,映亮了崔泓那張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死人般的臉,
也映亮了我身上那件在雪地里沾染了污跡、象征著至高無上卻又無比屈辱的明黃龍袍!死寂!
比之前更加恐怖的死寂!只有殿外風(fēng)雪呼嘯的聲音,仿佛成了這死亡儀式的背景哀樂。
百官匍匐在地,抖如篩糠,連牙齒打顫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粗重而絕望的喘息。
崔泓僵立在階上,絳紫的官袍下擺微微顫抖,那雙渾濁的老眼里,
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如同看到了九幽地獄的入口。垂簾之后,那道身影凝固不動,
連一絲氣息都感覺不到了,仿佛化作了一尊冰冷的雕像。時間,空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唯有那三千柄朝外頓地的冰冷兵刃,閃爍著嗜血的寒芒,無聲地宣告著力量的歸屬。
我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額頭離開了冰冷光滑的玉階,
沾染的雪水泥污蹭在明黃的龍袍袖口上,留下骯臟的痕跡。這個簡單的動作,
卻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又像是掙脫了某種無形的枷鎖。目光,
越過那一片跪伏的金色甲胄,越過那閃爍的死亡寒光,落在了階下,百官班列的最末尾,
那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色官袍、剛剛被我一言斥退的瘦削身影——李煥身上。
他同樣跪伏在地,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微微顫抖。但在那一片絕望的匍匐中,他抬起了頭,
正看向我。那張年輕的、尚帶著幾分書生氣的臉上,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徹底的死灰和麻木。
他的眼中,充滿了無法理解的巨大震撼,瞳孔深處,倒映著那一片金色的死亡之潮,
倒映著階上緩緩直起身的我。那目光里,除了驚駭,
還有一絲……一絲微弱卻極其明亮的、如同在無邊黑暗中驟然窺見星辰般的光芒!那光芒,
是希望?是敬畏?還是對未知力量的狂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束光,像一道電流,
瞬間貫穿了我被屈辱和憤怒凍結(jié)的心臟。“李煥。”我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不高,
甚至帶著一絲穿越后遺癥帶來的沙啞,但在這片凝固的死寂中,卻如同金鐵交鳴,
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李煥的身體猛地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我抬起手,
沾染著泥污和一絲未干涸血跡的指尖,指向他。動作很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江南道漕糧轉(zhuǎn)運使一職,”我的目光掃過僵如木偶的崔泓,掃過那死寂的垂簾,
最終落回李煥那張因激動而再次漲紅的臉上,“由你,即刻赴任。”沒有解釋,沒有詢問,
沒有給任何人反駁或質(zhì)疑的機會。這是命令。來自龍椅之上,由三千沉默金甲拱衛(wèi)的,
不容置疑的命令!李煥眼中的光芒瞬間爆亮!他猛地低下頭,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
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哽咽:“臣…臣李煥,叩謝陛下天恩!
