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9)班的空氣,總在周然和蘇曉曉之間凝成一片低壓區。
課桌中央那道用鋼尺精心劃下的“三八線”,是兩人心照不宣的馬其諾防線。
周然正與一道物理競賽題纏斗,指尖的筆轉出殘影,
草稿紙上公式如行軍列陣;蘇曉曉則埋首于隨筆本,筆尖沙沙,編織著春日雨絲的細膩情思。
“嘶啦——”蘇曉曉沉浸在一個關于雨后蝸牛的比喻里,胳膊肘不慎越過雷池,
精準撞落了周然那支銀灰色、帶著冷硬工業美感的金屬簽字筆。筆滾落在地,
發出清脆又突兀的聲響,在安靜的教室里格外刺耳。“蘇同學,”周然眼皮都沒抬,
視線依舊鎖死在復雜的電路圖上,聲音像剛從冰箱里取出來的,“你的活動半徑,
需要市政規劃局特批擴建嗎?”他語氣里的那份“看笨蛋”的優越感,
總能瞬間點燃蘇曉曉的引線。他微微側頭,瞥了一眼地上的筆,那眼神仿佛在說“看,
麻煩制造者”。“周同學,”蘇曉曉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馬尾辮都氣得晃了晃,
彎腰撿起筆,帶著點力道“啪”一聲拍回他的“領地”,“您的筆是精密儀器還是國寶瓷器?
碰一下能觸發自毀程序?”她刻意模仿著他那種冷淡的腔調,
但微微拔高的尾音暴露了她的氣惱。空氣里頓時彌漫開無形的硝煙。講臺上,
語文老師正抖著一張作文紙,恨鐵不成鋼的聲音打破了兩人之間的低氣壓:“周然啊周然!
”老師抖著那張紙,仿佛上面沾了灰塵,“你這篇《論堅持》!論點論據邏輯鏈清晰,
無可挑剔,可這語言!干得像撒哈拉沙漠的沙子!‘天空很藍’?這是描寫?這是陳述句!
我要看到情感的溫度!”周然的臉瞬間黑沉,下頜線繃緊,
那撮標志性的翹毛頭發都似乎更倔強了幾分。
他下意識就剜向旁邊那個罪魁禍首——都怪她整天寫那些黏糊糊的句子,害他思維定勢了!
眼神里寫滿了“都是你傳染的!”數學課,數學老師嚴厲的聲音也砸了下來,
精準地落在蘇曉曉頭上:“蘇曉曉!這道立體幾何證明題!輔助線畫得跟抽象畫似的!
空間想象力呢?這么清晰的垂直關系,怎么就能證得南轅北轍?”蘇曉曉的臉騰地紅透,
像被燙熟的蝦子,她猛地低頭,恨不得把腦袋埋進書本里。下一秒,
她帶著羞憤狠狠瞪回周然——都怪旁邊這個物理怪人輻射的“數學詛咒”氣場!
兩人的目光再次在空中激烈交火,無聲控訴:“都是你害的!”課桌中間那條“三八線”,
此刻在兩人心中顯得更加森嚴,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當放學鈴聲終于響起,
蘇曉曉正飛快地收拾書包,打算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同桌環境時,班主任老王,
那位總愛搓著手、笑瞇瞇仿佛兼職月老的中年男人,出現在了教室門口,
精準地點了他倆的名:“周然,蘇曉曉,來辦公室一趟。”不詳的預感籠罩了兩人。
辦公室里,老王搓著手,笑得眼睛瞇成縫,像只老謀深算的狐貍:“坐,坐!
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們!” 他拍著桌子,
聲音洪亮地宣布了那個“優勢互補、共同進步”的“捆綁式互助計劃”。“什么?!
” 異口同聲的驚呼,帶著一模一樣的難以置信和世界崩塌感。“跟他/她?!
” 兩人互相指著對方,眼神里充滿了“這絕對是反人類酷刑”的控訴。
周然眉頭擰成了“川”字,蘇曉曉則氣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沒錯!
”老王無視他們的抗議,笑容更加燦爛,語氣卻不容置疑,“周然,
蘇曉曉的數學就交給你了!蘇曉曉,周然的作文,你負責拉回及格線以上!
