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像永遠擰不緊的水龍頭，淅淅瀝瀝地澆著南郊公墓。新翻的黃土堆成一個刺眼的小丘，
泥水順著邊緣往下淌，蜿蜒如淚痕。林墨穿著一身不合身、肩膀處磨得發亮的黑西服，
僵直地站在新墳前，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廉價、輕飄的骨灰盒。盒子是灰白色的，冰冷，
沒有一絲父親的溫度。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往下淌，流進脖領，冰冷刺骨，
他卻渾然不覺。空氣里彌漫著濕土和廉價紙錢燃燒后嗆人的焦糊味，令人窒息。他身后，
稀稀拉拉站著幾個遠房親戚，臉上掛著程式化的悲戚，眼神卻不時飄向林墨，
帶著難以掩飾的窺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竊竊私語像蒼蠅的嗡嗡聲，
鉆進林墨的耳朵：“聽說欠了一百多萬？網貸信用卡都爆了……”“嘖，
為了個救不回來的爹，把老婆孩子都拖下水，真是……”“冬雪那丫頭多好一個人，
帶著孩子跟著他吃苦，這下好了，人財兩空，連爹都沒保住……”“活該！沒那金剛鉆，
攬什么瓷器活……”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在林墨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他抱著骨灰盒的手臂收得更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進廉價的木紋里。
不是為了抵御寒冷，
而是為了壓抑那股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混合著巨大悲慟和絕望憤怒的洪流。父親走了，
帶著耗盡兒子一切金錢和尊嚴的絕癥，永遠躺進了這堆冰冷的黃土里。而留給他的，
除了無邊的痛苦，就是身后那足以壓垮幾代人的、沉甸甸的百萬巨債。
口袋里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響在死寂的墓地格外刺耳。
林墨麻木地沒有理會。震動停了，片刻，又固執地再次響起。他像一尊被雨水沖刷的石像，
只有懷里的骨灰盒是他僅存的一點依托。他慢慢地、極其艱難地騰出一只手，
伸進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西裝口袋。指尖觸到手機濕滑的塑料外殼，屏幕亮起，
又是一個陌生號碼，尾號帶著刺眼的“888”。催債的。
林墨的嘴角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他任由手機在口袋里固執地震動著，像垂死病人的心跳。他重新將手緊緊環抱住骨灰盒，
仿佛那是他在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熱源。就在這時，
一陣刺耳的、由遠及近的摩托車引擎轟鳴聲撕裂了墓地的死寂！聲音粗野、暴躁，
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幾輛改裝過的、花里胡哨的摩托車粗暴地碾過泥濘的草地，
停在離新墳不遠的地方。濺起的泥點像惡意的唾沫，甩在幾個親戚的褲腿上，
引來一陣壓抑的驚呼和嫌惡的躲避。車上跳下幾個人，為首的那個，剃著青皮頭，
臉上斜著一道猙獰的刀疤，正是催收公司的刀疤臉。他嘴里叼著煙，
眼神兇狠地掃視著送葬的人群，最后定格在林墨和他懷里的骨灰盒上，
嘴角咧開一個充滿惡意的獰笑。刀疤臉大大咧咧地走上前，雨水打濕了他的花襯衫。
他無視林墨空洞死寂的眼神，也無視那堆新墳，更無視這肅穆的場合。他徑直走到林墨面前，
歪著頭，噴出一口濃煙，劣質煙草的味道直沖林墨的鼻腔。“林墨？
”刀疤臉的聲音粗嘎難聽，像砂紙磨著生銹的鐵皮，“挺會挑日子啊？躲這兒清凈來了？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極其輕佻地、侮辱性地戳了戳林墨懷里冰冷的骨灰盒，
“抱著這玩意兒，錢就能不用還了？”林墨的身體猛地一顫！不是因為害怕，
而是一種被徹底褻瀆的極致憤怒！他抱緊骨灰盒的手臂瞬間繃緊，肌肉賁張，
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受傷般的低吼。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像兩團燃燒的鬼火，
