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遭受極大痛苦，死后怨氣沖天。”“要么找高僧超度四十九天，
要么做法事——但絕不能讓她察覺。”我們選擇做法事，
那晚房間傳出哭嚎、嘶吼和詭異的吟唱。還有東西在追趕法師。天亮后我家漸漸好轉，
只是母親總說看見鏡子里有白影晃動。一九八三年的冬天冷得像是凍透了的鐵，
寒意直往人骨頭縫里鉆。家里的霉運，也像這甩不脫的冷氣，死死纏著我們。
父親在礦上的差事丟了，頂梁柱一倒，家里的天就塌了半邊；緊接著，弟弟一場無名高熱，
燒得小臉蠟黃，縣里的赤腳醫(yī)生只搖頭，藥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母親更是整日里丟魂似的，
對著空氣絮絮叨叨，眼神空洞得嚇人。灶膛的火總也燒不旺，冰冷的鍋蓋揭開來，
永遠是稀得照見人影的苞谷糊糊，那股子餿敗的氣味，成了這個家散不掉的背景。
堂屋八仙桌旁坐著的老先生，是父親輾轉托人從鄰縣深山里請來的。他瘦得像一截枯柴，
裹在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袍里，指關節(jié)卻粗大得驚人。那雙眼渾濁，可偶爾抬起來看你一下，
像兩枚生銹的釘子，能把你釘在當場，連心里最陰暗角落的灰塵都無所遁形。他說話慢，
帶著濃重的山里腔調，每一個字都像裹著沉甸甸的濕泥巴，
砸在人心上：“……不是陽宅的毛病。” 他枯瘦的手指沾著碗底的涼茶水，
在掉了漆的桌面上無意識地劃著圈，“是陰債。太重了。”父親佝僂著背，
煙鍋里的劣質煙絲明明滅滅，煙霧繚繞著他愁苦的臉。母親在一旁，神經質地絞著衣角，
指節(jié)泛白。堂屋里只有老先生低啞的聲音，和屋外北風刮過破窗欞發(fā)出的嗚咽。“源頭，
”老先生布滿老年斑的手突然停住，食指猛地向上戳去，
直指頭頂那被煙火熏得發(fā)黑的天花板，“就在上頭。那個房間。”我的心驟然一縮，
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猛地竄上來。樓板上面，只有一個房間——那是姐姐紅梅以前的閨房。
她死得慘，七八年前，被人發(fā)現倒在城郊廢棄的石灰窯里，脖子被利石砸的幾乎斷了，
手腳也幾乎被砸的沒了……我不敢再想下去。遺體抬回來時，母親只看了一眼就昏死過去。
那房間后來就鎖了，成了家里一個誰也不敢觸碰的禁忌角落。鑰匙在母親那里，
早已銹跡斑斑。“怨氣沖天啊……”老先生的聲音壓得更低，仿佛怕驚動了什么，
渾濁的眼珠里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懼意，“死前遭了大罪，疼得鉆心，恨得入骨。
這樣的魂靈，困在陽宅里，就是個填不滿的窟窿，吸食生人的陽氣、福分、命數！
”他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像被什么無形的東西燙到，“眼下只有兩條路。
”堂屋死寂。屋外呼嘯的風聲成了唯一的背景。“其一，”他伸出干癟的食指，
“尋一位真正有功德、心性純善、自小在佛門清凈地修行的法師，
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水陸道場，引她往生。這是治本的法子，也最穩(wěn)妥。但這樣的人，難尋。
時間，也耗不起。”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掃過我們一家灰敗絕望的臉，
落在那低垂著頭的弟弟身上。“其二，”他豎起第二根手指，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由我，今晚就做法事，強行送她走！”這話像塊冰，砸在死寂的空氣里。
“但有一條鐵律——”他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像淬了毒的針，“萬萬不能讓她事先察覺！
一絲一毫都不行！否則……”他喉結滾動，咽下了后面的話，
只余下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空響。那未盡之意比任何描繪都更恐怖，沉甸甸地壓在我們心頭。
父親的手抖得厲害，煙鍋差點掉在地上。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老先生，
又看看床上昏睡的弟弟，最后猛地一咬牙，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字：“做！”當夜，
朔風怒號，刮得屋瓦都在呻吟。堂屋里，一切都被清空了。正中央，
一張八仙桌蒙上了嶄新的、刺目的黃布。上面供著三牲——豬頭、整雞、鯉魚，
白慘慘的蠟燭火苗被門縫里鉆進來的風吹得瘋狂搖曳，
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不斷跳躍的陰影，如同群魔亂舞。
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香燭味、血腥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舊鐵銹的陰冷氣息。
老先生換上了一身半舊不新的杏黃道袍，頭上歪歪扣著一頂混元巾。
白日里的渾濁之氣一掃而空，此刻他瘦小的身軀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如電，
竟透出一股懾人的威儀。他手持一把磨得锃亮的銅錢劍，劍尖朝下，
另一只手捏著一疊畫滿朱砂符咒的黃紙。我和父親縮在離樓梯口最遠的墻角，
母親被強行安置在里屋照看弟弟，但我們仍能聽到她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天清地靈，
穢氣分散……”老先生的咒語聲起初低而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令人心神震顫的韻律，
在空曠的堂屋里回蕩。他腳下踏著一種古怪的步伐，忽前忽后，忽左忽右，
銅錢劍隨著步伐劃破凝滯的空氣，發(fā)出低微的嗡鳴。咒語聲漸漸拔高，變得急促而尖銳，
