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嶼的婚姻是用碗筷堆砌的空中樓閣。每天在八百平別墅里研究菜譜時，
水晶吊燈會把他眼角的疲憊照得纖毫畢現。蘇家聚餐時，
妻子故意打翻他的湯：“保姆都比你有眼色。”離婚協議甩在臉上的剎那，
他終于看清財產公證書上那句“軟飯男不參與分割”。推著煎餅車在夜市扎根那晚，
油星燙紅的手背比婚戒留下的白痕更鮮活。直到聽見新顧客脫口而出：“哥，
你這薄脆比我爸工廠的還酥！”抬頭才認出是常來幫襯的姑娘。
她舔著指尖面醬笑：“家里缺個醬料研發總監，來嗎？”他正要搖頭，
她卻摸出枚戒指：“以未婚妻的身份邀請呢？”陳嶼忽然發現，
案板上流淌的面糊像極了他錯位半生后，終于攤平的人生。寒意像細小的活物，
順著昂貴的大理石地面無聲無息地爬升，滲進陳嶼的膝蓋骨縫里。在他面前的地板上，
潑灑開的湯汁還氤氳著一點最后的熱氣，色彩濃艷地漾開，昂貴的瓷碗摔得四分五裂，
鋒利的殘片反射著客廳頂上那盞巨型水晶吊燈冰冷刺眼的光。
每一片尖銳的棱角都像被精心打磨過，惡毒地刺向他的眼睛。碎片中間，
孤零零地躺著陳嶼今天天不亮就去排隊買回來的松茸。那是城市另一頭菜市場的頭茬鮮貨，
香氣最濃，此時卻狼狽地浸在油膩的湯水里，如同他整個人此刻的狼狽。燈光實在太過明亮，
像一個無孔不入的窺探者，把他臉上每一寸細微的表情都照得無可遁形。
陳嶼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眼瞼下方的肌肉在燈光炙烤下微微抽動，
那種長期缺乏深沉睡眠積累下的酸澀疲憊感，仿佛被燈光具象化了，細密地烙印在皮膚上。
他吸了一口氣，鼻腔里充斥著被打翻的湯羹散發出的濃重油膩氣息，
混雜著若有若無的松茸清香，很怪異。那股氣直沖腦門，帶著一種沉悶的惡心。
他能感覺到自己胃里的翻騰，也許是因為從清晨到傍晚幾乎沒有正經吃過東西，
也許是因為別的什么。手指蜷縮在冰涼的大理石上，試圖從冰冷里汲取一點掌控感。
他緩緩地，將指尖觸碰到一塊邊緣最為鋒利的瓷片，輕微的刺痛傳來，
尖銳卻莫名帶著一種真實感。要清理的。他對自己說。“嘖嘖，老高家新換那個保姆，
今天來試工的時候都不這樣。”一個刻薄的女聲從長餐桌的那一頭響起，
拖長的腔調里滿是毫不掩飾的輕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說話的是蘇晚晴的二嬸，
她手里捏著個紅酒杯，猩紅的液體在水晶杯壁上緩緩滑落，像凝結的血痕。
她的目光在陳嶼身上停留不到半秒，便嫌惡地轉開，仿佛多看一秒都會臟了眼睛。
“人家至少知道看主人臉色。這摔的是碗啊？這是摔咱們老蘇家的規矩體面！
”她旁邊另一位珠光寶氣的遠房表親立刻幫腔：“可不是嘛，沒那個富貴命，
就好好守著那點端盤刷碗的本分。晚晴啊，不是我說，有些泥腿子，生來就只能沾點煙火氣，
硬往這水晶燈底下湊，可不就是東施效顰，丟人現眼么？
”她拿染著蔻丹的指尖遙遙一點地上的狼藉，“你看看，
白白糟蹋了老爺子喜歡的這個花色的紋路。”“都少說兩句，吃飯都堵不住你們的嘴？
”蘇家老爺子坐在主位上，花白的眉毛擰著，聲音低沉，透著一股疲憊的威嚴。
然而這呵斥并沒有多少實際的力度，更像是走個過場。氣氛窒悶得如同凝滯的鉛塊。
陳嶼沒有抬頭去看桌子那一端的蘇晚晴。不必看，
他也能清晰地在腦海中勾勒出她此刻的樣子：精致的妝容一絲不茍，坐在老爺子左側主位，
修長白皙的手指把玩著酒杯的細長腳桿，指尖也染著同樣鮮艷的蔻丹。
嘴角很可能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那是她慣常的、將他釘死在恥辱柱上的姿態。
