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老王早早把車擦得锃亮,停在鎮政府門口臺階下最順手的位置。這是一輛半舊的黑色帕薩特,但保養得很好。作為石嶺鎮政府的“御用”司機,老王送走了三任書記,迎來送往間,練就了七竅玲瓏的本事,嘴巴嚴得像鐵閘門,眼睛卻毒得像山里覓食的鷹。車,是觀察官的鏡子,是書記性格的延伸。
徐遠下樓時,老王已經拉開車門等候。與往日不同,今天后座上多了一個不銹鋼保溫杯和一個略顯陳舊的皮革公文包。
“徐書記,水幫您打好了。今天去哪片?路不好的話,我慢點開。” 老王笑容敦厚,語調平穩,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他能感覺到,這位新書記和以往幾位不太一樣,不是來“鍍金”或“守攤”的。昨天李家坡那趟,新書記一路沉默,只下車看了看,問了一句樹苗的事,回來時捻了捻土……這些小動作,都落在他眼里。
“老王,辛苦。今天……去石泉村和下洼村轉轉。不通知村里了,咱們自己看。”徐遠上了車,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敲著。黨委會開完了,“迎檢”的風也刮得全鎮雞飛狗跳,但這并不能阻擋他去觸摸那被層層匯報和報表掩蓋的真實脈動。信訪突出地……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好嘞。石泉村靠水庫邊,路有點繞。下洼村在北坡,路不太好走,這幾天曬得結實,能進。” 老王發動車子,穩穩駛出鎮區。車子滑行在通往石泉村的公路上,窗外是依舊連綿的白色“糧倉”海洋。
車內一時安靜。徐遠翻看著周正送來的那份“近三年涉及土地流轉信訪舉報清單及摘要”。清單不長,十幾個條目,主要集中在石泉和下洼兩個村。摘要極其簡略:“反映補償款未按時發放,已督促發放到位。”“對青苗補償標準有異議,經鎮村干部調解,已接受。”“土地流轉后生活困難,已建議納入低保范圍……” 處理結果一欄清一色的“已辦結”。冰冷的文字背后,是曾經多少無助的呼喊?又是被怎樣的力量按下了暫停鍵?
徐遠合上文件夾,看向窗外。豐登的地膜田埂上,一些村民在除草,動作顯得有些笨拙生疏。他們不再是土地的主人,更像是這片工廠化農場的臨時雇工。
“王師傅,你來鎮上開車有些年頭了吧?”徐遠忽然開口,語氣隨意。
“是咧,徐書記。十三年半了。”老王穩穩把著方向盤。
“跟著彭主任和劉鎮長他們下去跑得多吧?”徐遠看似無意地接著問。
老王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像茶碗邊沿漾起的一絲漣漪,轉瞬即逝。“多啊。兩位領導是鎮里的能人,尤其是彭主任,迎檢啊、大項目啊,忙得很!劉鎮長也是,管著天大的‘米袋子’‘菜籃子’,哪個村不得跑到?”
他頓了頓,車子拐過一個彎,路況變得有些坑洼,他放慢了速度。“彭主任這人…心思細得嘞!以前在市農科所搞研究,寫報告那真叫一個認真!一個數一個數地摳!剛來時,天天琢磨怎么種地能增收、地力怎么保持……哎……”老王突然輕輕嘆了口氣,很輕,似乎只是開車分神了一下,語氣帶著一種極淡的惋惜,“可這基層嘛,事情雜。上面要表、要數、要迎檢材料…彭主任弄材料也講究,要求數據邏輯必須閉環……可有時候啊,這地里長的東西,哪能跟本子上算的一樣圓?閉環?那不是作繭自縛嘛……后來嘛,他就沒那么死摳嘍。”
老王的話點到即止。他用“心思細”、“講閉環”描述彭建偉的研究背景和早期風格,用“上面要數要材料”暗示壓力來源,然后用一句“沒那么死摳嘍”和一個無聲的嘆息,勾勒出一個技術型官僚在現實裹挾下的轉變軌跡——從求真務實到不得不陷入數字“閉環”的形式追求。
徐遠不動聲色,手指在膝蓋上敲擊的節奏放緩了一瞬。“那劉鎮長呢?都說他是老農業了。”
“劉鎮長可是老農業了!”老王語氣變得實在,“石嶺多少田、多少埂、哪塊地肥、哪塊地薄,他心里門兒清!他賬算得也細!以前分稅種、算提留統籌,都掰扯得清清楚楚,讓村里心服口服。”
車子軋過一塊稍大的碎石,輕微顛簸了一下。
