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逼我喝下流產湯藥那天,丈夫袖手旁觀。我跪在暴雨里求她放過未出世的孩子,
她冷笑:“野種不配進我家門。”那夜我磨利了家傳的菜刀。闖進她臥房時,
刀刃卻停在半空。古宅深處的槐樹突然伸出根須,纏住她拖向地底。
蒼老聲音在我腦中回蕩:“百年怨氣,終得血償。”黎明時,我平靜走出宅門。
身后百年老宅轟然倒塌,揚塵中只留下一柄生銹的菜刀。雨,不是落下來的,是砸。
豆大的雨點狠狠摔在屋頂青瓦上,砸在院中那棵虬枝盤結的老槐樹烏沉沉的葉子上,
砸在濕透了的泥地上,濺起渾濁的水花。天穹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墨汁似的濃云翻滾,
將最后一絲天光也吞噬殆盡。風裹挾著水汽,陰冷刺骨,卷過空曠的庭院,
發出嗚嗚咽咽的怪響,像是無數怨靈在齊聲低泣。
這棟矗立在城郊荒野、不知歷經了幾代風雨的陳舊宅院,每一塊磚、每一片瓦,
都在這暴雨的沖刷下,滲出更深的、沉甸甸的陰翳。廚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昏黃油燈的光暈里,婆婆孫秀珍端著一個粗瓷碗,一步步走了出來。
那碗口氤氳著滾燙的白氣,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草藥氣味,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腥甜,
霸道地撕開雨水的濕冷,直沖我的鼻腔。那氣味鉆進肺腑,像無數冰冷滑膩的蛇,纏繞絞緊,
帶來一陣陣強烈的惡心。碗里的液體是濃稠的褐色,像凝固的、骯臟的血塊。我的小腹,
那個剛剛開始孕育著微弱心跳的地方,仿佛感應到致命的威脅,猛地一陣尖銳的抽痛,
讓我幾乎站立不穩。我下意識地伸手護住,指尖隔著單薄的衣料,
能清晰感受到那尚未隆起、卻已與我血脈相連的微小生命的悸動。恐慌像冰冷的潮水,
瞬間淹沒了我。“媽……”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破碎在風雨聲里,
每一個音節都帶著絕望的哀求,
“……求您了……這是您的親孫子啊……”孫秀珍的腳步停在我面前一步之遙。
油燈的光在她臉上跳躍,將那些深刻的皺紋切割得如同刀刻斧鑿,
每一道溝壑里都填滿了經年的刻薄和此刻毫不掩飾的憎惡。雨水順著她花白的鬢角往下淌,
流過她緊抿的、向下撇的嘴角。她渾濁的眼珠,像兩顆冰冷的玻璃彈子,
死死釘在我護著小腹的手上,里面沒有一絲溫度,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審視。“親孫子?
”她的聲音又干又啞,像砂紙摩擦著朽木,每一個字都帶著淬了毒的寒氣,
輕易穿透了嘩嘩的雨幕,“野地里撿回來的破爛貨,肚子里懷的,能是什么干凈東西?
也配進我沈家的門?臟了門楣!”那碗冒著熱氣的褐色藥湯,被她猛地往前一遞,
幾乎要撞上我的胸口。滾燙的碗沿隔著濕透的薄衫,烙鐵般燙著我的皮膚。
碗里深褐色的液體晃蕩著,映出我慘白如鬼的臉。“喝了它!”她厲聲命令,
聲音尖利得刺破雨簾,“趁熱!省得這小野種多受罪!”“不!媽!求求您!我給您磕頭!
我當牛做馬報答您!”我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濘的院子里。
泥水立刻浸透了我的褲腿,刺骨的寒意順著腿骨往上爬。我顧不上了,雙手死死扒住地面,
粗糙的砂礫磨破了指尖的皮膚,雨水混著淚水,瘋狂地沖刷著我的臉,模糊了視線,
只留下婆婆那張在油燈光暈下扭曲如鬼魅的臉。我抬起頭,
視線越過婆婆那冰冷鐵鑄般的肩膀,望向堂屋敞開的門內。昏黃的燈光下,我的丈夫沈耀祖,
就坐在那張他父親留下的、擦拭得油光锃亮的太師椅上。他手里端著一杯茶,
裊裊的熱氣模糊了他低垂的眉眼。他就那么坐著,像一尊沒有生氣的泥塑木偶,
對庭院里這場關乎他親骨肉生死的慘劇置若罔聞。他甚至沒有往這邊看一眼。
茶杯邊緣沾著他淺淺的指印,那點微不足道的溫度,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我的心,在那一刻,徹底沉了下去,
沉進了比這院中積水更深、更冰、更絕望的深淵。那僅存的、關于依靠的幻想,啪地一聲,
碎裂成齏粉,被這無情的風雨席卷而去。“耀祖!耀祖!你看看啊!這是你的孩子!