她不會看他。他像一粒不小心掉進精致料理里的塵埃，只會被她隨手彈開。
陳嶼依舊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背脊繃得筆直，微微彎下的腰是為了撿拾碎片，
姿態里卻硬是擠不出一絲卑躬屈膝。他沒有回應那些刀子般的話語，
只是極其沉默地、一片接一片地撿拾著那些昂貴、鋒利且冰冷的瓷片，
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掌控的世界碎片。溫熱油膩的湯汁慢慢滲透了他膝蓋處的布料，
留下深色的、粘膩的印記。手指不可避免地被割破了，血珠沁出來，沾在光潔的白瓷上，
紅得刺眼。晚餐在一種近乎詭異的、令人窒息的壓力下總算結束了。
女眷們踩著高跟鞋移步偏廳去嘗剛從法國空運來的新甜點，
男人們慢悠悠晃到露臺抽煙、談生意場上的“腥風血雨”。餐廳里，
只剩下忙碌的傭人清掃餐具的聲音，杯盤碰撞，清脆而高效，
與他剛才的狼狽形成殘酷的對比。沒有人會看他一眼，他就如同剛才那灘被打翻的湯汁，
是這體面世界需要被快速清理掉的污跡。
他默默退出那燈光璀璨、空氣卻稀薄得令人窒息的主廳，穿過鋪著柔軟昂貴波斯地毯的長廊，
回到后面廚房旁邊的傭人通道里。那里燈光黯淡許多，空氣中殘留著各種菜肴混合的味道，
是真實的煙火氣。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嘩嘩沖在割破的手指上，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傷口不大，但疼得鉆心，那點腥紅很快被沖淡。
老保姆芬姐正在操作臺邊把沒用完的食材封進保鮮盒，動作麻利，對他這邊的動靜習以為常。
陳嶼從冷水下抽出手，拿起搭在一旁有些磨損卻干凈的白毛巾，慢慢擦著。
“老爺子其實挺喜歡你上次煲那個素湯，”芬姐沒有回頭，一邊熟練地給保鮮盒蓋蓋子，
一邊用一種聽不出什么情緒的調子說，“可惜了今早那筐松茸。這個節氣，這個品相，
真真稀罕，花錢都難買那么勻稱的。”這話像羽毛一樣輕飄飄地落下，
卻恰好落在陳嶼心臟最沉郁的那一塊上。他擦手的動作頓了一下。
芬姐蓋上最后一個保鮮盒的蓋子，轉過身來，那張飽經歲月、沒什么表情的臉上，
一雙眼睛卻是渾濁卻銳利的。她看著陳嶼，看得比主廳里任何人都認真。“阿嶼，
”她的聲音也低沉下去，“人啊，沒別的本事都不怕，最怕自己心里頭那點東西都擰巴住了，
一點點爛掉。”她沒再多說，端著整理好的食材盒，推開冰箱旁邊那扇沉重的門，
走進了連接地下恒溫冷庫的通道里。陳嶼站在原地，指節已經被擦拭得有些發白。
芬姐的話像針，沒扎痛表皮，卻結結實實刺在他骨頭縫里那點早已搖搖欲墜的堅持上。
四周只有冰柜壓縮機嗡嗡的低鳴，
廚房特有的那種混雜著油、清潔劑、食材和一點食物殘余的氣味，頑固地縈繞在鼻端。是啊，
何必呢？那點自己都不太敢仔細打量的東西，是不是真的，已經爛掉了？陳嶼沒有回主臥。
那里空間巨大，奢華得如同一本裝幀精美的圖冊，里面的一切都屬于“蘇太太”，而不是他。
他獨自走到別墅西翼盡頭一間小小的、被當成臨時儲物間的陽光房。
這里堆放了些舊物、園藝工具和不常使用的備用家具，彌漫著灰塵、木料和泥土混合的氣息，
遠離主宅的熱鬧，也遠離水晶吊燈的灼人照射。他把那扇窄小的白色玻璃門輕輕帶上，
將外界的聲息隔絕開來，只留一條透氣的縫隙。月光很淡，透過積了灰的玻璃頂棚，
在地板上投下朦朧的光塊。他在一張積著薄塵的舊藤椅上坐下，
身下的藤條發出細微而干澀的呻吟。黑暗中，點燃一支煙，