如同拉緊的鋼絲。他猛地將一張符紙拍在樓梯扶手上，那符紙“嗤”地一聲輕響，
竟無火自燃，瞬間化作一團幽綠的火球，旋即熄滅，
只留下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和扶手上一個焦黑的印記。
就在符紙燃盡的剎那——“嗚……哇——！
”一聲凄厲到無法形容的哭嚎猛地從二樓那緊閉的房門后炸開！
那聲音根本不是人能發(fā)出來的，像是無數冤魂在同時撕扯自己的喉嚨，
飽含著極致的痛苦和無窮的怨毒，瞬間刺穿了樓板，狠狠攫住了我的心臟！我渾身汗毛倒豎，
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父親猛地捂住了耳朵，身體篩糠般抖起來。老先生臉色一白，
但步伐絲毫未亂，咒語聲反而更加高亢，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幾乎是在嘶吼！
他手中的銅錢劍舞動如風，劍鋒過處，空氣似乎都被撕裂，發(fā)出嗚嗚的破空聲。“嗷——！！
！”緊接著是一聲野獸般的嘶吼，充滿了暴戾的狂怒，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二樓瘋狂地沖撞！
樓板劇烈地震動起來，簌簌落下灰塵。我們頭頂那盞昏暗的電燈泡也跟著瘋狂地明滅閃爍，
光影在墻壁上急速地變幻、扭曲，映照出無數瘋狂舞動的魑魅魍魎。
一股冰冷的、帶著濃重土腥和鐵銹味的風，不知從哪個縫隙里鉆出來，在堂屋里打著旋兒，
吹得燭火瘋狂搖曳，幾乎熄滅，將老先生的影子拉扯得忽大忽小，如同一個掙扎的巨人。
“唵…嘛…呢…叭…咪…吽…” 老先生的咒語陡然一變，不再是漢語，
而是一種極其古老、拗口、卻又仿佛蘊含著某種天地至理的音節(jié)。他不再踏罡步斗，
而是盤膝跌坐于黃布之前，雙目緊閉，雙手結出一個復雜的手印，嘴唇飛快地翕動。
那吟唱聲低沉、綿長，如同來自大地深處的回響，在哭嚎與嘶吼的縫隙里頑強地穿透出來，
試圖安撫，試圖平息。然而，回應他的卻是更加尖銳、更加混亂的哭喊！
那聲音不再是單一的怨毒，而是無數種聲音在疊加、在撕扯——有女人絕望的尖叫，
有孩童無助的哀泣，有老人垂死的呻吟……它們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滔天的怨念洪流，
瘋狂沖擊著每個人的耳膜和神經。我的頭劇痛無比，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陣陣發(fā)黑。
就在這時，變故陡生！一直緊閉雙眼、全神貫注吟唱的老先生，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眼中充滿了驚駭欲絕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變得如同死灰。“糟了！她知道了！
” 他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嘶啞的驚叫，那聲音里充滿了功虧一簣的絕望！話音未落，
他整個人像是被一股看不見的巨大力量狠狠撞中，“砰”地一聲從蒲團上彈了起來！
他踉蹌著向后疾退，腳步完全亂了章法，手中的銅錢劍胡亂揮舞著格擋，臉上肌肉扭曲，
寫滿了極致的驚恐！“滾開！滾開！” 他嘶吼著，
像是在和某個無形的、兇悍絕倫的存在搏斗。
他狼狽不堪地繞著八仙桌跌跌撞撞地躲避、奔逃，黃布被帶倒，蠟燭滾落熄滅了一根。
那無形的“東西”顯然在瘋狂地追擊他！銅錢劍砍在空處，發(fā)出徒勞的金鐵交鳴。
他道袍的袖子“嗤啦”一聲被撕裂了一大片，仿佛被無形的利爪劃過！
額頭上瞬間布滿了豆大的、冰冷的汗珠。我和父親蜷縮在墻角，嚇得魂飛魄散，
連呼吸都停滯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這非人的一幕。時間在極致的恐懼中被無限拉長，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難熬。
堂屋里只剩下老先生的粗重喘息、躲避的腳步聲、銅錢劍的破空聲，
以及樓上那持續(xù)不斷、如同地獄交響樂般的恐怖合鳴。
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被這巨大的恐懼壓垮、窒息而亡的時候，
老先生突然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暴喝：“咄——！”他用盡全身力氣，
將手中那把銅錢劍狠狠插向地面！劍尖穿透了腳下的青磚，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同時，
他咬破舌尖，一口滾燙的、帶著至陽氣息的鮮血混合著唾沫，猛地噴向樓梯口的方向！
“噗——”如同滾油潑進冰水，一聲沉悶的爆響在樓梯口炸開！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極其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焦糊腥氣，
像是燒焦了毛發(fā)混合著腐爛血肉的味道。樓上那混亂恐怖的哭嚎嘶吼聲，
如同被利刃驟然切斷，猛地戛然而止！死寂！！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間籠罩了整座房子。老先生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整個人軟軟地癱倒在地，道袍被汗水浸透，緊貼在枯瘦的身軀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臉色灰敗如紙。插在地上的銅錢劍，劍身黯淡無光，
甚至隱隱能看到幾絲細微的裂紋。堂屋里，只剩下幾根殘燭微弱的光，
在死寂中茍延殘喘地跳動，將滿地狼藉和癱倒的老先生映照得如同劫后廢墟。
我和父親癱在墻角，四肢冰冷僵硬，過了許久，才感覺到一絲微弱的、屬于活人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