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晚……走了。”同學聚會的喧鬧聲浪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猛地掐滅,
只余下嗡嗡的余響在耳畔空洞地盤旋。我手中那只盛了小半杯紅酒的高腳杯,
突然變得沉重無比,冰冷滑膩得握不住。“哐當”一聲脆響,猩紅的酒液如同潑灑開的血,
在光潔的米白色桌布上肆意蔓延,刺得眼睛生疼。“走了?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喉嚨里堵著一團滾燙的硬塊,“什么時候?
怎么……走的?”坐在對面的老班長王胖子,
那張總是樂呵呵的胖臉此刻也擠滿了沉甸甸的愁緒。他嘆了口氣,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邊緣:“就去年冬天……聽說是生病,查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唉,
太晚了。一個人在外地,身邊也沒個親近的人照應……”他搖了搖頭,
后面的話淹沒在又一聲嘆息里。生病?一個人?沒人在身邊?這幾個詞像淬了毒的冰錐,
狠狠鑿進我的太陽穴,帶來一陣尖銳的眩暈。胃里翻攪的酒液猛地沖上喉嚨,
帶著一股酸腐的鐵銹味。我猛地推開椅子站起來,踉蹌著沖向洗手間,
身后是王胖子錯愕的呼喊:“陳默?陳默!你沒事吧?”冰冷的自來水狠狠拍打在臉上,
卻沖不散眼前那片猩紅的酒漬,更沖不散心底那片迅速蔓延、凍徹骨髓的荒蕪。
鏡子里映出一張三十四歲男人的臉,眼角爬著細紋,眼神空洞疲憊,
是金融圈里摸爬滾打、見慣沉浮后特有的麻木。可此刻,這張麻木的臉上,
卻清晰地刻著一種叫做“悔恨”的劇痛。林晚晚。那個名字像一道被歲月塵封的符咒,
此刻卻帶著灼人的溫度,燒穿了所有偽裝的平靜。高中三年,整整一千多個日夜,
她就坐在我的斜前方。晨光熹微里,她低頭做題時垂落的幾縷碎發;夕陽熔金下,
她抱著書本穿過操場時清瘦的背影;還有那次運動會上,她不小心摔倒,膝蓋擦破了皮,
咬著嘴唇強忍淚水的倔強……每一個畫面都如此清晰,清晰得如同昨日。可我做了什么?
我只是個躲在角落里的影子,一個連目光都只敢在她背后停留片刻的膽小鬼。
那些在心底演練了千百遍的搭訕和告白,最終都化作了筆記本上一個個無意義的名字涂鴉。
我以為時間還長,以為未來總有無數可能……卻從未想過,
那個沉默安靜、總是微微蹙著眉頭的女孩,她的時間,竟會如此短暫。
“林晚晚……”我對著鏡子里那個狼狽不堪的男人低吼,聲音嘶啞破碎,
“你他媽就是個懦夫!徹頭徹尾的懦夫!”酒精混合著巨大的悲慟猛烈地沖擊著神經,
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急速墜入無邊的黑暗。最后殘留的知覺,是洗手間冰冷瓷磚的觸感,
和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灼痛。……一股濃烈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強硬地鉆進鼻腔,
霸道地驅散了殘留的酒氣。緊接著,是硬邦邦的觸感硌著后背,
笑打鬧、書本重重拍在課桌上的悶響……每一種聲音都充滿了喧騰的、令人煩躁的青春氣息。
我猛地睜開眼。刺目的白熾燈光晃得人眼暈。視線艱難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熟悉又陌生的深黃色木紋課桌。
桌面上刻著各種歪歪扭扭的“早”字和難以辨認的涂鴉。
空氣中彌漫著粉筆灰、劣質橡皮擦和青春期汗液混合的復雜味道。“默哥!發什么呆呢?
老班馬上來了!”一個壓低了卻依舊咋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急躁。
我僵硬地轉過頭。一張圓乎乎、青春痘還未完全褪盡的胖臉,
頂著一頭亂糟糟的、明顯被汗水打濕的頭發,正湊在我眼前,
小眼睛里閃爍著熟悉的、沒心沒肺的光。王胖?!高中時代的王胖!
