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老家朋友妻子的電話，才知道他剛剛因為肝癌離開了人世。他是我初中同學。
讀了兩個初中，又復讀一年考了中師。逝世時才56歲。
他父母的愿望就是希望他“當國家人”“跨農門”“脫農皮”，后來扎根山區教育30多年。
接到他的死訊，我破例買了一包煙，點燃一支，其他的都敬了他。
1.他走了手機在褲兜里震動時，我正對著電腦看一個報告。一串陌生的號碼跳出來，
我本想拒絕，但電話號碼下面的歸屬的卻讓我下意識地接聽了。是來自老家的電話。
“他走了…… 今早上走的……”耳邊是一個模糊但相似的聲音。我來不及分辨，
卻聽電話那頭在繼續“肝癌晚期，醫生說拖了太久……”哦，是秀芬，我同學楊建軍愛人！
她的聲音如同碎了的玻璃碴，每一個字都割得我耳膜生疼。我捏著手機的指節驟然發白，
窗外六月的蟬鳴突然變得尖銳刺耳，像要鉆進腦子深處把神經扯斷。楊建軍？
那個總在深秋給我寄曬干桂花的男人，
那個能把小學高年級段數學講得比山核桃還脆生的老師，怎么就突然成了 “走了” 的人？
掛了電話我才發現，自己竟鬼使神下樓在小區便利店買了一包煙。我戒煙二十多年了，
此刻卻用顫抖的手指夾著煙卷，看打火機的火苗把煙絲灼出猩紅的點，煙霧繚繞中，
那張被山風曬得黧黑的臉就浮在眼前，眼角的笑紋里還沾著蘭家坪的塵土。我只抽了1根。
另外的19根，都敬他了。趕到蘭家坪時正是午后，日頭把村口的石板路曬得發燙。
遠遠就看見那棵亭亭如蓋的桂花樹，枝椏間漏下的光斑在五間瓦房的土墻上晃悠，
像誰撒了把碎金子。可空氣里不對勁，消毒水的味道刺得鼻腔發酸，
偏偏又混著若有似無的月桂香，甜膩與苦澀絞在一起，成了種讓人喉頭發緊的氣息。
秀芳站在堂屋門口，頭發用孝布松松挽著，鬢角竟全白了。她沒哭，只是眼神空茫茫的，
像口枯井。“他走前還在改作業。” 她把我往屋里引，腳步輕得像踩在棉花上。
書房兼臥室的門簾是秀芳親手繡的，上面的牡丹花瓣被歲月磨得發白。
書桌上果然并排放著兩摞作業本，五年級的封皮印著卡通圖案，
三年級的邊角已經卷成了波浪形。紅鋼筆斜斜擱在墨水瓶上，筆尖還凝著點沒干透的墨水，
像一滴懸而未落的血。窗臺上的水仙盆里，幾株蒜苗蔫噠噠地歪著，
是他總說 “比花草實用” 的玩意兒。墻上掛著的石英鐘停在七點十五分，
秒針的位置剛好指著鐘面上那道細微的裂痕，那是三年前他抱作業本時不小心撞的。
時間在這里好像被硬生生掐斷了，只留下滿室未盡的牽掛。“他呀，就是停不下來。
” 秀芳蹲下身，從床底拖出個舊木箱，里面整整齊齊碼著補了又補的教案本，
“前陣子肝疼得直不起腰，還說‘等這批娃考完期末試就去瞧病’。
上個月王寡婦家孫子交不起學費，他偷偷把剛領的補助塞人兜里，
自個兒回來啃了三天玉米饃饃……”她的聲音忽然哽咽起來，
手指撫過一本封皮寫著 “2008 屆三年級” 的備課本。
“這房子還是閨女前年回來蓋的婚房，他總說‘學校宿舍夠住，
把錢留著給娃們買新課桌’……”葬禮那天，蘭家坪的山路被人踩得發亮。
來吊唁的人從山外涌進來，有開著小轎車的中年男人，有背著竹簍的農婦，
還有幾個頭發花白的老人互相攙扶著。我看見當年被他塞過饅頭的毛毛，
如今已是抱著孫子的壯漢，跪在靈前哭得像個孩子。秀芳說，這些年從蘭家坪走出去的娃，
在縣城當老師的，在省城開飯館當老板的，只要知道信兒的，都回來了。起靈時，
山風忽然大了起來，吹得墳頭新培的黃土簌簌作響。我望著那株在風中搖曳的桂花樹，
忽然明白楊建軍為什么總在信里說 “聞著桂花香，就知道娃們該交作業了”。
這樹是他剛到蘭家坪時栽的，如今枝繁葉茂，花開時香飄十里。就像他和他那代人，
把根扎進貧瘠的土地，用畢生心血澆灌出滿山野的芬芳，自己卻悄無聲息地化作了春泥。