這是組織交給你們的任務,必須完成!”他頓了頓,祭出殺手锏,“每周五放學后,
固定時間,圖書館或者空教室,互相‘幫扶’!每周一我檢查進度筆記和模擬小測成績。
期末成績沒明顯提升?操場落葉歸你們倆包圓!友情提醒,咱們學校操場,那法國梧桐,
一到秋天,落葉能把你倆埋了!
”在全班同學(尤其是后排那幾個愛起哄的)幸災樂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目光洗禮下,
這對冤家同桌被迫簽訂了史上最屈辱的“城下之盟”。走出辦公室,兩人一左一右,
中間隔著一條無形的、足以跑馬的鴻溝,氣壓低得能擰出水。周然雙手插兜,
下頜線繃得死緊,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冷氣。蘇曉曉則氣呼呼地甩著書包帶,
嘴里無聲地碎碎念著什么,馬尾辮隨著腳步一甩一甩,表達著強烈的不滿。
周末的市圖書館角落,彌漫著書本的油墨香和一種名為“被迫營業”的沉重氛圍。
窗外是連綿多雨的春季,空氣里帶著潮濕的泥土氣息。高大的落地玻璃窗上,雨珠蜿蜒滑落,
像一道道透明的淚痕。數學“修羅場”率先開啟。周然把一份精心(或者說,
極其不耐煩)挑選的函數壓軸題推到蘇曉曉面前,手指不耐煩地點著題干,
仿佛那紙上有臟東西:“看,定義域、值域,關系清清楚楚。代入這個公式,
”他用筆尖在草稿紙上快速寫下那個令蘇曉曉頭疼的符號,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聲,
“變形,求解,很難?
” 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水在標準大氣壓下100攝氏度沸騰”,
眼神里卻寫著“這么簡單你居然不會?”的潛臺詞。
蘇曉曉盯著那堆扭曲的符號和抽象的拋物線圖像,眼神逐漸渙散,像迷路在數學森林的小鹿,
聲音帶著點絕望的掙扎:“公式?套哪里?這里?還是這里?為什么是它?它怎么來的?
” 她感覺自己的思維在泥沼里越陷越深,筆尖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戳出一個個小坑,
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周然深吸一口氣,仿佛在忍耐巨大的痛苦,他拿起筆,
用筆尾極其輕微地在她額角點了一下,動作快得像蜻蜓點水,
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奈:“連接點!這里!蘇曉曉同學,”他頓了頓,
似乎在斟酌用詞,最終還是沒忍住毒舌的本能,“你的眼睛是選擇性忽略關鍵信息嗎?
”筆尖那點微涼的觸感讓蘇曉曉一激靈,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
捂著額頭:“周然!說了不許敲頭!再敲我告你人身傷害!” 但就在這怒視之下,
一絲奇異的感覺悄然滋生——這家伙雖然嘴毒得像淬了冰,但被他點破的那層窗戶紙后面,
解題路徑竟如此清晰簡潔,如同撥開云霧見青天。
尤其當她看著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在圖上添了條極其刁鉆卻無比精準的輔助線,
然后行云流水般寫出另一種更巧妙的解法,解開了她苦思半小時的困境時,
那點微弱的“佩服”如同初春的小草芽,頂開了名為“抗拒”的凍土。她撇撇嘴,小聲嘟囔,
帶著一絲不甘:“…算你厲害一點點,行了吧。”另一邊的作文“攻堅戰”同樣硝煙彌漫,
只是戰場彌漫著截然不同的“火藥味”——那是文學修辭與邏輯理性的激烈碰撞。
蘇曉曉捏著周然那篇題為《論堅持》的作文紙,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仿佛那紙上不是文字,
而是某種難以理解的密碼。“周然同學,”她指著那句被語文老師重點批評的“天空很藍”,
語氣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嫌棄,聲音在安靜的圖書館角落顯得有些突兀,她趕緊壓低,“藍?
藍得像什么?藍得像…呃…游泳池剛撒過消毒片的池水?還是藍得像復印紙的包裝袋?