“不過老劉這人…有點可惜了。”老王搖搖頭,這次沒有嘆氣,只是透過后視鏡不經意地掃了徐遠一眼,目光平和得像閑聊家事,“這兩年地的事兒,太復雜。他算那細賬,算得清地上的苗、房上的磚瓦,算得清補償價幾分幾厘……可他算不過‘上面’拍下來的指標任務啊,也算不過人家集團帶來的‘發展大局’。越算越覺得別扭,后來也就干脆…不硬算了,費那個勁干啥?跟別人一樣‘領會精神’多省心?他認命快得很,不像有些人擰巴。”
這段話蘊含的信息量更大。他用“算得清地上苗、房上磚瓦”點明劉愛民業務能力扎實。用“算不過‘上面’指標”和“算不過集團帶來的‘發展大局’”暗示其專業知識在權力和資本面前的無力感。最后用“干脆不硬算了”、“認命快”、“省心”勾勒出劉愛民從堅持專業賬目到放棄抵抗、選擇隨波逐流的心理過程和現實無奈。那個“不像有些人擰巴”,似乎影射了前期彭建偉的掙扎,也微妙地表達了老王自己對這種狀態的態度——惋惜,又帶著點習以為常的理解。
車內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引擎的嗡嗡聲和輪胎碾過路面的輕響。
徐遠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老王寥寥數語,如同兩根無形的線,清晰地勾勒出兩個基層骨干模糊不清的側影:一個是理想主義被“閉環”數據磨平棱角的技術官僚(彭),一個是專業主義向現實壓力低頭妥協的老實干部(劉)。而他們背后,是那個無處不在的“上面”和龐然大物般的“集團”。這輛行駛的汽車,像一艘漂浮在平靜表象下的探測艇,正駛向水面下的暗礁區域——石泉村。
石泉村依偎在一片丘陵環抱的小盆地,村口一條渾濁的小河蜿蜒流過。據說曾經山泉清冽,故而得名,但如今河水泛著可疑的黃綠色,散發著淡淡的、不正常的腥氣(非魚腥),連河邊洗衣的婦女似乎也少了許多。
車子停在村口古樹旁。徐遠下車,沒讓老王跟。他獨自沿著河邊小路,朝資料里顯示信訪比較集中的幾戶人家方向走去。
村路泥濘,散落著垃圾。一些房屋很舊,顯得破敗。與核心區的整齊劃一相比,這里像被遺忘的角落。徐遠走到一戶舉報“青苗補償不足”的農家院外。院門開著,里面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漢正佝僂著背,用生銹的斧頭劈柴。院子里顯得空落落的,沒看到菜園,墻角胡亂堆著些枯枝。
“老人家。”徐遠站在門口。
老漢抬起頭,眼神渾濁而麻木,看到徐遠那身筆挺的制服,臉上肌肉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警惕地問:“找誰?”
“我姓徐,路過,看看。您家這柴劈得真溜。”徐遠盡量顯得和善,目光掃過干凈卻貧瘠的院子,“院里以前也種點菜吧?”
老漢眼神躲閃了一下,攥緊手里的斧頭,聲音生硬:“種啥菜?地都沒了!都給人家大老板了!錢拿了!”他不再看徐遠,低頭狠狠劈柴,沉悶的“嘭嘭”聲帶著一股戾氣。
“那您這日子……”徐遠試探著問。
“餓不死!”老漢悶聲回了三個字,不再多說。
徐遠又問了幾句補償錢夠不夠、村里有沒有安排啥活計之類的話。老漢要么閉口不言,要么就是一句頂回頭的“餓不死”、“輪不到你操心”。那份資料上的“調解到位”四個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在徐遠心上。
他換了一家,是資料里記錄“生活困難申請低保”的人家。家里只有一個生病的瘦弱老太太躺在床上,神志有些不清。
隔壁一個看似是她兒媳的中年婦女過來照看,面對徐遠小心翼翼的問詢,只是搖頭:“領導,俺婆婆病得久了,糊涂了。補償的錢……夠看病吃飯的……不夠再說……村里…村里都挺好。”她說話聲音很小,眼神飄忽不定,似乎害怕隔壁鄰居聽到。
連續幾戶,都是類似的反應。
提及土地流轉和補償,村民要么沉默回避,要么生硬頂撞,要么含糊其辭。那份表面結案的“清單摘要”,在此刻的現實映照下,顯得如此空洞和虛假。更讓徐遠心驚的是那份無處不在的恐懼感——一種深入骨髓的沉默與避諱,對“上面”、對“大老板”、甚至對穿著這身制服的所有人。是什么讓他們集體噤聲?