猩紅的火點隨著他的呼吸在指間明明滅滅。指尖被割破的地方接觸到煙蒂的濾嘴，
傳來一陣鈍痛。他抽了一口，劣質煙草濃烈的辛辣味直沖喉間，劇烈地咳嗽起來。越咳越兇，
整個胸腔都在震動，最后不得不把額頭抵在冰冷的膝蓋上，好半晌才緩過這口氣。
額上沁出了一層薄汗，眼角也被逼得有點潮意。他猛地吸了幾口，
尼古丁的味道壓下了那股惡心感，卻沒壓住心里那點持續滴落的酸腐感。芬姐的話，
蘇晚晴在親友面前刻意的折辱，二嬸那些刀子似的言語，還有更久遠之前，
許許多多被輕慢、被忽視的碎片，沉渣泛起。這棟耗費巨資打造的空中樓閣，
落都彌漫著精心計算的價值衡量和無形的契約——他付出的烹飪才華、絕對服從的“體面”，
換來這被豢養的安全感，像一紙賣身契的副本，被無形的釘子釘在這房子的每個角落。
以前他告訴自己值得，畢竟這份安逸是多少普通人奮斗一生都難以企及的終點。
他用“為家庭犧牲”、“守護一份感情”來麻痹自己。可現在，他無法再欺騙自己。
他耗盡了尊嚴在這里，像一件頂頂好用的工具，這真的是他想要，且僅能擁有的全部了嗎？
煙霧在狹小靜謐的儲物間里盤旋上升，如同他內心深處某種無形的東西正在緩慢蒸騰、逸散。
那份精心維護了許多年的、名為“值得”的幻覺，在手指被碎片割破的刺痛里，
在月光的冷照下，像投入滾油的水珠，發出細微的、不容置疑的破裂聲響。
手機屏幕突兀地亮了起來，冰冷的光線瞬間刺破陽光房里的幽暗混沌。
陳嶼從藤椅上弓著的背脊猛地繃直了一下，像是被這光線蟄到。是蘇晚晴的消息，
寥寥幾個字，帶著一貫不容置喙的指令感：【明早八點，讓李叔備車，去瑞信。有事。
】瑞信律師事務所。這幾個字像淬了冰的針，瞬間刺穿了他的怔忪。
一股強烈的反胃感毫無預兆地翻涌上來，喉嚨里堵滿了腥咸的氣息。他猛地站起身，
椅子腿在布滿灰塵的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他快步走向儲物間角落一個廢棄的、堆滿舊書的箱子，粗魯地在里面翻找。
手指被硬質的書棱硌痛，書頁揚起的灰塵嗆得他又是一陣咳嗽，但他不管不顧。終于，
在最底下，摸到了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一個半舊的防水文件袋。扯開有些粘滯的拉鏈，
幾頁紙質文件發出特有的簌簌聲。他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手指因為過于用力而微微顫抖著，
近乎粗暴地在其中一頁上反復摸索著幾行熟悉的字跡。
冰冷的觸感清晰地印在指腹——不是看到，是摸到，是更深的烙印：【甲乙雙方明確確認，
續期間并無顯著個人財產貢獻……該期間內甲方蘇晚晴及其家族所獲財產、股權及增值收益，
無論來源，
財產……乙方陳嶼不享有任何分割權益……】那些冷硬的詞語像帶著無數細小的倒鉤的荊棘，
隨著指尖的觸碰，狠狠纏繞勒緊，深刺進皮肉里，鉆進骨頭縫里。
每個字都在無聲地嘲笑他過往所有的忍耐、付出和自我麻醉。
“并無顯著個人財產貢獻”……“不享有任何分割權益”……是啊，貢獻了什么？
一些精美的食物、一副任人使喚的好脾氣、一張被這富貴日子供養得尚且體面卻空洞的臉孔！
他曾經那么害怕失去這些圈養他的枷鎖，
害怕重新面對那個一貧如洗、看不到任何光亮的現實深淵。可現在，
當這份冰冷的契約赤裸裸地被推到他面前，當他的“退路”只剩下屈辱的凈身出戶時，
那股盤踞在他心頭的、日復一日吸食他骨髓的恐懼，
反而在一種巨大的荒謬感沖擊下開始松動、崩塌。巨大的疲憊如同黑色的潮水，
無聲地漫涌上來，將他所有的神經都淹沒其中，只留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