你這描寫,小學生都嫌敷衍!”周然的臉更黑了,他梗著脖子,
試圖用他的邏輯堡壘進行防御:“藍就是藍!還能像什么?科學上,
那是瑞利散射導致短波長的藍紫光更易被大氣分子散射,所以…”“停!
”蘇曉曉做了個強有力的打住手勢,差點翻白眼,“周大神!這里是作文!
不是物理實驗報告!要有畫面感!要有情感!懂嗎?”她試圖啟發,
眼睛因為激動而亮晶晶的,“比如,‘天空藍得像被水洗過的藍寶石,
澄澈得能映出少年毫無陰霾的心事’!或者,‘那是一種能讓人心尖都微微發顫的藍,
仿佛積蓄了整個春天的溫柔’!懂嗎?心事!溫柔!要讓讀者感同身受!
”周然痛苦地抓了抓自己那撮不羈翹起的頭發,眼神茫然又困惑,
仿佛蘇曉曉在說外星語:“…心事為什么要藍?溫柔怎么積蓄?這不科學。
”他感覺自己的邏輯大腦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名為“感性”的病毒攻擊,CPU快要過熱。
“堅持就是堅持,論證清楚論點不就行了?搞那么多彎彎繞繞的形容詞做什么?
”他小聲抱怨。蘇曉曉扶額,感覺自己在對牛彈琴,這頭牛還是頭精通數理化的倔牛。
但當她耐著性子,把他那些干巴巴的論點論據拆解重組時,卻意外發現,
這家伙的邏輯鏈嚴密得可怕,層層遞進,環環相扣,無懈可擊,
只是被那些“天空很藍”、“花朵很紅”之類的貧瘠表達拖累了。她幫他潤色后的議論文,
骨架依舊是他那副鋼筋鐵骨,卻披上了一層流暢優美、富有感染力的外衣,
反而顯得更加犀利有力,直擊人心。她看著自己修改后的稿子,心里嘀咕,
帶著點復雜的情緒:“…這家伙的腦子,構造果然和正常人不一樣。這邏輯,
要是能分我一半用在數學上就好了…”圖書館的時光在互懟、講題、改作文的循環中流淌。
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成了恒定的背景音。那些細小的、未曾預料的互動,
像春雨后悄然鉆出的青苔,無聲地改變著某些東西,連當事人自己都未曾察覺。
一次數學題講完,蘇曉曉起身去接水。周然正低頭整理自己的物理筆記,
目光無意間掃過她攤開的草稿本。除了密密麻麻、如同鬼畫符般的演算過程,頁腳空白處,
畫著幾個Q版小人——一個頂著標志性翹毛頭發、皺著眉對著一堆公式冒煙的男生(那神韻,
怎么看怎么像他自己),
旁邊還有個扎著馬尾、舉著“數學去死”小旗子、氣鼓鼓的女生(不用說也知道是誰)。
周然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心里本能地吐槽“畫得真抽象,比例失調”。
他下意識地想開口嘲諷兩句,話到嘴邊,卻像被什么堵住了。他默默把本子推回原位,
指尖在觸碰到那粗糙的紙張時停頓了一瞬。好像…也沒那么難看?還有點…詭異的傳神?