他轉到村后,那里地勢較高,看得更遠。一個瘦高的背影正在坡地上艱難地收拾被丟棄的、半枯的煙葉梗。那是村里的老支書趙有才,信訪名單里他的名字很顯眼。
徐遠走過去。“趙支書,收拾煙葉呢?”
趙有才轉過身,看到是徐遠,布滿皺紋的臉僵了一下,隨即擠出笑容:“徐…徐書記?您怎么來了?”他慌亂地在油膩的衣服上擦了擦手,眼神躲躲閃閃。
“路過,看看大家。聽說石泉村水源好,過來看看。這煙葉……”徐遠看著地里零星枯萎的煙草。
“水源……現在不行嘍……”趙有才干笑了兩聲,笑容僵硬,“煙葉…就是點殘稈,沒啥用了,荒著可惜,燒點灶火……”
徐遠沒提信訪的事,指著不遠處渾濁的小河:“我看河水顏色不對啊?有點發黃綠?味道也不對。”
趙有才臉色瞬間變得異常難看,嘴唇哆嗦著,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急急地說:“徐書記!這個…這個不能亂說!就是…就是前幾天下雨沖了岸邊的泥巴!沒啥!絕對沒啥!”他聲音都在發抖,眼神中充滿了恐慌,“村里都挺好的!補償錢都拿到了!真的!您快走吧!天快晚了,路不好走!快走吧!”
他幾乎是半推半搡地把徐遠往坡下送,那急切的樣子仿佛徐遠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危險。
回到車旁,老王靠在車門邊抽煙。看到徐遠面色凝重地回來,他沒多問,掐滅煙頭:“走吧徐書記?下洼還在前頭。”
徐遠坐進車里,沉默地看著窗外石泉村灰敗的景象。村口河邊,一個洗衣服的婦女似乎與旁邊人爭執著什么,聲音大了點:“……這水一股怪味兒!都沖手背發癢了!……”
旁邊一個男人立刻用力拽了她一把,壓低聲音斥責:“閉嘴!少惹事!”
那婦女不甘心地閉了嘴,但臉上是壓不住的怨憤。
老王也看到了,他默默發動車子,車子駛離村口時,他似乎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聲音輕得像風吹過草葉:“這水庫……上游……以前好像有啥廠……”
徐遠心頭猛地一縮!水庫?上游?他想到了昨天黨委會上那個讓他簽字的突發“環保風險點排查清單”。一股寒意順著脊椎升起。
下洼村:干凈的賬目與凝固的空氣
車子駛向下洼村。路越發崎嶇顛簸,路旁的農田也開始變得零碎,土地質量明顯較差。
下洼村,根據劉愛民提供的部分資料和信訪摘要,這里最大的特征是“賬目異常干凈”。幾份徐遠拿到的流轉合同樣本附件詳細、字跡清晰、補償細項羅列清楚(比劉愛民辦公室那份清晰得多),附帶的銀行流水回單也一一對應著細項補償金額發放。信訪記錄顯示有“土地面積有誤”,但也被“經鎮村兩級土地確權員現場復核無誤”、“復核照片附后”等內容“完美”答復。
車子停在村中心一棵大樹下。這里是村務公開欄所在的地方。徐遠下車,看到公開欄上密密麻麻貼著各種表格:黨員信息、低保名單、扶貧收益……在其中一角,他看到了《石泉村(含下洼片區)土地流轉補償發放明細公示表》。
表格制作非常規范、整潔,姓名、地塊、面積、各項補償單價、金額、簽字(手印)清晰可見。公示期已過,上面落了些灰塵,但內容清晰無誤,沒有任何涂改跡象。
看似完美,反而讓徐遠疑竇叢生。在石泉村遇到的那種恐懼和抗拒氛圍,這里似乎很淡薄。村民們看到他這位陌生領導,只是禮貌地點頭或避開,沒有過分的恐慌,也沒有熱情的招呼,像一種經過精細處理后的平淡接受。
他走到公示欄旁一戶人家門口。門口曬著苞谷,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正坐在小板凳上編竹筐。
“大叔,看公示欄呢?弄明白了?”徐遠搭話。