他就這樣在灰蒙蒙的陽光房里站了很久，窗外月光更顯清冷。最終，
他沒有再看一眼那份文件和那份消息，
默默地將文件袋塞進腳邊一個不起眼的舊旅行背包深處。他走到窗邊，
用力推開了積灰的玻璃窗。深夜的風猛地灌進來，
帶著初冬的凜冽和城市邊緣濕地的水汽氣味。狠狠地吹散了儲物間里霉味與煙味的混合體，
也狠狠吹在他臉上，冰冷刺骨。被圈養太久的困獸，終于嗅到了風的氣息。
瑞信律師事務所核心洽談室厚重的大門“咔噠”一聲輕響，從里面打開。
蘇晚晴的保鏢先走了出來，高大沉默的身影如同一堵墻，恪盡職守地分立兩側。緊接著，
蘇晚晴從光潔如鏡的大理石門后款步而出。晨光透過落地玻璃幕墻，
在她精心打理的發絲和羊絨大衣的輪廓上投下一圈朦朧的金邊。她微仰著下巴，眼神平直，
像巡視疆土的女王，步伐從容優雅。那份從容里沒有半分疲憊，
仿佛昨夜餐廳那場羞辱人的戲碼從未發生過。助理懷抱幾份文件緊隨其后。
陳嶼就在門外幾步遠的地方，靠墻站著。保鏢出來時，他下意識地繃緊了下頜。
當看到蘇晚晴毫無波瀾、甚至比平時更顯矜貴的臉時，他身體深處殘余的最后一點慣性掙扎，
如同風中殘燭，倏然熄滅。蘇晚晴腳步略微頓了一下，側頭看向他，
唇角甚至彎起了一個極其標準、毫無溫度的弧度：“談完了。李叔，”她叫的是自家司機，
“送陳先生，去他……要去的地方。”她的目光隨即掃過陳嶼此刻的樣子。
他沒穿昨天那身為她家人精心準備的襯衫，
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洗得灰蒙蒙的舊衛衣和一條同樣褪色的牛仔褲，頭發也沒打理，
顯得有些蓬亂。他身旁放著他那半舊的黑色旅行背包，鼓鼓囊囊，
像是塞下了他在這別墅幾年里所有僅存的不值錢的東西。整個人，
突兀地出現在這個充滿了金錢和規則的肅殺空間里，
像個格格不入、剛剛搬完重物喘口氣的力工。蘇晚晴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輕微的異樣，
但很快被那層永遠完美的矜持覆蓋過去。是厭煩，是終于甩掉一件舊物的輕松，
還有一絲……或許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不易形容的陌生感？
仿佛第一次用這種角度審視這個在她生命中盤踞了多年的男人。“呵，
”那點異樣最終化為一聲極其輕微、帶著絕對嘲諷的鼻音，輕得幾乎像錯覺。
她再沒給陳嶼一個眼神，仿佛他比一粒礙眼的灰塵還不如，抬步繼續優雅前行。“走吧。
”她對助理和保鏢說，高跟鞋敲打在大理石地面上，清脆、穩定、毫無遲疑地遠去。
那“咔噠”的高跟鞋聲在空曠走廊里回蕩，最終被電梯門厚重的閉合聲徹底吞沒。
世界瞬間沉寂。陳嶼依舊靠墻站著，感覺后背一片冰涼，是大理石透過薄衛衣傳來的寒意。
他緩緩站直身體，動作有些滯澀。彎腰拎起那只鼓鼓囊囊的背包時，肩帶勒入肩膀，
沉甸甸地往下墜。他沒回頭去看那個洽談室，
廊盡頭——那里不再有恭候的司機、不再有需要應付的場面、不再有水晶燈冰冷的光線籠罩。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渾濁的、屬于城市巨大運轉機器的虛空。沒有猶豫，他邁開腳步，
走向最近的、需要推開的厚重消防門。步履有些虛浮，
像是久病初愈的人踏上闊別已久卻無比陌生的地面，但每一步落下去，
鞋底傳來的震動都異常真切。不是踩在昂貴地毯上的虛軟。推開那扇沉重的門，
光線由冷變暖。室外喧囂的車流人聲，
裹挾著真實的塵埃、汽油味、早餐攤未散盡的油煙氣息，撲面而來，