2.超級優秀的師兄1985年的夏天像一爐燒紅的烙鐵，
把學校從亂墳崗平出來的上操場燙得直冒煙。我第一次注意到楊建軍，
是在初中教室后排的墻根下。他蹲在那兒，手里捏著半截融化的鞋膠，
正往一只快要散架的塑料涼鞋上抹。鐵絲在鞋底纏出歪歪扭扭的結，每動一下，
鞋幫就發出硬塑料特有的吱呀聲，像只垂死的蟬在掙扎。“楊建軍！又在鼓搗你那破鞋！
” 班主任兼教數學的趙老師的粉筆頭精準地砸在他后頸上，“下次小測驗再考不到95分，
中師門朝哪兒開你都摸不著！”他猛地一顫，手里的鞋膠滴在光腳背上，燙得他縮了縮腳趾，
卻只是低著頭，把那洗得發白的袖口絞成一團麻花。袖口磨出的毛邊扎進指縫，
他卻渾然不覺。教室里哄笑起來.我看見他耳根紅得像熟透的高粱，
脖頸上暴起的青筋一跳一跳，像藏著只急于掙脫的蚱蜢。我們其實沒有惡意。
都是剛剛從小學升上來的初中生，都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
我們哪里有什么學習目標、人生規劃？不過楊建軍有！入學時他已經十六歲了，
后來聽說他是讀第二個初中了，目的就是考中師。在我們眼里，他是個沉默的 “大師兄”，
總是獨來獨往，書包永遠比別人鼓，
里面塞著磨破邊的《代數》《幾何》課本和一些不知道在哪里油印的資料。學校是寄宿制的，
我們周一到周六在學校里讀書學習，周六放學后才能回家。對于家比較遠的同學，
就只能一個月回去一次了。我們大多數同學都是自己蒸飯，
然后就著自家拿的用罐頭瓶子裝的炒泡菜、炒鹽菜下飯。楊建軍一個月回一次家，
他沒有炒菜。他的下飯菜是豬油炒鹽。他每次先挑小坨，埋到蒸飯里，幾分鐘后，豬油化了，
像墨染一樣將它周圍的飯粒染上咸味。他就用這些咸飯粒下飯。學校上操場只有兩盞路燈，
一盞在校長起居室兼辦公室旁，一盞在旱廁旁邊。有時候起夜，
經常會看見一個黑影蹲在廁所旁的路燈下，手里捧著個什么東西在啃。
走近了才發現是楊建軍，他面前擺著個豁口的搪瓷缸，缸里是結成塊的玉米糊糊，
手里攥著的干饅頭硬得能砸核桃。昏黃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肩膀塌著，
像被暴雨壓彎的玉米稈。我忽然想起下午數學課上，他被老師訓斥時那副窘迫的樣子，
心里有些不忍：“中師真那么難考嗎？”他放下饅頭，從褲兜里掏出那張卷邊的招生簡章，
紙頁上印著師范學校的照片，教學樓前立著一尊揮手的偉人像，
宣傳欄里貼著學生們彈風琴的照片。“你看這風琴，”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圖片，
眼里有種我從未見過的光，“我爹說，考上中師就能吃商品糧，端鐵飯碗，還能學這個。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憧憬，又帶著點苦澀：“要是考不上，
我就得跟我爹一樣在山里當個農民，一輩子只能見到簸箕大的天，還得挨凍受餓。
”風從操場邊的白楊樹林里吹過來，卷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一道淺淺的疤痕 。
那是去年秋收放農忙假時他幫家里打谷子被鐮刀劃的。“你第一次考了多少分？
”“71 分，差20分。” 他的聲音低下去，“我爹說，必須努力學，全家就指望我了。
”我看著他在月光下彎曲的背影，忽然覺得那道疤痕像條鞭子，抽在我們所有人身上。
在那個年代的農村，考中專中師是跳出農門最快速的路。中師因為包分配、學費全免，
成了無數寒門子弟的救命稻草。平均接近90 分的錄取線像座大山，
壓得楊建軍們喘不過氣。他的勤奮，多多少少影響了我們這些還懵懵懂懂的少年。