尤其那個冒煙的腦袋,把他解題時的煩躁感抓得挺準。他收回目光,繼續看自己的筆記,
但嘴角似乎有一絲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松動。周然有個雷打不動的毛病,
下午第一節課鐵定犯困,尤其是這種陰雨綿綿、光線昏暗的日子。某次物理課,
講臺上老師的聲音如同催眠曲,他眼皮越來越沉,腦袋一點一點,
眼看就要磕到冰冷的桌面上。旁邊的蘇曉曉正全神貫注地記著筆記,
余光瞥見他那副“小雞啄米”的樣子。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她沒多想,用筆帽那頭,
極輕極快地戳了一下他靠近自己的手臂。那力道很輕,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周然猛地驚醒,
帶著被打擾清夢的不爽和一絲茫然看向她。蘇曉曉沒看他,眼睛依舊盯著黑板,嘴唇微動,
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氣音,帶著點幸災樂禍又有點提醒的味道:“喂,‘物理大神’,
老班盯著你呢,口水快流出來了。” 她的目光飛快地掃了一下講臺方向。周然瞬間清醒,
順著她的目光看到老師果然正看向這邊,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的窘迫。他立刻坐直身體,
清了清嗓子,假裝認真看黑板。過了幾秒,
一個極其輕微、幾乎被窗外的雨聲和老師講課聲完全覆蓋的音節,
從他那邊飄了過來:“…謝了。” 那聲音輕得像羽毛拂過,帶著點別扭。蘇曉曉聽到了。
她沒轉頭,但筆尖在筆記本上無意識地畫了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勾,
嘴角也悄悄地往上彎了一下。
為了一道爭議性極強的數學題解法(周然認為蘇曉曉的方法太笨,
蘇曉曉堅持自己的思路有道理),
或者一個作文立意的合理性(蘇曉曉覺得周然的觀點太冷硬,周然覺得她的想法太煽情),
兩人爭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周然引經據典,搬出各種公式定理,試圖用邏輯碾壓。
蘇曉曉則伶牙俐齒,引用名家名言和情感邏輯,試圖攻破他的“鋼鐵堡壘”。爭論間,
兩人不知不覺都探身向前,身體越過那條無形的“三八線”,腦袋幾乎要湊到一起。
蘇曉曉激動地指著周然卷子上的步驟,語速飛快;周然則擰著眉,手指點著題目,
反駁她的論點,兩人的氣息在狹小的空間里交織。某一刻,
周然聞到了她發間淡淡的洗發水清香,是某種清新的檸檬混合青草的味道,
和他自己身上干凈的皂角味截然不同。蘇曉曉也清晰地看到了他因為專注而微微顫動的睫毛,
和那雙總是帶著點漫不經心、此刻卻流露出異常認真和執著光芒的眼睛。那專注的眼神,
讓她心頭莫名一跳。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秒。兩人同時意識到距離過近,
像觸電般猛地向后彈開,各自坐得筆直,仿佛剛才的靠近是種幻覺。周然假裝咳嗽兩聲,
低頭猛轉筆,指尖的動作快得有些慌亂;蘇曉曉則胡亂地翻著書頁,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心跳得有點快,耳朵尖悄悄染上了一層薄紅。剛才爭論的問題是什么?
那個困擾他們的關鍵點…好像…突然變得模糊不清了。兩人都盯著各自的書本或卷子,
一時無話,只有窗外的雨聲沙沙作響,填補著這突如其來的、帶著點尷尬的沉默。
周五的互助時間結束得比平時稍晚。當兩人收拾好東西走出圖書館時,天已經徹底黑透,
雨卻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點砸在圖書館的玻璃頂棚上,發出沉悶而持續的轟鳴,
匯成一道道急促的水流從檐口傾瀉而下。路燈昏黃的光線在濕漉漉的地面暈開模糊的光圈,
空氣里彌漫著清冽的水汽和泥土的芬芳。蘇曉曉站在圖書館門口的廊檐下,
看著眼前白茫茫的雨幕,苦惱地皺起眉頭。她習慣性地往書包側袋摸去——空的!