洶涌地撞進他的鼻腔和肺腑。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眼時，
眼底殘余的最后一點迷茫被風徹底吹散。他抬手，用力拽了一下背包的肩帶，
拉緊了與這個世界的勾連。然后，
他大步走進那片渾濁的、嘈雜的、充滿塵埃氣息卻無比堅實的光亮里，一次也沒有回頭。
凌晨四點的城市像個巨大的灰暗容器，邊緣尤其沉寂。這里是西郊結合部，
名字響亮叫“望京”，實則與真正的核心繁華隔著遙遠的距離。空氣粘稠濕冷，
彌漫著煤灰、劣質垃圾焚燒后未盡的焦糊以及污水溝特有的、濃重的漚氣混雜的腥臭，
吸一口，肺里都發沉。遠遠近近，是重型卡車永無止息的嘶吼和剎車時尖銳的呻吟。
陳嶼的身影，就是這片濃重背景下一抹幾乎不被人察覺的灰色。他拖著那個半舊的旅行背包，
沿著“平安里夜市街”歪歪扭扭、坑洼不平的水泥路慢慢走著。路兩邊，
高低錯落的私搭亂建小樓沉默矗立，墻上密密麻麻覆蓋著褪色殘缺的小廣告，
像一層剝不掉的油污皮膚。背包沉甸甸地壓著右肩，每一次甩動都牽扯著肩胛骨的酸痛。
他連續走了幾天，鞋底磨得越發薄，踩在碎裂的水泥塊和黏糊糊的穢物上，觸感分明。
夜露打濕了褲腳，冰冷地貼在皮膚上。身體疲憊得如同生銹的機器，吱嘎作響，
但精神卻被一種奇異的火焰灼燒著，異常清醒。終于，在一條僅容兩人側身通過的窄巷盡頭，
看到一扇銹跡斑斑、掛著一把沉甸甸老式鐵鎖的破舊卷簾門。門邊斑駁的墻上，
有個用紅油漆潦草畫上去、經年褪色幾乎難以辨認的箭頭，
指向門側一個幾乎被雜物淹沒的小門洞。
找到了——房管中介老王在電話里大著嗓門保證“價格絕對最低！就是偏點、雜點，
熬過冬天就好了！”的地方。開鎖費了點功夫，鎖芯生澀得像被水泥封過。
股混雜著霉變木頭、動物尿騷、灰塵和濃重老鼠屎氣的、幾乎凝成實質的臭味迎面轟了出來，
嗆得陳嶼本能地后仰，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胃里陣陣抽搐。他捂著口鼻，適應了好一會兒，
才勉強壓住惡心，側身擠了進去。面積小得可憐，幾乎一步就能跨到對面。
唯一的光源是靠近天花板一個小小的、糊滿油污塵垢的氣窗，透進一線微弱的天光，
勉強照亮室內地獄般的景象：墻面起皮剝落，
的皮膚病；地面坑坑洼洼積著泥水；角落里堆滿了各種廢棄建筑垃圾、爛木板、破舊塑料桶，
幾乎侵占了大半空間。一只肥碩的大老鼠被驚動，毫不怕人地從陳嶼腳邊呲溜躥過，
消失在角落的陰影里。這所謂的“倉庫門面”，根本是廢墟一角。
老王電話里那點咋咋呼呼的保證和含糊其辭的“雜點、難點”，
在眼前這個具體而微的殘酷現實面前，變得輕飄可笑。
一股混雜著絕望、荒謬和被徹底愚弄的怒火猛地竄上心頭，燒得喉嚨發干。陳嶼站在原地，
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他甚至扯著嘴角，想要笑一聲，卻最終只發出一聲嘶啞的喘息。
幾天來強撐著的氣力，仿佛被這迎面一拳砸散了架。他頹然地放下肩頭沉重的背包，
背包落地發出一聲悶響，震起一小片灰塵。他沒去管角落里那只還在窸窣作祟的耗子，
背靠著布滿塵土的、粘膩冰冷的墻壁，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滑，最終，
像一堆被推倒的破麻袋，癱坐在了冰冷、骯臟、布滿小水洼的水泥地上。
冰涼刺骨的潮意瞬間穿透褲子滲進來。極度疲憊如沉重的海水般蔓延上來，
要將所有的清醒和憤怒都溺斃。眼皮沉重得像焊上了兩塊鉛。他靠著冰冷潮濕的墻，
蜷縮起有些僵硬的身體，頭微微耷拉著，昏沉即將壓垮最后一絲意識。……巷子深處，