臣必肝腦涂地,萬死不辭!”崔泓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巨力擊中。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那張保養(yǎng)得宜、此刻卻慘白如紙的老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著,眼神里除了驚駭,
更添了一種被徹底冒犯、被踩在腳下碾碎的狂怒和怨毒!他死死盯著我,那目光,
簡直想將我生吞活剝!垂簾之后,依舊沒有任何聲息。但那道模糊的身影,
似乎比之前繃得更緊,像一張拉滿的、隨時會斷裂的弓。我無視了這一切。
目光從李煥身上移開,落在大殿中央那片跪伏的金色之上。落在最前方,
那個肩扛睚眥獸首、手持巨斧的魁梧身影身上。他如同金色的磐石,沉默地跪在那里,
面甲縫隙后的黑暗,深不見底。“退下。”兩個字,輕飄飄地從我口中吐出。
如同接到了最精準(zhǔn)的指令,三千金甲武士,沒有任何遲疑,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
他們整齊劃一地站起身,沉重的甲胄摩擦聲再次匯成一片冰冷的潮汐。沒有腳步聲,
只有甲葉碰撞的“沙沙”聲。他們保持著完美的陣列,如同金色的退潮,
沉默地、迅速地、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向后移動,轉(zhuǎn)瞬之間,便退出了巨大的殿門,
消失在殿外漫天風(fēng)雪和昏暗的光線之中。那股沉重的、令人心臟停跳的威壓,
也隨之潮水般退去。大殿內(nèi),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壓抑的嗚咽聲,
以及金瓜武士試圖從地上爬起時,甲胄碰撞發(fā)出的狼狽聲響。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恐懼和劫后余生的茫然。我扶著冰冷的玉階,慢慢站了起來。
龍袍的下擺沾染著雪水和污泥,顯得有些狼狽。但我的脊背,卻挺得筆直。第一次,
我沒有去看階下匍匐的百官,沒有去看臉色鐵青、眼神怨毒的崔泓,
也沒有去看那道死寂垂簾后的身影。我的目光,越過大開的殿門,投向外面陰沉灰暗的天空,
投向那漫天狂舞的風(fēng)雪。風(fēng)雪依舊凜冽,吹打在臉上,冰冷刺骨。但我的心口,卻有一團火,
在無聲地燃燒。散朝了。沒有往日的虛禮客套,沒有群臣故作姿態(tài)的“恭送陛下”。
當(dāng)我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內(nèi)廷的側(cè)門后,整個金鑾殿如同被投入滾水的蟻穴,瞬間炸開了鍋!
驚魂未定的哭嚎、語無倫次的議論、壓抑不住的恐懼尖叫,混雜著崔泓暴怒的咆哮,
匯成一片混亂的噪音,被隔絕在厚重的宮門之外。厚重的朱漆宮門在身后緩緩關(guān)閉,
隔絕了前朝那片令人作嘔的喧囂與混亂。門軸轉(zhuǎn)動發(fā)出沉悶的“吱呀”聲,
仿佛也關(guān)上了那個懦弱傀儡的最后一絲氣息。引路的老太監(jiān)佝僂著背,腳步輕得像貓,
連呼吸都小心翼翼,渾濁的眼珠里充滿了驚疑不定的恐懼。他不敢看我,
只盯著自己腳下猩紅的地毯,仿佛那上面隨時會跳出噬人的妖魔。長長的宮巷空寂無人,
只有我們兩人單調(diào)的腳步聲在森嚴(yán)的高墻間回蕩,被風(fēng)雪聲襯得愈發(fā)孤寂。
我沒有回那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乾元宮,而是屏退了所有試圖跟隨的內(nèi)侍,獨自一人,
踏上了通往宮苑深處那座偏僻小閣的路。風(fēng)雪似乎更大了,鵝毛般的雪片被狂風(fēng)卷著,
劈頭蓋臉地砸下來,鉆進脖頸,帶來刺骨的寒意。小閣名為“聽雪”,名不副實。
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凋零的梅林深處,遠離宮苑中心的熱鬧與權(quán)勢,
只有幾竿枯竹在風(fēng)雪中瑟瑟作響。推開沉重的木門,
一股陳舊的、混合著塵土和霉味的寒氣撲面而來。閣內(nèi)陳設(shè)極其簡單,一榻,一幾,
一個巨大的、幾乎頂?shù)轿蓓數(shù)臅堋苌厦苊苈槁槎褲M了各式各樣的書卷,
竹簡、帛書、紙冊,層層疊疊,許多都積著厚厚的灰塵,散發(fā)出歲月沉淀的味道。
這里是原主唯一可以逃避現(xiàn)實、寄情于故紙堆的角落,也是我穿越后,