”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喊,聲音撕裂了喉嚨,帶著血腥氣。堂屋里,
沈耀祖端茶的手幾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幾滴滾燙的茶水濺落在他簇新的綢褲上。
他眉頭微微一蹙,像是嫌棄這污漬,身體卻依舊紋絲不動。他飛快地、極深地埋下了頭,
仿佛要將整個人都縮進那杯茶水的熱氣里,躲開這風雨,躲開這哀求,
躲開這令人窒息的責任。那杯茶,成了他隔絕世界的唯一屏障。“野種!
”孫秀珍猛地拔高了聲音,尖利得像淬毒的針,狠狠扎向我最后的防線,“叫什么叫!
沒用的東西!沈家養你幾年,是讓你來下崽兒污糟門庭的?喝了它!別逼我動手!
”她端著碗的手往前又送了送,滾燙的藥氣幾乎噴到我的臉上。那濃稠的褐色液體,
在我絕望放大的瞳孔里,翻涌著,如同通往地獄的漩渦。“媽!求您了!我什么都答應!
我走!我帶著孩子走得遠遠的!再也不礙您的眼!求您放過他吧……”我哭喊著,
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濕滑的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咚”聲。泥水濺進了我的眼睛、嘴巴,
又咸又澀。孫秀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像看一條在泥濘里垂死掙扎的蛆蟲。
她嘴角那抹刻毒的冷笑更深了,帶著一種掌握生殺予奪的快意。“走?帶著這個孽種?
想得美!”她啐了一口,渾濁的濃痰落在離我臉頰不遠的泥水里,“沈家一粒米、一滴水,
都不能便宜了你這下賤胚子和你的野種!喝!給我喝干凈!”她不再廢話,
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鉗,猛地抓住我散亂潮濕的頭發,巨大的力量扯得我頭皮劇痛,
被迫仰起臉。另一只手端著那碗滾燙的湯藥,碗沿粗暴地撬開我緊咬的牙關,蠻橫地往里灌!
“唔……不……咕嚕……”滾燙、腥苦的藥汁強行灌入喉嚨,瞬間點燃了食道。
濃烈的草藥味混雜著一種難以形容的、令人作嘔的腥膻氣,在口腔和鼻腔里爆炸開來。
我拼命掙扎,手腳在泥水里撲騰,指甲絕望地摳抓著婆婆枯瘦的手腕,留下幾道深深的血痕。
可她干癟的身體里不知從哪里爆發出的力氣,死死地鉗制著我,那藥汁,帶著毀滅的氣息,
不容抗拒地灌了進來。一部分藥汁嗆進了氣管,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更多的藥液混合著血絲和胃里翻騰上來的酸水,從嘴角溢出,沿著下巴和脖頸流下,
染臟了衣襟。小腹的絞痛驟然加劇,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里面狠狠撕扯、攪動。
那微弱的、與我相連的生命脈動,在藥力的沖擊下,正以一種我能清晰感知到的速度,
迅速衰弱下去。絕望的嗚咽被藥汁堵在喉嚨深處。灌藥的動作終于停止了。
孫秀珍猛地松開手,像丟棄一件骯臟的垃圾。我失去支撐,整個人癱軟在冰冷的泥水里,
蜷縮成一團,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抽搐、干嘔。胃里翻江倒海,
卻只吐出一些混著血絲的褐色藥汁和酸水。小腹的劇痛一陣緊過一陣,
像有冰冷的刀在里面絞動。一股溫熱的、粘稠的液體,不受控制地從身下涌出,
迅速在泥濘的地面洇開一小片暗紅。那暗紅,在雨水無情的沖刷下,不斷擴散,又不斷變淡,
像一朵被強行碾碎在泥里的、尚未開放的花。冰冷的雨水澆在身上,
卻遠不及心底那片凍絕的荒原來得寒冷。我蜷縮在泥濘里,
身體還在因劇烈的疼痛和嘔吐而抽搐,意識卻像是漂浮在身體之上,冷眼旁觀著這場酷刑。
小腹的絞痛撕扯著神經,每一次收縮都像在無情地宣告那個微小生命的徹底離去。
身下涌出的溫熱粘膩,在冰冷的雨水沖刷下漸漸變涼,如同我迅速冷卻的血液和心跳。
婆婆孫秀珍那淬毒的聲音,穿透雨幕,像冰錐一樣鑿進我麻木的耳膜:“……晦氣!