心里咯噔一下,這才想起早上出門匆忙,把折疊傘忘在了玄關的鞋柜上。
“完了…”她小聲哀嚎,看著這瓢潑大雨,感覺今晚回家之路漫漫。
周然已經撐開了一把純黑色的、樣式簡潔到沒有任何多余線條的大傘,傘骨結實,
一看就質量很好。他正準備踏入雨中,
余光瞥見旁邊那個扎著馬尾、對著雨幕愁眉苦臉的身影。她微微縮著肩膀,
校服外套的領口立起來一點,試圖抵御雨夜微涼的濕氣,那副樣子,
有點像被雨困在路邊、無家可歸的小動物。腳步頓住。周然握著傘柄的手指收緊了一下,
內心經歷了一場短暫而激烈的天人交戰。走?還是…?毒舌的本能蠢蠢欲動:“連傘都能忘,
蘇曉曉同學,你的生活自理能力是負值嗎?” 這話幾乎要脫口而出。
但眼前她微微發愁、帶著點無措的表情,
和圖書館里那個畫Q版小人、被他戳額頭會炸毛的鮮活身影重疊在一起。
還有那句輕飄飄的“謝了”…嘖…麻煩。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朝蘇曉曉的方向挪了半步,
那把黑色的大傘穩穩地移到了她的頭頂上方,隔絕了冰冷的雨簾。
“……” 蘇曉曉正糾結著是冒雨狂奔還是等雨小點,突然感覺頭頂的雨聲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雨點打在傘布上的噼啪聲。她驚訝地抬頭,
正好撞進周然那雙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有些深邃的眼睛里。他臉上沒什么表情,
依舊是那副“看笨蛋”的淡淡嫌棄,但動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順路。
” 周然只吐出兩個冷硬的字,視線平視前方,仿佛在做一件極其平常又極其不情愿的事,
“不想明天聽你抱怨淋雨感冒害我‘幫扶’任務中斷。” 他找了個非常“周然式”的理由。
蘇曉曉愣住了。她沒想到周然會主動給她撐傘。那句“順路”和后面的解釋,
雖然還是那么欠揍,但在這個冰冷的雨夜里,頭頂那片干燥的、屬于他的傘下的空間,
卻帶來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暖意。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干凈的、帶著點皂角清冽的氣息,
混雜在濕潤的空氣里。“誰…誰要抱怨!” 蘇曉曉下意識地反駁,但聲音比平時小了很多,
帶著點別扭。她抿了抿唇,沒有拒絕這份突如其來的“庇護”,默默地往傘下靠了靠,
盡量和他保持著一點微妙的距離。兩人擠在一把不算特別大的傘下,沉默地走進了雨幕。
傘下的空間狹小而微妙。周然個子高,手臂需要微微舉著,才能保證傘完全罩住兩人。
他下意識地將傘面往蘇曉曉那邊傾斜了一個角度。
蘇曉曉能感覺到他手臂偶爾擦過自己校服外套的輕微觸感,
以及他為了遷就自己步伐而刻意放緩的腳步。她低著頭,盯著腳下濺起的水花,
心跳有點不規律。耳邊是嘩嘩的雨聲、傘布上的噼啪聲,還有兩人踩在水洼里的腳步聲。
沉默在蔓延,但并不像以前那樣充滿對抗性,反而有種奇怪的、小心翼翼的平靜。
誰都沒有再開口互懟。蘇曉曉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周然的側臉,
昏黃的路燈光線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頜線,那撮翹毛頭發被雨水打濕了一點,軟軟地貼在額角,
讓他平日里那種鋒利的“生人勿近”感淡化了不少。“傘…歪了。” 蘇曉曉終于忍不住,
小聲提醒。她能看到周然遠離自己這邊的肩膀,
校服布料已經被飄進來的雨水洇濕了一小片深色。“沒有。” 周然立刻否認,
語氣斬釘截鐵,仿佛在維護某個物理定律的尊嚴。但他握著傘柄的手,似乎更用力了一點,
那傾斜的角度并沒有改變。這段沉默的、只有雨聲作伴的同行路,
似乎比他們在圖書館里爭論一百道題的時間還要漫長,又似乎短暫得只是一瞬。
一種前所未有的、難以名狀的氛圍,在雨傘撐起的小小空間里悄然滋生、發酵。
期中考試結束后的周末,學習委員李想以“放松身心”為由,組織了一次小范圍的班級聚會,
地點定在學校附近新開的一家平價KTV。蘇曉曉原本對這種鬧哄哄的活動興趣缺缺,
但架不住同桌兼閨蜜林薇的軟磨硬泡,還是被拖了去。包廂里燈光迷離,音樂震耳欲聾。
平時在教室里規規矩矩的同學,此刻都像換了個人,搶麥的搶麥,玩骰子的玩骰子,
氣氛熱烈到有些混亂。蘇曉曉和林薇窩在角落的沙發里,分享著一包薯片,
看著屏幕上不斷切換的MV畫面。周然居然也來了,這倒是讓蘇曉曉有點意外。
他一個人坐在離點歌臺最遠的單人沙發上,手里拿著一罐冰可樂,
整個人幾乎要陷進柔軟的沙發里。昏暗的光線下,他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是安靜地看著屏幕上滾動的歌詞,或者低頭擺弄著手機,與周圍喧鬧的環境格格不入,
像個誤入喧囂星球的孤獨天體物理學家。偶爾有同學過去拉他唱歌,
都被他一個冷淡的眼神或干脆的搖頭給勸退了。“看見沒?