巨大的荒謬感如同海嘯般將我淹沒。我觸電般地低頭看自己——藍白條紋的丑陋校服袖子下,
露出的是一截屬于少年的、尚顯單薄的手腕。皮膚光滑,骨節分明,
沒有任何成年后因熬夜加班留下的暗沉和疲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這不是夢!這觸感,這聲音,這味道,真實得令人窒息!我猛地抬頭,
視線像雷達一樣掃向前方。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陽光穿過窗外的老槐樹,
在她身上投下細碎跳躍的光斑。一個穿著同樣肥大校服的少女背影。
柔順的馬尾辮用一根簡單的黑色皮筋束著,露出纖細白皙的脖頸。她微微低著頭,
肩膀的線條透著一股習慣性的緊繃感,正專注地在新發的課本扉頁上寫著什么。林晚晚!
那個背影,刻在靈魂深處的背影!一股滾燙的洪流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前世那個在冰冷孤獨中消逝的名字,那個三十四歲男人午夜夢回時蝕骨的悔恨,
此刻被眼前這個鮮活的、真實的背影徹底點燃!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
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來不及思考這究竟是神跡還是詛咒,身體已經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
我像一顆被點燃的炮彈,猛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尖銳刺耳的噪音,
瞬間吸引了全班所有人的目光。
驚愕、好奇、疑惑……幾十道視線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我身上。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又仿佛在瞬間凝固。我什么都顧不上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告訴她!現在!
立刻!馬上!告訴她“我喜歡你”!讓這該死的遺憾滾蛋!
講臺上堆放著幾盆開學時慣例擺上的綠蘿。我沖過去,目光掃過,
毫不猶豫地抓起了其中唯一一盆開著小白花的植物——那香氣清冽的,是梔子花!
她前世日記里曾寫過,最喜歡初夏梔子花的味道!我依稀記得。
在全班死一般的寂靜和幾十雙瞪得滾圓的眼睛注視下,我抱著那盆還帶著泥土芬芳的梔子花,
幾步就跨到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心臟快要跳出喉嚨,血液沖得耳膜嗡嗡作響,
但我還是用盡全身力氣,把那盆花重重地、甚至帶著點笨拙的莽撞,
放在了林晚晚攤開的、嶄新的物理課本上。“林晚晚!
”我的聲音因為激動和缺氧而嘶啞變形,像破鑼在敲,
卻異常清晰地響徹在落針可聞的教室里,“我喜歡你!從高一入學第一天就喜歡!
一直一直喜歡你!”時間,真的在這一刻徹底停滯了。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消失了,
教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
連講臺邊剛邁進一只腳的班主任張老師都石化在了門口,嘴巴微張,眼鏡滑到了鼻尖。
林晚晚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她猛地抬起頭。那張臉,
終于清晰地、毫無阻隔地撞進我的視野。不再是畢業照上模糊的影像,
不再是記憶中褪色的剪影。白皙的皮膚因為極度的震驚和羞窘而染上了一層濃重的緋紅,
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廓。那雙總是低垂著、顯得有些疏離的漂亮杏眼此刻瞪得極大,
漆黑的瞳仁里清晰地映出我這張因激動而漲紅、寫滿了孤注一擲的臉。
那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被冒犯的憤怒,還有一絲……深藏著的、不易察覺的慌亂。
下一秒,那盆無辜的梔子花被她像抓起一塊燒紅的烙鐵般猛地抄了起來。
帶著泥土和憤怒的風聲,它狠狠砸在了我的額角!“砰!”一聲悶響。
花盆的邊沿磕在眉骨上,尖銳的疼痛瞬間炸開,眼前一陣發黑。泥土簌簌落下,
幾片潔白的花瓣飄零著粘在我的頭發和肩膀上。額角有溫熱的液體緩緩流下,
帶著鐵銹的腥甜。“陳默!你神經病啊!”林晚晚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
帶著哭腔和全然的崩潰,她猛地站起來,椅子被帶倒,“咣當”一聲砸在地上。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那雙漂亮的眼睛死死瞪著我,像燃燒著兩簇冰冷的火焰,“滾開!