初中畢業那天，我拿到了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
而楊建軍的名字沒有出現在中師的錄取紅榜上。他站在教室門口，
看著我們幾個考上高中的同學互相道別，手里還捏著那本翻爛了的《幾何》課本。
“我…… 我再復讀一年。” 他走到我面前，嘴唇動了動，終于擠出這句話。
陽光照在他臉上，能清楚地看見他額頭上的汗珠，
還有眼角新添的幾道細紋 —— 那不該是一個十八歲少年該有的痕跡。“建軍，加油。
”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笨拙地拍拍他的肩膀。他點點頭，
從書包里掏出半塊沒吃完的干饅頭，塞進嘴里使勁嚼著，像是在咀嚼某種決心。“明年，
我一定能考上。” 他說這話時，眼睛望著遠處的雄偉的大山，那里有他的家，
也有他的未來。我后來才知道，那個夏天，他沒日沒夜地在地里干活、采草藥，
掙夠了復讀的學費。開學那天，他穿著打了補丁的藍布褂子，又出現在了初三年級的教室里。
這一次，他的眼神比去年更堅定，也更沉默。
3.寒燈苦讀與微光我終于從學弟口中聽到了他的消息。臘月的風像把鈍刀子，
刮過學校時能把人骨頭縫里的暖氣壓下去。楊建軍所在的初三教室窗玻璃缺了三塊，
糊窗的報紙早被風撕成了碎條，寒氣順著窗縫往里鉆，在窗臺上結了層白花花的霜。
數學課代表擦黑板時，凍得指尖發紅，板擦在黑板上劃出吱嘎的破響。“出去，
去想個辦法把窟窿補上！” 后排傳來班主任的吼聲。彼時楊建軍正縮著脖子解一道函數題，
聞聲抬頭，看見同桌的女娃王春燕正凍得瑟瑟發抖，嘴唇烏青。他沒吭聲，
默默把身上那件打了補丁的藍布棉襖脫下來，疊好推了過去。春燕驚得睜大眼睛，
他卻擺擺手，指指自己里面的粗布褂子，咧嘴無聲地笑了笑。
那褂子是用他爹穿舊的勞動布褲子改的，針腳粗得能看見棉花絮。
教室里頓時起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楊建軍重新低下頭，指尖觸到冰涼的桌面，
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粉筆灰混著寒氣吸進肺里，像吞了口碎冰。突然 “啪” 的一聲，
他放在桌角的搪瓷缸掉在地上，摔出個豁口，缸里的玉米糊糊潑在攤開的練習冊上，
黃澄澄的一片，把剛算出的答案糊得模糊不清。他愣了愣，蹲下身去撿缸子，
手指觸到地上的糊糊，已經開始結皮。“建軍，用我的缸子吧。
” 前排的男生遞過個豁口少些的搪瓷缸。他搖搖頭，從書包里掏出塊干硬的玉米面餅子，
掰下一半塞進嘴里，餅子渣掉在練習冊上，他用手指沾起來，又接著看題。
窗外的風卷著雪沫子撲在玻璃上，他卻覺得心里有股勁兒，像灶膛里沒滅透的火星，
明明滅滅地燒著。臘月夜晚的廚房比教室更冷。楊建軍蹲在灶臺邊，
把煤油燈挪得離書本更近些。燈芯結了個大燈花，噗地爆了一下，煤油味嗆得他直咳嗽。
他的母親裹著棉襖從里屋出來，手里拿著個布包：“給你炒了點花生，補補腦子。”“娘，
你快睡吧，明早還要下地呢。” 他頭也不抬，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
土墻上用粉筆寫滿了數學公式，從 “勾股定理” 到 “因式分解”，
歪歪扭扭地爬滿了半面墻。灶王爺的畫像旁，貼著幾張用舊獎狀改的草稿紙。
那是他以前得的 “三好學生” 獎狀，被母親嫌顏色舊了，撕下來給他演算題目。
“這燈油又快沒了……” 母親看著燈芯滋滋地冒油，忍不住念叨了句。
楊建軍握筆的手頓了頓，隨即又加快了速度：“娘，等我考上中師，就不用點煤油燈了，