驟然炸響！不是警笛，更不是清晨該有的動靜。是凄厲到變形的人聲哭嚎和謾罵，
中間夾雜著粗暴的叫嚷、推搡重物砸在地上的悶響、尖銳的瓷器碎裂聲！像一股污穢的狂潮，
猛地灌進這片凌晨的死寂里。“死女人！賠錢！不賠？老子讓你這破攤也開不成！！
”“……我操你個血媽！老子的鍋啊——！！”陳嶼猛地睜開眼！
混沌的意識被這突如其來的、如此貼近的狂暴聲浪狠狠撕碎！心臟在胸腔里毫無章法地擂動，
撞得肋骨發疼。他幾乎是本能地，撐著僵硬冰冷的墻壁，手腳并用地試圖站起來，
四肢卻因為長時間的蜷縮和寒冷不聽使喚，關節發出艱澀的呻吟。他踉蹌一下，
才勉強扶著墻站穩，急促地喘息著，目光投向卷簾門那布滿銹跡的縫隙。
縫隙里透進來的光線似乎也因為這騷動而扭曲搖曳。外面的混亂聲浪似乎更猛烈了。
女人的哭嚎變成了絕望的嘶喊，混雜著重物狠狠砸在金屬物體上的巨大悶響，
然后是一聲尖銳得破音的“咣當——啐！”，
聽上去像一整塊厚重的玻璃制品被狠狠摔碎在地。破碎聲之后，短暫的死寂。
連空氣都凝固了幾秒。緊接著，一個男人尖利變調，
帶著哭腔和難以言喻恐懼的聲音突兀地爆發出來，穿透了污濁的空氣：“報……報應？！
姓張的！我他媽……我他媽跟你拼了！！”吼叫驟然被拖曳、撞擊和更加狂暴的打罵堵住。
陳嶼扶著冰冷墻壁的手指，在聽到那句尖銳的“報應？！”，不自覺地收緊了一下，
指甲狠狠刮擦過墻面粗糲的表皮。心臟在剛才那瞬間似乎停跳了一拍，
隨即更為沉重地撞擊胸腔。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吞咽了一口冰冷的鉛塊。
身體里的某些東西，連同那幾乎將他溺斃的疲憊，被這近在咫尺的暴力徹底撞散、凍結。
再沒有什么地方，比這里的寒冷更真實。他轉過身，
面對著倉庫深處那片地獄般的黑暗與雜亂。正午。天光終于變得慘白而直接，
透過那個布滿污垢油漬的狹小氣窗，斜斜地投射下來一束昏黃的光柱。光柱里，
數不清的塵埃瘋狂舞動。巨大的卷簾門被整個拉起，銹蝕的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如同怪獸蘇醒的初啼。
音響播放的口水歌、油炸食品濃烈到熏人的氣息……混雜著倉庫內部濃重塵封和霉爛的味道，
形成了城市邊緣地帶最粗礪的呼吸。陳嶼站在門洞深處唯一一洼還算干爽的地面中央。
他脫掉了那件灰撲撲的舊衛衣，上身只穿了件洗得發薄有些松弛的白色棉質背心，
汗水順著他繃緊的鎖骨、精瘦的腰腹往下淌，背心緊貼在身上，洇出大片深色的汗漬，
勾勒出緊繃的肩背和手臂輪廓。他正用盡全力，
將一塊沾滿厚重水泥疙瘩、足有幾十斤重的破爛預制板，一寸寸地往外拖。
手臂和脖頸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牙齒緊緊咬合，下頜線繃得像鋒利的刀刃。每一次發力，
膝蓋都幾乎因為承受那巨大的重量而微屈，小腿肌肉在褲管下堅硬地虬結鼓脹。
“咣當”一聲悶響，預制板被他硬生生拖到門口狹窄通道邊的空地邊緣，摔在地上。
他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大幅度起伏，抬手抹了一把臉上淋漓的汗水，汗水和灰塵混在一起，
狼狽地抹開一道泥印子。他剛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喘息時，
一輛藍色的電動小三輪車“突突突”地沖到了倉庫門口，差點沒剎住撞到門框上。
車身漆皮剝落得厲害，沾滿了各色油污醬漬，一股濃烈的復合調料味混合著油膩感撲鼻而來。
“嘿！兄弟！停這兒行不？挪個腿兒啊！”開三輪的是個中年胖子，