周大神果然只適合待在實驗室或者圖書館。” 林薇湊到蘇曉曉耳邊大聲說,
指了指周然的方向,“讓他唱歌?估計比讓他寫情詩還難。”蘇曉曉咬著薯片,
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個角落。他穿著簡單的灰色連帽衛衣,劉海垂下來遮住一點額頭,
在變幻的燈光下,側臉的輪廓顯得有些模糊。她想起他給自己講題時專注的眼神,
想起雨傘下那片干燥的空間,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家伙,是不是其實有點…社恐?
聚會進行到后半場,氣氛更加高漲。有人點了一堆經典老歌串燒,
屏幕上開始播放周杰倫的《晴天》。熟悉的旋律響起,包廂里響起一陣小小的歡呼。
這首歌似乎很受歡迎,好幾個同學都跟著哼唱起來。就在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
剛才還在和周然說話的一個男生(似乎是班上的體育委員張浩),大概是玩骰子輸了被懲罰,
又或者純粹是喝多了點飲料(因為KTV不提供酒水給未成年人),膽子突然大了起來。
他一把搶過麥克風,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時,就沖到了那個單人沙發前,
硬是把麥克風塞到了周然手里,還大聲嚷嚷著:“來來來!周大神!別老坐著裝深沉!
來一首!大家說要不要聽周然唱《晴天》?!”“要——!
” 包廂里立刻響起一片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起哄聲和掌聲。
所有人都帶著新奇和看好戲的目光聚焦在周然身上,包括蘇曉曉。她看到周然明顯僵住了,
握著麥克風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眉頭緊緊鎖著,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抗拒和窘迫,
甚至帶著一絲罕見的慌亂。他試圖把麥克風推回去,但張浩力氣大,又處于興奮狀態,
硬是按住他的手不放。場面一時有點僵持。就在蘇曉曉以為周然要發火或者直接甩手走人時,
令人驚掉下巴的一幕發生了。也許是知道躲不過,
也許是《晴天》的前奏恰好撥動了某根心弦。周然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不再推拒,反而握緊了那個與他氣質格格不入的麥克風。他抬起頭,目光沒有看任何人,
而是直直地看向屏幕上滾動的歌詞字幕,那眼神,
竟和他在解一道極其復雜的物理題時如出一轍——專注、認真,帶著點破釜沉舟的意味。
當前奏結束,該進歌詞的瞬間——一個清澈、干凈,帶著少年特有磁性的嗓音,透過麥克風,
清晰地流淌出來:“故事的小黃花,
從出生那年就飄著…”包廂里的喧囂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
包括剛才還在起哄的張浩,都愣住了。
那聲音……和他們想象中周然會發出的、要么干巴巴要么跑調的聲音完全不同!它不高亢,
卻異常穩定;不華麗,卻帶著一種沉靜的、穿透人心的質感,
如同山澗清泉流淌過光滑的鵝卵石。更讓人驚訝的是,他的音準極好,節奏感也恰到好處,
完全沒有跑調或者跟不上節奏的情況!蘇曉曉更是徹底呆住。她手里的薯片都忘了往嘴里送,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坐在角落、握著麥克風安靜唱歌的身影。
包廂里迷離閃爍的燈光在他身上投下變幻的光影,他微微低著頭,劉海遮住了部分眼睛,
只能看到挺直的鼻梁和抿緊的唇線。他唱得很投入,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那首歌。
那句“還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邊”,
被他用一種近乎于敘述、卻又帶著不易察覺的、輕微顫音的語調唱出來,像一根羽毛,
輕輕搔刮在蘇曉曉的心尖上。她從未聽過這樣的周然。
那個總是用公式和毒舌武裝自己的周然,此刻像卸下了堅硬的外殼,
露出了內里柔軟而陌生的一面。這巨大的反差帶來的沖擊,讓她一時無法思考。一首歌唱完,
包廂里陷入了短暫的、極其詭異的寂靜。然后,
爆發出比剛才起哄時更熱烈、更真誠的掌聲和驚嘆!“哇靠!周然!深藏不露啊!