爛泥扶不上墻的東西!真當自己是鳳凰了?沈家肯收留你這沒人要的破落戶,
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還想著蹬鼻子上臉,生個野種來分家產?做夢!
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賤骨頭!……耀祖娶你,那是他爹瞎了眼!如今他爹沒了,這家里,
我說了算!……”刻毒的詛咒,翻來覆去,
無非是“賤貨”、“野種”、“污糟門庭”這些字眼,像鈍刀子割肉,
反復凌遲著我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每一句,都在試圖將我徹底踩進泥里,
碾碎我最后一點作為人的尊嚴。她甚至開始尖聲咒罵我早逝的父母,
用最惡毒的語言描述他們“生而不養”、“活該早死”。我聽著,身體不再發抖。
那極致的寒冷之后,是另一種更可怕的東西在心底滋生、蔓延。一種比死亡更沉寂的空洞。
我停止了干嘔,蜷縮在冰冷的泥水和血污中,臉貼著地面,感受著粗糲砂石的摩擦。
雨水順著發梢流進眼睛,又流出來,沒有溫度,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不知過了多久,
咒罵聲終于停了。腳步聲重重地踏過水洼,孫秀珍似乎罵累了,轉身回了堂屋。
那扇門“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屋內的燈光,
也徹底隔絕了這個世界對我最后一絲虛偽的暖意。院中只剩下嘩嘩的雨聲,單調、冰冷,
敲打在心上。又過了許久,堂屋的門再次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遲疑的腳步踩著積水,
小心翼翼地靠近。是沈耀祖。他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影子被屋內的燈光拉長,
投在泥濘的地面上。“……秀兒……”他聲音干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像是怕驚動什么,“你……你還好吧?地上涼……起來吧……”我沒有動,也沒有回答。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只是透過濕漉漉的發絲縫隙,看著他沾著泥點的鞋尖。
那點虛偽的關心,此刻比婆婆的毒罵更令人作嘔。他等不到回應,似乎有些尷尬,
又有些莫名的煩躁。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壓低了些,
帶著一種急于撇清的懦弱:“……你也別太怨媽……她……她也是為了這個家好,
亂了血脈……你……你先把身子弄干凈……回頭……回頭我去給你抓點補藥……”為了家好?
怕亂了血脈?我無聲地咧了咧嘴,一股鐵銹味在嘴里彌漫開。身下涌出的,
不就是沈家最“純正”的血脈嗎?他口中的“補藥”,又能補回什么?
補回那個被強行扼殺的生命?補回這被踐踏得粉碎的一切?我依舊沉默,
像一具被丟棄在雨中的破布娃娃。沈耀祖站了半晌,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那嘆息里沒有多少心疼,反而充滿了麻煩纏身的無奈。他轉身,腳步拖沓地走回堂屋,
關上了門。那關門聲,像一把鈍刀,徹底斬斷了我對這個男人最后一絲殘存的、可笑的念想。
雨,還在下。冰冷,無情。黑暗像濃稠的墨汁,徹底浸透了這座百年老宅的每一寸角落。
風聲漸歇,雨勢也小了些,只剩下單調的滴答聲,從屋檐墜落,敲在臺階的石板上,一聲,
又一聲,空洞而清晰,如同喪鐘的余響。堂屋的燈,不知何時也熄滅了。
整座宅子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勉強勾勒出家具模糊猙獰的輪廓。
我躺在冰冷堅硬的地上,身下是早已被體溫捂得微溫、卻依舊濕黏的泥漿和血污混合物。
小腹的劇痛已經過去,留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空洞和疲憊。身體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連抬起一根手指都困難。但意識,卻在一片死寂的麻木中,異常地清醒,清醒得可怕。
那碗濃稠腥苦的藥汁,婆婆孫秀珍那張在油燈下扭曲刻毒的臉,沈耀祖懦弱閃躲的眼神,
以及身下那片在雨水中洇開的、象征終結的暗紅……所有的畫面,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氣味,
都無比清晰地烙印在腦海里,反復回放,每一次回放,都在那空洞的心底,
添上一把冰冷的柴薪。空洞的深處,有什么東西在悄然改變。不再是單純的悲傷和絕望,