死死地、帶著噬人的兇光釘在刀疤臉那張獰笑的臉上！“滾！”聲音嘶啞，
卻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瘋狂。刀疤臉被林墨眼中那純粹瘋狂的恨意懾得微微一滯，
但隨即被更大的戾氣取代。他臉上的橫肉抖了抖，獰笑更甚：“喲嗬？還敢炸毛？
老子今兒就讓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規矩！”他猛地一揮手，
朝身后的小弟吼道：“給他爹添點彩頭！讓他好好醒醒神！
”一個拎著紅色塑料桶的壯漢應聲上前，臉上掛著殘忍的興奮。他手臂猛地一揚！
“嘩啦——！”一桶粘稠、刺目、散發著劣質油漆惡臭的猩紅液體，如同污血般，
朝著林墨和他懷里的骨灰盒劈頭蓋臉地澆了過去！時間在那一瞬間仿佛被拉長、凝固。
林墨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在那片象征著死亡和褻瀆的猩紅潑灑而來的剎那，
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幾乎是憑借著肌肉記憶，猛地一個旋身！
用自己的整個后背，死死地護住了懷里冰冷的骨灰盒！粘稠、冰涼的紅色油漆，
帶著刺鼻的化學氣味，重重地砸在他的后背上！巨大的沖擊力讓他踉蹌了一步。
更多的油漆順著他的頭發、脖頸、肩膀瘋狂地往下淌，迅速浸透了他廉價的黑色西服，
浸透了他的襯衫，像一層粘膩、腥臭的血痂，將他包裹。
幾滴滾燙的油漆濺到了他裸露的脖頸皮膚上，帶來一陣灼痛。而他懷里的骨灰盒，
雖然被他的身體擋住了大部分，但邊緣處還是被飛濺的油漆染上了幾塊刺目、污穢的紅斑。
那灰白色的、裝著父親最后存在的盒子，此刻像一個被玷污的圣物，丑陋而絕望。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雨聲、風聲、遠處親戚的驚叫……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林墨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間澆鑄完成的、凝固著巨大痛苦和極致屈辱的紅色雕塑。
只有他懷里那個被玷污的骨灰盒，和他劇烈起伏的、被紅漆覆蓋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
刀疤臉刺耳的大笑打破了死寂：“哈哈哈！怎么樣？這顏色，配你爹這新家，夠不夠喜慶？
啊？”他得意地環視一圈被震懾住的親戚，最后目光重新落在林墨身上，
充滿了貓捉老鼠的戲謔，“現在，清醒點了沒？林墨，老子最后問你一遍！錢，
今天能不能還！”林墨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回身。他的動作像生銹的機器，
每一幀都帶著刺耳的摩擦聲。油漆順著他的額頭流下，劃過眼角，像血淚。他抬起眼，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猩紅的污跡，死死地、沒有任何情緒地盯住刀疤臉。
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卻又燃燒著一種毀滅一切的瘋狂。刀疤臉被這眼神看得心頭莫名一寒，
但兇性更熾。他上前一步，指著林墨懷里沾著紅漆的骨灰盒，獰笑道：“不還？ 行！
兄弟們！”他猛地一揮手，“把這盒子給老子砸開！讓林老板他爹也出來透透氣，
看看他兒子是怎么當老賴的！”“好嘞刀哥！”旁邊一個壯漢獰笑著應聲上前，
伸手就要去搶奪林墨死死護在懷里的骨灰盒！
就在那骯臟的手即將觸碰到骨灰盒的瞬間——林墨動了！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
喉嚨里爆發出一聲非人的咆哮！抱著骨灰盒的手臂猛地一收，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狠狠撞開了那個撲上來的壯漢！同時，他空著的右手閃電般向下探去！剛才油漆桶摔落在地，
碎裂的紅色塑料碎片散落一地。
其中一塊尖銳的、邊緣染著他自己脖頸上被燙出的血痕的硬塑料片，被他死死攥在了手里！
塑料片的斷口參差鋒利，像一把粗陋的匕首。沒有絲毫猶豫！
林墨反手就將那染血的、尖銳的塑料斷口，狠狠抵在了自己脖子的大動脈上！
冰冷的塑料邊緣瞬間刺破皮膚，一股尖銳的刺痛傳來，
溫熱的液體沿著塑料片和他的脖頸蜿蜒流下，混入粘稠的紅漆，分不清是血還是油漆。