唯一能感到一絲安全的地方。角落的炭盆早已冰冷。我脫下那件沉重又骯臟的明黃龍袍,
隨手丟在冰冷的榻上。中衣單薄,寒意立刻透過布料侵襲肌膚。
走到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前,我拿起案頭一盞造型古拙的青銅雁魚燈。燈油早已燃盡,
冰涼的青銅觸感讓我混亂的思緒稍稍平復(fù)了一些。指尖摩挲著燈身上斑駁的綠銹,
目光落在書案正中央。那里攤開著一本古籍。書頁是某種不知名的獸皮鞣制而成,
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灰黃色,邊緣焦黑卷曲,仿佛被火焰舔舐過。書頁上的文字,
并非我所知的任何一種字體,扭曲、繁復(fù)、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邪異感,
如同無數(shù)糾纏盤繞的毒蛇,又像是凝固的黑色血液自行流淌出的符咒。
它們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散發(fā)出一種古老、蠻荒、令人不安的氣息。這就是“喚龍典”,
原主在某個被遺忘的角落翻找出的“奇遇”,
也是我今日在絕望深淵中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不,是抓住了一頭來自深淵的惡龍!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書頁上那些扭曲的文字,冰涼的觸感下,
似乎能感覺到一種微弱的、如同活物般的脈動。那上面記載的“護龍衛(wèi)”,
絕非史書上那些忠勇的皇家禁衛(wèi)。
他們更像是某種被扭曲了生死界限、禁錮于非生非死之地的古老戰(zhàn)魂,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
是某種被強大怨念和執(zhí)念驅(qū)動的“活尸”!以帝王之血為引,以心中滔天恨意為薪,
方能喚醒這沉寂的兇兵。代價?書頁最后幾行模糊的字跡,如同被火焰灼燒過,
續(xù)的、令人心悸的暗示:“血染龍袍……魂契共生……非生非死……永墮……”后面是什么?
再也看不清了。我合上那沉重的獸皮書卷,將它推回書案深處。窗外,風(fēng)雪呼嘯,
天色已完全暗沉下來,閣內(nèi)一片昏暗。只有青銅燈盞冰冷的輪廓在昏暗中若隱若現(xiàn)。
崔泓……這個名字在舌尖滾過,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白日里他那怨毒的眼神,
那毫不掩飾的狂怒,像毒刺一樣扎在心頭。他不會罷休。他背后站著太后,
站著整個盤根錯節(jié)的崔黨。今日的震懾,只會激起他們更瘋狂的反撲。
他們會像最陰毒的豺狼,在黑暗中亮出獠牙,尋找一切機會將我撕碎!
一股冰冷的戾氣從心底最深處升騰而起,瞬間壓過了閣內(nèi)的寒意。那戾氣如同實質(zhì),
纏繞著心臟,讓它每一次跳動都帶著嗜血的渴望。既然震懾不足以讓他們恐懼,
那就讓他們……永遠閉嘴!一個念頭,冰冷而清晰地在腦海中浮現(xiàn)。“護龍衛(wèi)何在?
”我在心底,無聲地呼喚。不再是朝堂上絕望的嘶吼,而是如同主人召喚最忠誠的獵犬,
帶著一絲試探性的命令。沒有驚天動地的威壓降臨。但幾乎在我念頭落下的瞬間,
閣內(nèi)唯一的窗戶——那扇緊閉的、糊著厚厚高麗紙的雕花木窗,
無聲無息地向外滑開了一條縫隙。一股冰冷刺骨、夾雜著雪片的風(fēng)猛地灌入。一道身影,
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窗外狹窄的廊檐下。他高大魁梧,覆蓋著冰冷的金色甲胄,
面甲猙獰,肩甲上睚眥獸首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光。
正是白日里手持巨斧、跪在最前方的護龍衛(wèi)首領(lǐng)!
他單膝跪在冰冷的、積著薄雪的廊檐木板上,巨大的身軀如同一尊金色的鐵塔,
沉默得如同融入風(fēng)雪的石雕。沒有呼吸聲,沒有心跳聲,
只有甲葉上凝結(jié)的冰霜在風(fēng)里發(fā)出細微的“簌簌”聲。面甲縫隙后,是無盡的黑暗,
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和聲音。他就在那里。如同最忠誠的影子,隨時響應(yīng)著主人的召喚。
“崔泓。”我對著窗外那片沉默的金色,清晰地吐出兩個字。聲音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