頂著個亮得反光的禿腦袋，穿著沾滿油漬、看不清原色的廚師服。他嗓門洪亮，
帶著一股市井的爽利勁兒。三輪后狹窄的小貨斗里，
卸下來的東西顯眼：一個笨重的、四四方方的鐵架子，表面坑坑洼洼，
黑乎乎的油垢積得如同鎧甲；還有塊厚實的長條木板，
邊緣被湯水長久浸泡得早已發黑朽爛變形。陳嶼撐著腰喘氣，
目光落在胖子油膩的廚師服前襟上。那里凝固著一大片暗紅色的污漬，邊緣已經氧化發黑，
散發出一種陳腐的血腥氣，混在濃烈的調料味里，格外刺鼻。
再結合胖子粗壯的手背上還殘留著新鮮的、一道猙獰的抓痕，
陳嶼剛才在倉庫深處聽到的那場恐怖混亂的碎片，
瞬間在眼前拼湊起來——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嚎，那句被驚恐扭曲的“報應？！”，
還有最后那聲絕望的“我跟你拼了”。
胖子順著陳嶼的眼神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那大片陳年血漬似的臟污，
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抓痕，毫不在意地嘿嘿一笑，
甚至還故意炫耀似的晃了晃那只帶著傷的手：“嗐！沒啥！以前路口賣炸雞排的老劉家，
兩口子今早干架了嘛！那娘們兒瘋了，抄起裝碎雞骨頭的大鐵盆就朝老劉招呼過去！
我拉架來著，差點把我這寶貝吃飯家伙給砸了！瞧瞧這架子！
”他心疼地拍了拍那厚重的鐵疙瘩，“幸虧哥反應快，硬扛了一下子！那娘們勁兒可不小！
”胖子的唾沫星子跟著夸張的手勢飛濺。
陳嶼的目光從胖子手背那道還帶著血痂的抓痕上移開，
落在了那油垢積得發黑如鐵的“煎餅馃子機”上。沒有接他的話茬。他彎腰，
左手直接探下去，粗糙的手指握住那厚重鐵架子冰冷油膩的一角，指肚擦過粗糙的鐵質邊緣，
沾上了一層黏膩的黑垢。他喉結微微動了一下，沒有說話。“哎？兄弟！別！沉著呢！
”胖子被陳嶼這悶頭就干的架勢弄得一怔，下意識勸阻。陳嶼恍若未聞。
他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雙臂肌肉在薄薄背心下猛地繃緊，像是兩頭蘇醒的角力猛獸。
那架子在他力量下發出不堪重負的金屬呻吟，竟真的被他硬生生從車上拖著邊緣，
沉重地移動起來。他抿著嘴唇，額角青筋跳動，
每一步都踩在凹凸不平、散落著尖銳石礫的泥地上，
鐵架子底部摩擦地面帶起一股刺耳的噪音，以及嗆人的灰塵和鐵銹味道。
硬生生把那百十斤的鐵家伙拖進了那狹窄陰暗的倉庫門洞內，
穩穩地放到了他清理出來那片相對平整、還未徹底干燥的灰泥地上。“咚”的一聲悶響。
胖子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又看看陳嶼汗濕、沾滿灰塵油漬的手臂和被磨得有些發紅的手掌，半晌才反應過來，
趕緊從三輪車小斗里拎出一塊同樣覆蓋著厚厚油污、臟得辨不出原色的布簾子，
和那塊同樣變形朽爛的、邊緣坑洼的厚實案板木板。“哥們兒！真局氣！夠勁！
”胖子把東西塞給陳嶼，用力拍了拍他汗濕的肩膀，那勁道大得讓陳嶼微微晃了一下，
“這架子還有這塊老案板，都是好東西！用了多少年了！現在給你了！別說王胖子我不仗義！
”陳嶼接過那沉甸甸的案板，
劣質木板濃重的霉腐和刺鼻的油脂氣味混合著一種陳年的餿味直沖鼻腔，
比煎餅鏊子的油垢味更難聞。
案板邊緣浸染著幾乎滲進木質的、洗刷不掉的深色醬料痕和可疑的褐色污漬，
摸上去粘膩冰冷。他沒有流露出任何嫌棄，只是點了點頭，因為用力過猛的氣息還有些不穩。
“謝了。”干澀的喉嚨擠出的聲音，低沉沙啞。“嗨！客氣啥！”王胖子見陳嶼收下，