“來啊！”林墨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鐵銹，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歇斯底里的平靜。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刀疤臉，嘴角甚至咧開一個近乎癲狂的弧度，
塑料片更深地壓進皮肉，“要么，你們今天當著我的面，把我爹的骨灰揚了！”他頓了頓，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地獄里擠出來的冰碴，“要么，你們現在就動手！把我這條命拿走！選！
”他的眼神里沒有恐懼，沒有哀求，
只有一片燃燒殆盡的灰燼和一種徹底豁出去的、同歸于盡的瘋狂。
那是一種真正被逼到懸崖盡頭、退無可退的決絕。雨水混著油漆和鮮血，在他臉上肆意流淌，
讓他此刻的面容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刀疤臉和他身后的壯漢徹底愣住了。
他們見過要錢不要命的，見過跪地求饒的，卻從未見過眼前這種——抱著亡父骨灰，
用染血的塑料片抵著自己脖子，在父親墳前以死相逼的瘋子！那眼神里的瘋狂，絕不是裝的。
刀疤臉臉上的橫肉抽搐著，兇狠的表情僵在臉上，
眼神里第一次閃過了一絲真實的忌憚和猶豫。他啐了一口唾沫：“媽的……瘋子！
真他媽晦氣！”他顯然被林墨這不要命的架勢鎮住了，一時間竟有些騎虎難下。砸骨灰？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真要鬧出人命，他也兜不住。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時刻，
一個清冷、平靜，卻極具穿透力的女聲在人群外圍響起，不高，
卻奇異地壓過了雨聲和粗重的呼吸：“住手。”這聲音像一塊冰，驟然投入沸騰的油鍋。
所有人都是一僵，動作停滯。連林墨抵著脖子的手，都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人們下意識地分開一條縫隙。一個高挑的身影踩著泥濘，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
她穿著一身剪裁異常利落的黑色女士西裝，肩線平直，褲線如刀鋒，
雨水落在她挺括的外套上，匯聚成細小的水流滑落，竟不顯絲毫狼狽。
長發一絲不茍地在腦后挽成一個光潔的發髻，露出線條清晰、略顯冷峻的下頜和脖頸。
她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平靜無波地掃過一片狼藉的現場——被潑滿紅漆的林墨，他懷里沾著污跡的骨灰盒，
還有他脖子上抵著的染血塑料片，以及臉色變幻不定的刀疤臉一伙。
她的目光在林墨脖子上那道深深嵌入皮肉的塑料片和他懷中骨灰盒的紅漆上停留了一瞬，
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極細微的東西掠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那點微瀾便沉入深潭，
只剩下冰冷的平靜。刀疤臉顯然認得她，
臉上的兇狠瞬間被一種混雜著敬畏和忌憚的復雜神情取代，微微躬了躬身，
語氣恭敬了不少： “蘇…蘇總？您怎么到這兒……”被稱為蘇總的黑衣女人沒看他，
目光始終落在林墨身上。她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把東西放下。”林墨胸膛劇烈起伏，
血紅的眼睛透過污跡死死盯著這個突然出現的、氣場強大的陌生女人。
握著塑料片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指節青白。脖子上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
鮮血混著油漆不斷流淌。放下？憑什么？放下這最后一點能保護父親最后尊嚴的“武器”，
任由他們踐踏嗎？“放下？”林墨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嘲諷和絕望，“放下，
讓他們把我爹揚了嗎？”他的目光掃過懷里被玷污的骨灰盒，眼神里是噬人的痛楚。
蘇總的目光也順著他的視線，落在那只沾著猩紅污跡的骨灰盒上，停留了大約一秒。
她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冰冷的眼底，似乎又有一絲極淡的漣漪蕩開。隨即，