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東西開始滋生、涌動。像地底深處緩慢流淌的巖漿,
帶著毀滅一切的熱度,悄然匯聚。它沒有形狀,沒有聲音,卻沉重得壓得我喘不過氣,
又灼熱得讓冰冷的四肢百骸都隱隱發燙。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我動了。手指在泥水里摸索,
指尖觸碰到一塊冰冷堅硬的東西。是廚房門口鋪地的一塊青石,棱角粗糙。
我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抓住那塊石頭,指甲在石面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借著這塊石頭,
我一點一點,艱難無比地撐起了身體。膝蓋早已麻木,像不是自己的。我扶著冰冷的墻壁,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沉重冰冷。每邁出一步,
都牽扯著身下未散的傷痛,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但我咬著牙,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目光,
在黑暗中,精準地投向廚房的方向。那里,藏著一樣東西。我扶著墻壁,一步一挪,
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挪進了廚房。濃重的油煙味混合著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
灶膛里早已冰冷,只有死灰。沒有點燈。我熟悉這里的每一個角落。我徑直走向灶臺后面,
蹲下身,在堆積的柴草和雜物深處,摸索著。
指尖觸到一個用油布包裹著的、冰冷堅硬的長條物體。我把它抽了出來。油布解開,
露出里面一把菜刀。刀身很寬,沉甸甸的,是沈家不知傳了多少輩的老物件。刀背厚實,
刀刃卻因為長久不用,顯得黯淡無光,蒙著一層薄薄的銹跡和油污,摸上去有些滯澀。
刀柄是深色的硬木,被無數代人的手摩挲得光滑溫潤,此刻握在我冰涼的手里,
卻只傳來一種死寂的堅硬。這刀,是沈家祖上傳下來的。婆婆孫秀珍曾不止一次,
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炫耀語氣提起過,說它“沾過血”,“煞氣重”,是鎮宅的寶貝。
她每次用它切肉,動作都格外用力,仿佛那砧板上的,不是牲畜,而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此刻,這把沾著“血光”和“煞氣”的鎮宅刀,安靜地躺在我的掌心。
我走到廚房角落那個廢棄的石磨盤前。磨盤粗糙的表面,在黑暗中泛著一點微弱的冷光。
我握緊了刀柄。冰涼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卻奇異地沒有帶來絲毫寒意,
反而像是在點燃什么。嗤——嗤——刀鋒與粗糙的磨石摩擦,發出單調而刺耳的聲響,
在這死寂的廚房里,顯得格外清晰,格外瘆人。我一下,又一下,用盡全身的力氣,
將刀身壓在磨石上,來回拖動。動作機械而專注。每一次摩擦,都濺起細碎的火星,
在黑暗中一閃即逝,如同我心底那簇剛剛燃起的、幽暗的火焰。鐵銹和油污被一點點刮去,
冰冷的金屬本色逐漸顯露出來。那刃口,在反復的打磨下,
開始閃爍出一點幽冷的、攝人心魄的微光。那光芒越來越盛,越來越銳利,
仿佛能割開這濃稠的黑暗。磨刀聲,成了這死寂宅院里唯一的節奏。它不疾不徐,
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韻律。每一次摩擦,都像是在刮去我心頭最后一絲軟弱,
每一次火星的迸濺,都像是在點燃那腔名為“恨”的熔巖。婆婆刻毒的咒罵,
沈耀祖懦弱的沉默,那碗腥苦的湯藥,身下洇開的暗紅……所有的一切,
都在這單調的摩擦聲中被反復碾磨、淬煉,
最終凝聚在掌中這把越來越冷、越來越利的刀鋒之上。手臂早已酸痛得失去知覺,
汗水混著雨水,順著額角滑落,滴在磨石上,瞬間被吸干。但我沒有停。
那雙被絕望和恨意徹底洗刷過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著那逐漸展露鋒芒的刃口。終于,
當刀鋒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幾乎無聲的、流暢的弧線時,我停下了動作。嗤啦——我用指尖,
小心翼翼地拂過那冰冷的刃口。一絲細微的刺痛傳來,
指尖的皮膚被輕易地劃開一道細細的口子。殷紅的血珠立刻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