顯得很高興，又用力拍了拍他，“以后就是鄰居了！咱平安里夜市的規矩就一條，活著！
甭管誰砸場子掀攤兒，自己先立住了！別的都好說！缺啥工具吱一聲，我那兒家伙事兒多！
” 他說著，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臉上的笑容帶上了一絲神秘又促狹的意味，壓低了聲音，
“哎，哥們兒，知道今早為啥老劉兩口子發瘋不？嘿嘿，昨兒半夜收攤，
他那炸雞排推車上莫名其妙給人潑了好大一攤子……嘖嘖，又黏又腥！味兒賊怪！
都說是死魚爛蝦熬的醬！
也不知道哪個缺德冒煙兒的下的黑手……嘿嘿……”王胖子發出幾聲幸災樂禍的低笑，
轉身上了電動三輪，擰動電門，“突突突”地冒著煙離開了，
留下陳嶼獨自站在倉庫門口的光影明暗分界處。陳嶼沒理會胖子那點市井的窺私快感。
他低頭，看著自己攤開的手心——黑乎乎，沾滿了剛才拖曳鐵架子時蹭上的厚重黏膩油垢，
幾處擦破了皮，滲出血絲，混著鐵銹，泥灰，紅黑一片。指關節磨得發燙，
指尖因為用力過度還在微微顫抖著。他用力握了握拳，皮膚摩擦帶來的刺痛感異常清晰，
像無數細小的火焰在灼燒。他抬頭，
目光掃過那被拖進倉庫深處、浸染歲月油污的笨重鐵餅鐺，
又落在腳邊那塊散發著霉腐油膩氣息的厚實案板上。空氣里，
王胖子電動三輪留下的劣質機油和尾氣的味道還未散盡，
和倉庫里的霉塵、鐵銹氣息粗暴地交融著。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舌尖嘗到了一點鐵銹的腥氣。然后，他彎下腰，拾起一塊棱角鋒利的碎磚頭，
對著那塊厚實朽爛的案板邊緣，用盡全力，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砸了下去。“嘭！嘭！嘭！
”朽木碎裂的聲音低沉喑啞，在彌漫著塵埃的狹窄空間里固執地回蕩。像擂響戰鼓的第一聲。
那些積年累月的漆黑油漬、深色的醬料痕、可疑的褐色霉斑，在粗暴的力量下，
化作細小的碎片和齏粉，紛紛揚揚地散落開去。
暮色如同一塊巨大的、不斷往下滴著濃稠墨汁的抹布，
一點點地侵蝕著“平安里”喧囂臟污的表面。下午那場短暫卻相當厲害的“急時雨”，
算是把這條街狠狠沖刷了一遍。雨停后，積水順著坑洼不平的路面和路牙急速流淌，
卷裹著泡發的垃圾碎片、腐爛的菜葉、渾濁的油漬，形成無數道渾濁污穢的溪流，
肆無忌憚地橫流過整條夜市街，最終在低洼處匯聚成散發著惡臭的泥潭。
雨水滲進新砌的紅磚墻壁內，水痕像猙獰巨大的深色爪印蔓延著。空氣中水汽飽和，
腥、鐵銹、濕垃圾漚爛的酸腐以及各色小攤提前開始熱油的、濃烈到讓人喉嚨發緊的油煙味。
陳嶼的攤位在“平安里”夜市街最深處，如同喧囂盛宴盡頭被遺忘的角落。
靠著倉庫的那半扇卷簾門徹底收起，里面昏暗的光線投射出來，照亮門前一小片粘濕的地面。
門外緊挨著通道，支起了一頂邊緣豁牙、深藍底色已褪成灰藍色的折疊舊雨棚，
棚頂積存的雨水時不時從破洞里墜落一滴，砸在下面簡陋的攤位上，發出沉悶的“噗嗒”聲。
攤位核心就是王胖子送的那架飽經風霜的“煎餅馃子機”——厚重的圓盤鑄鐵餅鐺。
底下用撿來的幾塊耐火磚架高，中間塞著廉價蜂窩煤爐子燒著的小火。
爐子塞在磚砌的操作臺下，磚縫還沒干透，洇著明顯的濕痕。
餅鐺表面在雨霧中蒙著一層水光，掩蓋了幾分厚重的油垢，但仍能看出那深沉的歲月包漿。
陳嶼背對著倉庫門洞，微微弓著背站在操作臺后。他穿著最廉價的藏青色工裝圍裙，
圍裙前襟印著一家倒閉多年的小餐館名字，洗得發白變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