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燼來接我回正堂時，我正與裴然公子相談甚歡。他怒氣沖沖地拎起我便走，
那人還不怕死地開口：「衛公子，可否放開阿綏的手？」很好，箍著我腰身的那只鐵臂，
收得更緊了。1 瘋少撩妹衛燼是晏府里最瘋的那個。他乖張狠戾，從不知何為規矩。
譬如此刻，父親與幾位族老在堂上議事，他卻將我禁錮在書房的角落里。
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將我雙手壓在冰冷的書架上。另一只手挑起我一縷長發，繞在指尖，
語氣玩味：「他們在那邊配老對，我們在這里配個小對，如何？」他生得一副好皮囊，
長眉斜飛入鬢，眼眸漆黑，此刻卻透著一股子野性難馴的兇。我驟然發力推開他，
他未曾防備，竟踉蹌了一下。「我——」拒絕的話還未出口，便撞進他一雙泛紅的眸子里。
我噤了聲，堂屋的議論聲也在此刻小了下去。他松開了我。然后抬臂，
將我按在書案前的椅子上。案上攤著兩本爛糟糟的賬冊，他湊近我，對我彎起唇角。
「好妹妹，教教我？」正想拒絕，門開了。祖母站在門口，見他彎著眸求我，
忙開了口：「綏丫頭，你便教教燼兒。」我抿了抿唇，拿起了筆。「看仔細了。」
他歪歪斜斜地坐著，嘴里叼著支筆，吊兒郎當地看我。「多謝『妹妹』。」
他故意咬重那兩個字，嘶啞的嗓音襯得這兩個字格外繾綣。我別開臉去看賬冊，
耳根卻偷偷紅了。2 晨起風波「大姑娘醒了，去叫燼少爺起身，該用早膳了。」
我看著在廊下指揮仆婦的二嬸，沒吭聲，轉身往他的院子走。搬回晏府后，我與衛燼的院落，
一東一西，遙遙相望。敲了敲門，無人應答。「去叫燼少爺啊，還沒醒嗎？」
二嬸的聲音隔著院墻傳來，透著一股子幸災樂禍。我心下一橫，推門而入。被子里鼓起一團，
人裹得嚴嚴實實，一絲發梢都未露在外面。「喂，起來了。」見他毫無反應，我遲疑著上前，
拽了拽他的被子。突然天旋地轉。衛燼猛地睜眼，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拽進他懷里。
「叫聲好哥哥，我便起來。」我漲紅了臉，甩開他的手就往外走。「你再胡鬧，
我便去告訴祖母。」身后傳來一聲輕笑。「你去試試，我的乖乖女。」
3 家宴插曲「要不要跟我配個對？」「叫哥哥，乖乖女。」……要命，
我滿腦子都是衛燼那張五官凌厲的臉。「晏綏。」突然聽見有人喚我的名字，
我下意識站起身。祖母坐在上首，頗為關切地看我。「怎么了，身子不適？」我低下頭。
「回祖母，孫女走神了。」她剛示意我坐下，便見有人穿著一身墨色勁裝，
大搖大擺地從外面進來。不是衛燼還會是誰。家宴的常服被他隨意地套在身上，
眼神空蕩蕩的，透著一股懶散。祖母并未說話，
衛燼便懶洋洋地倚在門邊——引得席上幾位旁支的姑娘紅了臉，眼睛都直了。呸，招蜂引蝶。
我心里暗罵，眼睛卻還是忍不住落在他身上。見祖母沒有讓他入席的意思，
他便將手里的佩劍往墻角一擱，轉身就要走。「滾進來坐下！」衛燼聞言轉身，
竟直直朝著我的方向走來，還對著我挑了挑眉。路過的時候，他輕輕撞了撞我的椅子。
還順走了我手邊的一卷書，才慢悠悠地坐回末席。那卷書是裴然公子贈我的，
我還沒來得及細看。見鄰座的裴然變了臉色，我輕聲勸他：「我待會兒去要回來，
不會讓他拿走的，嗯？」裴然溫和地對我笑了笑。「阿綏，昨日我說的那個典故，
還有些地方不甚明了，可否請你再為我解說一二？」他向來知禮，若非今日席上無趣，
想必也不會提這樣的要求。況且他于我有恩，我猶豫片刻，還是應了下來。裴然側頭望向我，
露出一對清亮的眸子。4 醋意橫生席上眾人推杯換盞，角落里只剩下我和裴然。
原本隔著半尺的座位，因講解不便，挪到了一處。他的學問很好，
