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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浩然血 兀衍 164817 字 2025-06-16 01: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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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泥水順著褲管往下淌,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濕漉漉的腳印。陸守拙抱著那本被他用體溫捂得半干的殘書,深一腳淺一腳地拐進鎮子最西頭那條逼仄、散發著陳腐氣味的陋巷。巷子盡頭,一間歪斜得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窩棚,就是他稱之為“家”的地方。

推開吱呀作響、漏風的破木門,一股更濃郁的霉味和藥草味混合著涌了出來。屋里光線昏暗,只有墻角一個缺了口的陶土爐子里,幾塊劣質的木炭勉強散發著微弱的熱氣。

“阿婆,我回來了。”陸守拙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努力想顯得平靜些。

“守拙啊…咳咳…”一個蒼老虛弱的聲音從角落的草鋪上傳來。瞎眼阿婆摸索著想坐起來,她枯瘦的手在空中虛抓了幾下,“雨大,淋著沒?快…快烤烤火…”

陸守拙心頭一酸,連忙放下書,快步走過去扶住阿婆:“我沒事,阿婆。您躺著,別起來。”他觸碰到阿婆冰冷的手,又看到她因寒冷和病痛而蜷縮的身體,再想到懷里空空如也的口袋和撒在泥地里的糙米,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幾乎將他淹沒。

“米…買回來了?”阿婆渾濁無光的眼睛“望”向他,帶著一絲期盼。她很久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

陸守拙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沉默了幾息,才低聲道:“阿婆…米…米在路上不小心撒了…”他不敢提趙闕,怕阿婆擔心害怕。

“撒了?”阿婆愣了一下,隨即臉上擠出一個寬慰的笑容,摸索著拍了拍他的手背,“撒了就撒了…人沒事就好…咳咳…阿婆不餓…灶頭還有點野菜糊糊,熱熱就能吃…”

那點野菜糊糊,是昨天省下來的,稀得能照見人影。陸守拙看著阿婆強裝的笑臉,看著她深陷的眼窩和枯槁的面容,只覺得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悶得他喘不過氣。趙闕那張驕橫的臉和刺耳的嘲笑聲再次在腦海中閃現,一股難以抑制的怒火混合著冰冷的屈辱,猛地沖上頭頂。

“阿婆,您先歇著,我去熱糊糊。”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轉身走向那個冰冷的土灶,動作有些僵硬。他蹲下身,胡亂抓起一把潮濕的柴禾塞進爐膛,用火石用力敲打。

一下,兩下…火星濺起,卻怎么也點不著濕柴。冰冷的濕氣仿佛也鉆進了他的心里,那點微弱的火星,就像他此刻的希望,明明滅滅,隨時可能徹底熄滅。

“心浮氣躁,如何引火?”一個溫和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忽然在門口響起。

陸守拙猛地回頭。

門口的光線被一個身影擋住大半。那是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打著幾處補丁青布長衫的中年人。他身形清瘦,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憔悴,唯有一雙眼睛,深邃平和,像秋日午后寧靜的湖水,仿佛能看透人心。他手里拎著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散發著淡淡的米香。正是住在巷子另一頭,以替人抄書、寫信糊口的落魄書生——齊先生。

齊先生緩步走進來,對屋內的破敗和異味恍若未覺。他目光掃過渾身泥濘、狼狽不堪卻眼神倔強的陸守拙,又落在草鋪上氣息微弱的阿婆身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齊先生。”陸守拙連忙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抹了把臉上的泥痕。

齊先生沒說話,只是走到土灶邊,蹲下身。他動作不疾不徐,將陸守拙塞進去的濕柴小心地抽出來一些,只留下幾根相對干燥的,又輕輕撥弄了一下爐膛里的灰燼,露出底下一點微紅的炭火。然后,他拿起火石,動作沉穩而精準。

“嚓!”

火星精準地落在干燥的柴草上,一縷微弱的青煙升起,隨即,一點橘黃的火苗頑強地跳躍起來。

“火種未滅,只需耐心,引之即可。”齊先生的聲音依舊平和,像是在說火,又像是在說別的。他將帶來的油紙包放在旁邊一個破木墩上,“一點糙米,給阿婆熬點粥吧。”

陸守拙看著那跳躍的火苗,又看看那包米,嘴唇動了動,想說謝謝,卻又覺得這兩個字太輕。他更覺得難堪,自己連一包米都護不住,還要靠鄰居接濟。

“齊先生…這米…”他聲音干澀。

“鄰里之間,守望相助,分內之事。”齊先生打斷他,語氣自然,仿佛理所當然。他站起身,目光落在陸守拙一直緊緊攥在手里的那本殘破線裝書上。書頁邊緣還沾著未干的泥漬。

“書濕了?”齊先生問道。

陸守拙下意識地將書往懷里藏了藏,點點頭:“摔了一跤,沾了泥水。”

“書怕水,更怕污。”齊先生伸出手,“給我看看,或許還能補救。”

陸守拙猶豫了一下。這本書是他最珍貴的東西,從不離身,也極少示人。但看著齊先生那雙平靜溫和、帶著關切的眼睛,他最終還是遲疑地將書遞了過去。

齊先生接過書,動作輕柔地翻開。泛黃卷曲的書頁上,墨跡浸了水,有些暈染開來,但奇怪的是,那些字跡似乎并未因此變得模糊不清,反而在濕潤的紙張上,透出一種奇異的、內斂的光澤。齊先生的手指拂過那些古老的文字,眼神似乎有瞬間的凝滯,隨即又恢復了平靜。他走到爐火旁,借著微弱的火光,極其小心地用干凈的袖口內襯,一點點吸去書頁上多余的水分,動作專注而虔誠,仿佛在修復一件稀世珍寶。

陸守拙看著齊先生的動作,心中的煩躁和屈辱感,竟奇異地被這專注平和的氛圍撫平了些許。他默默地蹲下來,往爐膛里添了幾根細柴,讓火苗更旺一些,暖意開始驅散屋內的濕寒。

火光跳躍,映照著齊先生清癯的側臉,也映照著陸守拙沉默而倔強的輪廓。破敗的窩棚里,只有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和齊先生翻動書頁的細微聲響。

“書,是心魂所寄。”齊先生一邊仔細擦拭,一邊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陸守拙聽,“泥水可污其表,卻難毀其神。只要心中道理不滅,書卷縱使殘破,其光亦在。”

他頓了頓,將處理好的書合上,遞還給陸守拙。書頁雖然還有些潮濕,但泥污已被清理干凈,墨跡在火光下顯得愈發沉凝。

“今日之事,你待如何?”齊先生的目光平靜地落在陸守拙臉上,問得直接。

陸守拙接過書,指尖傳來書頁微涼的觸感,心頭卻因齊先生的問題猛地一緊。如何?他一個無依無靠的窮小子,能如何?去找趙闕拼命?那是自尋死路。忍氣吞聲?那撒在地上的米粒和阿婆的病容,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

他低著頭,看著爐膛里跳躍的火苗,沉默了很久。齊先生也不催促,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終于,陸守拙抬起頭,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之前的屈辱和怒火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固執的平靜。他看著齊先生,一字一句地說道:

“米,是趙闕縱馬踏翻的。理,在他那里虧了。我…我要去找他,把虧的理,要回來。”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干澀,但語氣里的那份斬釘截鐵,那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軸”勁,卻讓齊先生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掠過一絲真正意義上的訝異,隨即,那訝異又化作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期許?


更新時間:2025-06-16 01:1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