”她幾乎是嘶吼著,一把推開擋路的我,撞開旁邊驚呆的同學,頭也不回地沖出了教室。
教室里死寂了一秒,隨即“轟”的一聲,徹底炸開鍋!“臥槽!牛逼啊陳默!
開學第一天就搞這么大?”“表白?還送花?送的還是老班的綠蘿盆?
”“林晚晚那一下真狠!看,陳默額頭都出血了!”“瘋子!絕對是瘋子!
等著被老班收拾吧!”“嘖嘖,
吃天鵝肉……”哄笑聲、議論聲、口哨聲、拍桌子的聲音……像無數只蒼蠅在耳邊嗡嗡作響。
額角的血混著泥土流到嘴角,又咸又澀。我站在原地,像個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傻瓜。
王胖沖過來,手忙腳亂地掏出皺巴巴的紙巾想給我按傷口:“默哥!你瘋啦?真瘋啦?!
快擦擦!老班來了!”班主任張老師那張黑得如同鍋底的臉已經逼近,
鏡片后的眼神銳利得能殺人:“陳默!跟我去辦公室!立刻!馬上!還有你,王浩!
把他扶過來!”辦公室冰冷的白熾燈管下,老張的咆哮聲震得窗玻璃嗡嗡作響。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開學第一天!無法無天!擾亂課堂秩序!騷擾同學!
還破壞公物!這盆綠蘿是學校的財產!你這腦子里裝的都是什么東西?啊?!給我寫檢查!
五千字!一個字都不能少!明天早上當著你爸媽的面交給我!現在!立刻!滾出去!
在走廊上給我站著反省!沒我的允許不準動!
”額頭上的傷口被校醫務室那個兇巴巴的阿姨草草貼了塊紗布,還在隱隱作痛。
我像個罪人一樣被罰站在高二(三)班教室門外的走廊上,
背對著教室后門那塊小小的玻璃窗。里面是數學老師抑揚頓挫的講課聲,而我,
成了整個年級開學第一天最大的笑話。夕陽的余暉把走廊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
下課鈴終于響了,學生們潮水般涌出教室,
夷、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我貼著紗布的額頭和我腳下那片被罰站的方寸之地。
竊竊私語如同蚊蚋般鉆進耳朵。“看,就是他!開學就表白林晚晚那個!”“嘖嘖,
真夠勇的,也真夠傻的。”“聽說被花盆砸得頭破血流?活該!”“林晚晚那種冰山學神,
也是他能想的?”我低著頭,盯著自己洗得發白的球鞋鞋尖,那些議論像細密的針,
扎在皮膚上,不致命,卻密密麻麻地疼。身體里那團因重生和莽撞表白而點燃的火焰,
此刻被冰冷的現實和羞恥感澆滅了大半,只剩下一縷倔強的青煙在肺腑間盤旋。“默哥!
你沒事吧?”王胖的聲音帶著真切的擔憂,他從擁擠的人流中擠過來,手里捏著一個面包,
“喏,先墊墊,老張太狠了,站這么久。”我接過面包,沒什么胃口,機械地咬了一口。
就在這時,眼角的余光瞥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從教室后門走了出來。林晚晚。她低著頭,
長長的睫毛垂著,遮住了眼睛,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精致的、沒有溫度的瓷器。
她懷里抱著幾本書,腳步匆匆,看也沒看我這邊一眼,徑直朝著樓梯口的方向走去。
夕陽的余暉勾勒出她單薄而挺直的背影,帶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
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又酸又澀。我下意識地想追上去,哪怕只是說聲對不起。
腳步剛一動,身后就傳來一個溫和卻帶著明顯疏離感的女聲:“陳默。”我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