只是在個別偏僻的典故上記得不甚清晰。我的指尖劃過書頁，點出幾個關鍵的字。
「注意此處，再想一想。」他的眼睛突然亮了，順著我的手便往下看去。門突然被踹開。
衛燼冷著臉一步一步走近，卻半分也沒驚擾到沉浸在書卷里的裴然。他看到關鍵之處，
甚至伸手按住了我的指尖，想讓我多停留片刻。還未等我抽手，便聽到「砰」的一聲。
「你瘋了？」我下意識開口呵斥，卻見衛燼氣得勾起唇角。然后貼近我，
拽著我的手腕便往外走。見我掙扎得厲害，他竟半提起我，快步往外拖。「喂。」
他步速漸快。「你還想回去會你的小白臉？」「我的書還沒拿——」我倆幾乎同時開口。
沒等他把我放下來，便聽見身后傳來的腳步聲。裴然追了上來。「衛公子，
可否松開我心上人的手？」箍著我的那只手臂，瞬間收得更緊了。
5 情敵交鋒裴然的話像一道驚雷。衛燼的腳步停了下來，站定。
我聽見他唇邊逸出一聲冷哼。「心，上，人？」這三個字像是被他嚼碎了吐出來，
衛燼歪著頭，對我笑了笑。「心上人啊，你說誰是你的心上人？」他的語氣分明很平靜，
我卻聽出了山雨欲來。雙腳被他提著，我下意識踢了幾下，衛燼察覺到我的動作后，
把我放了下來。驟然接觸地面，我腿腳一軟，控制不住地歪倒。兩雙手同時扶住了我。
裴然站在我身前，輕輕握著我的小臂。「阿綏，你沒事吧？」我無暇顧及他的話，
只覺得衛燼的眼神如有實質，不容忽視地落在我后背上。「你剛才說我是什么……？」
我問裴然，希望是自己聽錯了。我猜他可能是想幫我解圍，才不得不這么說。
在我疑惑和期待的目光中，裴然溫溫一笑。「沒有說錯。」裴然笑道，
眼神中都是溫柔和愛意。「晏綏，我心悅你。」身后驟然傳來磨牙的聲音。見我沒說話，
裴然將目光放在了衛燼身上。「我說，可不可以把我心——」是拳頭落下來的沉悶聲音。
衛燼好看的眉眼垂著，并未看我。「你知道她是誰么，你就敢瞎認？」裴然嘴角掛著血，
像是被打懵了的模樣。「我心——」又是一拳落下。裴然一介書生，到底不敵衛燼的身手，
三兩下便癱坐在地上。洗得干凈的月白長衫蹭過地上的灰塵，沾染了幾分狼狽。
這樣看著裴然倒不像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了，更像是個帶著破碎感的無辜小鹿。「死了沒，
沒死起來接著打？」衛燼把嘴里叼著的半根草莖吐出來，由上到下地掃視地上的裴然。
他身材高大，二人撕扯之間，緊實的腰線漏出半截。正是熱血輕狂的年紀，
哪里經得起這般挑釁。裴然齜牙咧嘴地半支著身子從地上爬起來，見我目光擔憂，
還對我勾出笑容。「別擔——」「砰——」又是一拳落下。我再看不下去，小跑著拉開兩人。
「別打了，還嫌不夠丟人嗎？」衛燼見我擋在裴然身前，面上的憤怒漸漸轉成微笑。
他半死不活地勾著他那漂亮的唇角，一副我要把他氣死的表情。「阿綏，我是認真的，
你好好考慮一下……」裴然似是擔心我敷衍，著急地握住了我的小臂。我倏地天旋地轉，
被硬生生扛了起來。衛燼一只手抓住我的腳踝，把我倒扣著扔在他寬闊的肩膀上。
裴然自顧不暇，倒是沒有追來。我甕聲甕氣地喊「衛燼」，卻被當耳旁風。
他把我塞進一輛馬車里，放下車簾，將我用外袍牢牢地綁在他身邊。「坐穩了，帶你回家。」
耳邊是車輪滾滾的聲音，我的聲音支離破碎，卻突然見車漸漸慢了下來。拐了個彎，
我看見衛燼突然停下車，掀開車簾。他的舌尖抵住后槽牙，頂出腮幫上圓滾的形狀。
氣成這樣？「你喜歡他那樣的？」我眼中的怔愣在他眼里變成了肯定。
他帶著些興奮的眸光一下子暗淡下來。「我不喜歡他——」衛燼聽見這話，
抬起了亮晶晶的眼睛。「那我呢？」6 兄妹較勁「你連他還不如。」
被這兩人搞得疲憊不堪，我伸手按了按眉心。「裴然公子好歹是京城第一才子，
你頂多也就是個府霸。」正趕著車的這人聽見這話瞬間回頭看我。
「小爺我還當不了京城一霸了？」他撇撇嘴靠近我。「我說乖乖女，