她重新看向林墨，語氣沒有任何變化，卻透出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跟我干。你欠的債，
我扛。”這句話像一道驚雷，毫無征兆地劈在林墨混亂而絕望的腦海里。跟我干？我扛？
他血紅的眼睛里，瘋狂和決絕凝滯了一瞬，被巨大的、難以置信的茫然取代。
他像一臺過載的機器，處理不了這突如其來的信息。這個一身冷硬、氣勢逼人的女人，
在父親墳前，在如此不堪的境地，說要扛下他那如山如海的百萬巨債？憑什么？圖什么？
“你…你說什么？”林墨的聲音干澀，帶著懷疑和本能的抗拒。握著塑料片的手，
下意識地又緊了緊。蘇總沒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側頭，
目光平靜地掃向一旁臉色變幻不定的刀疤臉，語氣平淡卻帶著無形的壓力：“人，我帶走。
他的債，轉到我名下。回去告訴老鬼，賬目我會讓財務對接。今天的事，到此為止。
”刀疤臉張了張嘴，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顯然極不甘心，眼看就要逼得林墨崩潰，
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但接觸到蘇總那雙深不見底、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眼睛，
他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是狠狠瞪了林墨一眼，甕聲甕氣地應道：“是，蘇總。
”他朝手下使了個眼色，幾人悻悻地推起摩托車，在泥濘中留下一道道狼狽的車轍，
轟鳴著離開了墓地。壓抑的氣氛隨著崔收的離開散去了一些，但并未消失。親戚們驚魂未定，
看著如同血人般抱著骨灰盒的林墨，又看看那個氣場懾人的黑衣女人，眼神復雜，
竊竊私語聲再次響起。蘇總仿佛沒聽見那些議論。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林墨身上，
看著他依舊死死抵著脖子的塑料片和懷里被玷污的骨灰盒。“刀，放下。命，留著。
”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卻清晰地傳入林墨耳中，“想死，等債清了，隨你。”債清了？
林墨的瞳孔猛地一縮。那壓得他靈魂都無法喘息的一百多萬……真的有可能被抹平嗎？
這個念頭像黑暗中驟然劃過的一絲微光，微弱得幾乎看不見，卻讓那死寂的心湖，
無法控制地泛起了一絲漣漪。絕望的堅冰，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他看著蘇總那張毫無表情、卻線條冷硬的臉，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染血的塑料片，
和懷里父親被玷污的最后歸宿。那冰冷的觸感，此刻卻仿佛帶著一種奇異的灼熱。許久，
久到雨似乎都小了些，只剩下細密的沙沙聲。林墨握著塑料片的手，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然后，那緊繃的、青筋畢露的手指，一根根，極其緩慢地，松開了。“啪嗒。
”染血的塑料片掉落在濕冷的泥地上，發出一聲輕響。就在塑料片落地的瞬間，
林墨口袋里的手機，又一次嗡嗡地震動起來。這一次，不是催債電話的震動模式，
而是短信特有的短促蜂鳴。林墨的身體猛地一僵。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
瞬間纏繞上他的心臟。他顫抖著，用那只沾滿紅漆和泥污的手，
艱難地從同樣被染紅的西褲口袋里掏出手機。屏幕碎裂，沾著油漆和泥點，
但依舊頑強地亮著，顯示出一條新信息。發信人：冬雪。他布滿血污的手指，顫抖著點開。
屏幕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卻像一把淬毒的匕首，
精準無比地捅進了他心臟最后尚存一絲溫熱的地方：“林墨，我和甜甜走了。對不起。
這樣的日子，我們撐不住了。別找我們。保重。”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決絕。走了？撐不住了？
在他剛剛失去父親、被當眾羞辱、在父親墳前以死相搏的這一刻，他的妻子冬雪，
還有他視若珍寶、剛滿四歲的女兒甜甜……也離開了他？她們也撐不住了？那誰來告訴他，
他該怎么撐下去？“噗——”一股滾燙的腥甜再也壓抑不住，猛地從喉嚨深處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