”“天籟之音!絕對是天籟之音!”“再來一首!再來一首!
”周然像是剛從某個沉浸的世界里被驚醒,臉上迅速恢復了平日的冷淡。
他把麥克風往旁邊茶幾上一放,仿佛那是個燙手山芋,簡短地說了句:“不了。
” 然后重新拿起那罐可樂,把自己更深地埋進了沙發里,恢復了那副“生人勿近”的狀態,
只是耳根似乎比平時紅了一點。但剛才那幾分鐘的歌聲,已經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在所有人心里,尤其是蘇曉曉的心里,激起了層層疊疊、難以平復的漣漪。
她看著那個重新縮回角落的身影,感覺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跳動,
一種全新的、帶著強烈好奇和莫名悸動的情緒,洶涌地淹沒了她。原來,
這個“沒有感情的答題機器”,這個“語言貧瘠癥晚期患者”,竟然藏著這樣一把好嗓子?
他竟然會唱歌?還唱得……這么好聽?聚會結束,大家三三兩兩地散場。
蘇曉曉和林薇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雨已經停了,空氣格外清新。
林薇還在興奮地嘰嘰喳喳:“曉曉!你聽到沒?周然唱歌!我的天!簡直了!
這要是讓學校那些女生知道,他得被情書淹死!你們天天坐一起,你居然不知道他有這技能?
”蘇曉曉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她的腦海里,反復回響著那個清澈干凈的嗓音,
還有周然唱歌時那專注而陌生的側臉。她想起他平時對自己作文的嫌棄,
想起他講題時的毒舌,
想起雨傘下沉默的同行…這些畫面和剛才KTV里的那一幕交織在一起,
構成了一幅極其復雜、讓她完全無法理解的拼圖。“喂,周然!
” 一個帶著點猶豫、又帶著點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探究的聲音,突然響起。
蘇曉曉自己都嚇了一跳。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喊出來了。
她和林薇正好走在周然前面不遠的地方。周然腳步頓住,抬起頭。
路燈的光線清晰地照亮了他臉上的表情——是慣常的冷淡,
但眼神里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疑惑。他看著她,沒說話,似乎在等她下文。
蘇曉曉對上他的視線,張了張嘴,那句“你唱歌…還挺好聽的”在喉嚨里滾了幾滾,
卻怎么也說不出口。KTV里的勇氣好像一瞬間消失殆盡,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強烈的羞赧和不知所措。她感覺臉頰有點發燙,趕緊低下頭,
胡亂地拽了一下書包帶子,
最后只擠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語、帶著點掩飾意味的:“…那道…那道函數題,
定義域…我好像…有點懂了。”說完,她拉起還在發懵的林薇,幾乎是落荒而逃,
腳步飛快地消失在了宿舍樓的方向。周然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倉皇逃走的背影,
昏黃的路燈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撮標志性的翹毛頭發,
在夜風中輕輕晃動了一下。他沉默了幾秒,然后抬起手,似乎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喉結,
那里仿佛還殘留著唱歌時震動的余韻。最終,他只是輕輕“哼”了一聲,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辨不出情緒,然后轉身,繼續朝男生宿舍的方向走去。
夜色溫柔地籠罩下來,掩蓋了少年臉上那一閃而過的、極其細微的波動。
期中考試后的第一次化學實驗課,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硫磺和酒精燈燃燒的味道。
這次的課題是“酸堿中和滴定與指示劑顏色變化”,要求兩人一組進行精密操作。
老王站在講臺上,眼神在教室里掃視一圈,最后精準地落在了那對“冤家”身上。“周然,
蘇曉曉,”老王的聲音帶著點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們倆一組,正好互補。
周然負責精確操作,蘇曉曉負責記錄觀察和清洗器皿。完美分工!” 他笑得像只老狐貍,
顯然沒忘記他的“互助計劃”大業。蘇曉曉在心里哀嚎一聲,
認命地拖著腳步走向分配給他們的實驗臺。周然已經在那里了,
正一絲不茍地檢查著分光光度計和滴定管,動作嚴謹得像在進行航天器對接。
他穿著白色的實驗服,扣子一絲不茍地扣到最上面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