你的膽子什么時候變這么大了？」我沒搭話，拿起車角可憐兮兮的書卷便往里縮了縮。
「你要是不理我也好辦，我就跟祖母說你跟人私定終身——」突然停了動作，
我抬眸瞪了衛燼一眼。「你要怎樣？」衛燼也拿起他那原本就空蕩蕩的劍鞘，湊了過來。
「不如請好妹妹幫我溫習功課吧，說不定我的腦子要比那個姓裴的好用得多呢？」
聞言身體比腦子先一步做出反應，嗤笑從我唇邊溢出時，
我還在糾結怎樣跟他解釋他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的事實。
于是我眼睜睜地看著衛燼的目光里多了絲固執。事實證明，不要小瞧了少年人的好勝心。
7 清晨調戲一向不知天高地厚的衛燼，
連夜把他那一頭不羈的長發束得整整齊齊——但是那股子桀驁之氣還已然固執地從眉眼透出。
嗯，變成了衣冠禽獸。他第二天出現在我院門口的時候，我還半閉著眼和周公下棋呢。
見我還沒醒，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把我的臉捏成一團，還很自然地往兩邊扯了扯。「走了，
去給祖母請安了。」我伸手打掉他作亂的爪子，把自己丟回軟軟的床上。
「今天不是初一十五，請什么安，你是不是瘋了。」見衛燼臉上的表情有一絲絲龜裂，
我連忙拉上了被子。「我的好哥哥哎，別來吵我，讓我睡會好嗎。」睡眼蒙眬之間，
我發現一向張狂的衛燼紅了耳尖。是因為「哥哥」嗎？我抿緊唇，
把這個親昵的稱呼藏進少女心事，埋進不可言說的秘密里。想到這里也是清醒了不少。
我連忙洗漱過后穿好衣服出去，發現飯桌上父親和二嬸正溫柔地看著低頭喝粥的衛燼。
見我出來，父親連忙開口：「綏兒醒啦，快過來吃飯。」我點著頭靠近，
衛燼抬起頭睨了我一眼。張望半天，挑了個漂亮的水晶餃，
用公筷遞給我：「『妹妹』吃這個。」衛燼乖巧地看向二嬸，又看了看我。「二嬸，
綏妹妹沒有粥喝呢。」「哎，好嘞，嬸嬸去給她盛。」我就坐在他身邊，
趁著二嬸和父親去張羅的空當，他驟然靠近我的耳朵。「長得像，手感也像。」我又羞又氣，
連罵他「流氓」，卻見衛燼一臉無辜。「我在說你的臉蛋哎，你想到哪里去了？」
這家伙真是。我父親和二嬸二人盛碗粥的功夫都能眉來眼去，耳鬢廝磨。
面上是和諧的一家人，可誰也不知，桌下衛燼穿著云緞長褲的腿正緊緊扣著我的繡花鞋。
偏他一副乖巧懂事，重新做人的模樣。我暗自磨牙。8 馬背曖昧「綏兒，
父親給你和燼兒都在城外的莊子上安排了差事，你們一會就一起去吧？」
我口中的水晶餃嚼了大半也沒吃出個滋味兒來，聽見這話更噎得慌。
「我不用去莊子也能管好賬本。」父親暗自瞪了我一眼。「差事都派了，趕快跟著去，
你看你燼哥哥都換好衣服準備好了。好好跟人學學。」聽見這話，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只見衛燼偷偷勾起唇角，伸手揉了把我的頭。「快吃飯，好妹妹，我飽了，門口等你。」
他下桌以后，我被胡亂塞了個點心便被趕下了桌。「磨磨蹭蹭，趕緊去！」門口，
衛燼已經換好衣服等我了。他身上本就不怎么安分的常服被扯下來胡亂地搭在臂彎，
隨手抄起了件黑色勁裝套上。見我出來便拎著他的劍，開了門。「你知道在哪兒？」
衛燼淡淡嗯了一聲，便轉身出去。「快跟上，慢了我可不等你。」他站定在他的高頭大馬前，
遞給我一個粉色的小馬扎。上面還墜著兔子流蘇。我一臉渴望地盯著旁邊的馬車。
「坐這個唄，你的寶馬太快了，我害怕。」他一臉嫌棄，果斷搖頭。「那你自己坐馬車去，
我才不趕那個。」我咬了咬唇，視死如歸地接了馬扎。「干嗎？不是嫌我這個太快了嗎？」
「可我不會騎馬啊——哥哥。」他低頭「嗯」了一聲，然后我順從地被他抱上了馬。
衛燼俯身拿東西的時候，我分明見到他的嘴角快咧到耳朵后面了。要不要這么臭屁啊，