學校里有電燈。”他想起招生簡章上印的教室照片，天花板上掛著長條形的日光燈，
亮得能照見人頭發絲。墻上的掛鐘敲了十二下。楊建軍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發澀的眼睛。
煤油燈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頭埋得很低，像株在黑暗里努力汲取養分的作物。
他忽然想起白天在學校，看見教導主任辦公室亮著電燈，透過窗戶能看見主任正在看報紙。
那一刻他心里猛地一刺，不是嫉妒，而是更強烈的渴望。他想快點考上中師，
快點離開這盞煙熏火燎的煤油燈，快點走進有電燈的教室。開春的時候，
楊建軍的布鞋徹底磨穿了底。腳后跟露在外面，走在石子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班主任張老師看在眼里，某天放學時塞給他一雙半新的解放鞋：“建軍，這鞋我兒子穿小了，
你拿去穿吧。”楊建軍捧著鞋，手心里全是汗。那是雙黑布面的解放鞋，
鞋底幾乎沒怎么磨損，比他腳上的破布鞋強了百倍。可他猶豫了半天，
還是把鞋推了回去：“丁老師，謝謝，可這鞋我不能白要，我給您五毛錢吧。
”丁老師愣住了，隨即嘆了口氣：“傻孩子，跟老師還客氣啥。” 但楊建軍堅持要給，
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個用手絹包著的小布包，里面是他攢了很久的零錢，
大多是一分兩分的硬幣。他數出五個一毛的硬幣，塞進張老師手里：“老師，這是規矩，
不能平白受人恩惠。”那雙解放鞋他一直穿到中師開學。每天晚上，
他都要把鞋擦得干干凈凈，放在枕頭邊。鞋底漸漸磨薄，能看見里面的草編鞋墊，
但他舍不得扔。有次同宿舍的同學笑他鞋太舊，他只是笑笑：“這鞋結實，比新的還耐穿。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雙鞋里藏著他的尊嚴和骨氣。就像他在煤油燈下苦讀的每個夜晚，
就像他在結冰的教室里凍得發抖卻依然堅持的每一堂課，都是為了守住那個走出大山的夢想，
都是為了不辜負自己和家人的期望。88年夏天，他以全縣第三名的成績通過了中師預選。
后來在錄取考試中他是全縣第五名。楊建軍揣著成績單，在龍躍山的山路上走了整整一下午。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成績單上的 “93分” 在暮色中閃著微光。
他想起那個結冰的教室，想起煤油燈下的灶王爺，想起那雙五毛錢的解放鞋，忽然蹲在地上，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哭完了，他站起來，朝著臨縣中師的方向望去。
山那邊的天空被晚霞染成了橘紅色，像他夢想中的那盞電燈，散發著溫暖而明亮的光芒。
他終于跨過了那道名為 “中師” 的門檻，終于離自己的夢想更近了一步。回家的路上，
他路過一片玉米地。玉米稈在晚風中沙沙作響，像在為他鼓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成績單，
嘴角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苦盡甘來的欣慰，更有對未來的憧憬。
4.山坳里的 “家” 與 “國”中巴車在盤山公路上顛簸時，窗外的暮色正濃。
車輪碾過碎石發出的咔嚓聲，像極了12年前楊建軍補鞋時鐵絲絞動的聲響。
我攥著班主任托人捎來的地址條，上面用鋼筆瀟灑地寫著 “蘭家坪村小學楊建軍”，
紙角被汗水浸得發皺。這是初中畢業后，我第一次去尋他。我們初中畢業已經10年了。