衛同學。他在前座忙活了半天還不動地方，我不禁開口問他：「怎么啦？」「馬鞍壞了，
坐馬車去。」他長腿一邁便把馬交給馬夫，到旁邊去叫馬車了。我好奇地低頭看了眼，
馬鞍好好的呢。「坐不坐，不坐走了？」他束起的長發在陽光下閃爍著，
肩上的劍似乎變得沉甸甸的。我忙跑過去上了馬車。「謝謝哥哥。」風吹起車簾，
我聽見一聲低不可聞的「嗯」。9 賬房爭鋒可能是時辰尚早的緣故，莊子上人不多，
也沒管事出來迎接。我挑了個能看見田野的屋子坐下，衛燼也跟了過來。「好妹妹，
都帶了什么差事？」我低下頭，翻出個小冊子丟給他。「都在這兒了，你小點聲。」
他突然靠近我，我怕他做出什么驚世駭俗的事兒來，趕緊湊過去抵住他。莊子里是人不多，
可也不是沒人，我小聲斥他：「你小點聲，哪里有不懂的我給你講。」他挑挑眉看著我半晌，
才慢吞吞地退回去。賬本我都看得差不多了，閑得無聊便找出那本裴然送的孤本看。
昨日講給裴然的典故倒不難，但后面幾篇前朝的文章還是有點難度。我只粗略看過，
剩下的還需要重新捋捋思路。不知不覺間我已寫出了兩頁紙的注解，見衛燼難得的安靜，
我的目光下意識掠過他的臉。這家伙倒真在乖乖看地契。地契上他畫了幾個圈，
但倒是都有幾分道理。「在關心我呢？」衛燼見我偷看他，用氣聲笑我。我剛嘴硬「才沒有」
，眼前便突然多了個人。「好巧啊阿綏，你也來這兒查賬？」我轉身回去，果然很巧，
眼前這人不是裴然又是誰。身后不出所料傳來了衛燼暗戳戳磨牙的聲音。裴然也不惱，
仍是笑瞇瞇地看著我，還挑了我另一側坐下。「正好昨日那篇文章我還沒讀透，
要不麻煩你再給我講講？」我點點頭，接過了他遞過來的書卷。「咳咳……」
衛燼在下面暗戳戳地踹了踹我的凳子腿，還故意咳嗽了幾聲。我狀似不經意地側了側身子，
把腳挪到了他夠不到的地方，然后轉過身輕聲給裴然講解。他思路很清晰，腦子也很快，
是個很認真的求學者。提到關鍵點很快能舉一反三，講起來一點也不累。
并不像其他人不懂裝懂，他時而提出見解，都很在點子上。許是我講得時間太長，
忽視了邊上的衛燼。在我寫了三張注解以后，終于聽見邊上帶著些怨夫氣息的「哼」。
正好手里的文章講完了，我囑咐裴然：「就這些，你再自己看看試試。」然后轉身看向衛燼，
他乖乖地在看地契，我倆中間放了一摞賬本。「懂的都看完了，
麻煩『阿綏』給我講講剩下的了。」本來疊字就曖昧，
他還硬生生拉長了語調——我的名字在他唇齒間愣是輾轉了快一秒。果然。三人之間，
突然籠罩起一股微妙的氣息。「我來看看。」我拿起衛燼的賬冊。
他的賬冊倒不像是印象中紈绔子弟那般畫滿了涂鴉，除了幾個圈，什么也沒寫。干干凈凈的，
像他這個人一樣。他圈出的幾處田產基本上都是要害，
看到這個我倒懷疑他是不是真的不懂了。我照著自己的記憶挑出了幾個有問題的佃戶，
然后勾勾畫畫貼在便簽上。「這幾家有問題，不然你再去查查？」
另一本關于鋪子的賬冊就有點不太盡如人意了。三十五家鋪子，他只圈出了十家有問題的。
我摸摸鼻尖嘆氣，然后輕聲喊他：「這些，你都看不明白嗎？」他堅定地點頭。
「我先給你講田產，剩下的——」衛燼定定地盯著我看，水汪汪的眼睛像無辜小狗。
我到底沒說別的。「剩下的一會再說。」給衛燼講完田產，裴然先是遞了張手帕給我，
又遞給了我一盞茶，還細心地替我吹涼。「喝口水潤潤嗓子，
這是家父讓我轉交給你的《輿地紀勝》，他從一位前輩那里淘來的，昨日走得急，
沒來得及給你。」我低下頭，剛想接過來，便見那盞茶消失在我眼前。
衛燼眼疾手快地搶過去，揚起脖子，一飲而盡。喝完饜足得咂咂嘴，還對裴然笑了下。
「謝了哥們兒。」裴然的臉紅了綠，綠了藍，到底一口氣沒撒出來，把想說的話憋了回去。
我跟裴然都低頭看書的時候衛燼暗暗把我那只兔子水杯推過來，上面貼著便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