下車后還有五里山路。夕陽把山梁切成明暗兩半，羊腸小路上鋪滿落葉，踩上去發出悶響。
路過一片油茶林時，忽然聽見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琴聲，像是口琴，又像是某種簡陋的弦樂，
在寂靜的山谷里飄得很遠。同行的貨郎告訴我：“那是楊老師在教娃們唱歌呢，
蘭家坪就他一個正經科班出身的老師。”學校藏在山坳深處，
新修的六間磚瓦房圍著個泥巴操場，旗桿上的國旗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
那教室是為縣里明年推進“普教”才修建的。楊建軍正背著個竹背簍往屋里走，
簍子里裝滿了粉筆頭和幾本磨破邊的連環畫。看見我時，他愣了半晌，
竹背簍 “哐當” 一聲掉在地上，粉筆頭滾了一地。“你咋來了？
” 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黝黑的臉上綻開笑容，眼角的皺紋里落著塵土。
他領我進的 “新房” 讓我吃了一驚。這不過是間儲藏室改造的屋子，四壁用報紙糊著，
墻角堆著半袋紅薯，黑板上還留著未擦凈的拼音字母。最顯眼的是那張木板床，
上面摞著三個補丁摞補丁的舊枕頭，中間那個繡著朵模糊的牡丹。“倆娃睡中間，
我和秀芳擠兩邊。” 楊建軍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從床底拖出個木凳讓我坐。
秀芬是他的小青梅，她比她小一歲，一直等他中師畢業便嫁給了他。
秀芳系著藍布圍裙從灶臺邊轉過身，紅頭繩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亮眼，
笑起來時臉頰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快坐快坐，飯馬上就好。” 她招呼時，
身后的灶臺正咕嘟咕嘟燉著山芋湯，熱氣混著柴火味彌漫開來。晚飯時，三個孩子圍在桌邊。
大女兒小蕓怯生生地給弟弟妹妹盛飯，另外的是一個女孩小英和一個男孩小虎，
他們正搶著啃玉米棒，袖口磨得發亮。我忍不住問起孩子的年紀，楊建軍扒拉著碗里的紅薯，
嘿嘿笑了兩聲：“小蕓是親生的，那倆…… 是堂哥家的娃，過繼給我養。
”秀芳在一旁擦著碗，接過話頭：“山里人講究‘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他爹臨死前非要他過繼倆娃續香火。”她頓了頓，聲音低下去，
“其實是看他當老師有口飽飯吃，想讓娃們跟著沾光。”楊建軍突然放下筷子，眼神亮了亮，
下決心似的道：“唉，都是好兄弟，我不瞞你。你知道農村的習俗…… 不過生三個，
這是他們對我的照顧了。” 他說這話時帶著點狡黠的得意，像個偷吃糖果的孩子。
夜里躺在隔壁客房的木板床上，聽見他在里屋壓低聲音教孩子認字。“這是‘建’，
建設的建；這是‘軍’，軍隊的軍。” 他的手指叩著木板，“你們看，‘建軍’‘建民’，
合起來就是建設國家和人民，都是國家的未來。
”秀芳在一旁輕聲笑：“喝了點米酒就開始窮講究，快睡吧，明早還要帶娃們去山上采草藥。
”那晚楊建軍喝了不少自釀的米酒，臉頰泛著紅光。他從床底摸出個鐵盒，
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學生的作業本：“你看虎娃這道題，小數點對齊了；春妮的作文，
寫‘我的老師像山核桃一樣實在’。”他的手指輕輕撫過作業本上的紅勾，眼里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