那男人抬頭,眼神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公示欄,又看看徐遠,木然地點點頭:“啊…挺好…都有……鎮上干部給核對過的。”說完就低下頭繼續編筐,不再說話。
徐遠又走了幾家。村民們或茫然、或敷衍的態度出奇地一致。問及補償款是否按時足額拿到、對面積有沒有異議,回答都是“拿到了吧”、“沒啥意見”、“村上都弄明白了”。
這種詭異的“太平景象”,與石泉村的沉默恐懼相比,更像是被精心排練過的場景,一切都符合某種預設的“規范”,但缺少了活人的真實氣息。如果說石泉的沉默是被強壓之下的恐懼,下洼的平靜則像是被格式化后的空洞。這種整齊劃一的“規范”,本身就透著不正常的氣息。
老王遠遠靠在車邊,目光看似無意地掃過一個剛從山坳里下來的、穿著沾滿紅褐色泥土膠鞋的漢子。那漢子腳步匆匆,看到老王和站在公示欄旁的徐遠時,眼中閃過一絲驚慌,立刻低下頭快步走進了旁邊一條窄巷。老王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徐遠在村里沒有深挖。他知道,在這種滴水不漏的“規范”場景下,除非找到突破口,否則難有實質收獲。他回到車上,臉色越發深沉。
“徐書記,回鎮里?快中午了。”老王問。
徐遠點點頭。
車子駛離下洼村。駛出一段距離后,老王看著后視鏡里漸漸遠去的村莊輪廓,像是閑聊般又冒出一句:“下洼村那土地員老張……以前也是個火暴脾氣……現在……嘖,煙癮大的很……”
這句話沒頭沒尾,像是在談論一個無關人的習慣。但徐遠瞬間捕捉到了關鍵信息:土地員老張!正是信訪摘要里提到的負責“現場復核”和提供“附后照片”的人!一個火暴脾氣的人變得沉默寡言、煙癮奇大?這其中經歷了什么?面對的是什么級別的壓力或者……某種程度的“認命”或“補償”?那漢子身上可疑的紅褐色泥土(像不像孫家墻根那顏色?)和老張的煙癮,構成了一條無形的連線,指向了這個看似“干凈”的村莊內部,可能存在著某種不能為外人道的交易或脅迫。
車窗外,依舊是連綿起伏的白色地膜海洋,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像一個巨大的謎面,包裹著無數個沉默或格式化村莊里的謎。
車子還沒駛進鎮政府大院,徐遠的手機響了。是彭建偉。
“徐書記!您在哪兒?好消息!”彭建偉的聲音透著抑制不住的興奮,“豐登集團的郭總!今天下午臨時決定親自來鎮上,想先單獨跟您見一面!郭總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實在難得!趙總那邊說已經在豐澤園定了最大的雅間,中午請您賞光!錢鎮長也在那邊等著了!”
彭建偉語速很快,生怕徐遠拒絕。“項目資料最后幾個核心數據,郭總那邊也能當面和您溝通一下!對下周迎檢至關重要!這可是溝通的好機會!”
郭四海終于現身了。在這個他剛剛走訪完信訪重災區、深感疑云重重的時候,這位“糧倉”的主人發出了明確的邀請。是禮節性的拜會?還是居高臨下的施壓?或是對他這兩天動向的試探?
“好。知道了。我這就回去。”徐遠掛了電話,聲音平靜無波。
車子在大門口停下。老王下來開車門,在徐遠下車的剎那,他動作頓了一下,目光仿佛極其自然地掃過徐遠沾了些微塵的褲腳(那是下洼村路邊的泥),然后抬眼看著徐遠,臉上依然是那副敦厚沉穩的笑容:
“徐書記,下洼村那路是不好走。以前…領導們都不太愛去,怕顛簸。您這……和他們不太一樣。” 說完,他微微欠了欠身,算是道別。
徐遠看著老王利落地倒車入庫,動作流暢地鎖好車門離去。那句“您這和他們不太一樣”,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他剛剛被各種信息和試探攪得復雜的心湖中。是感慨他深入了“麻煩之地”?還是更深層次地暗示著某種“不同”——區別于前任們對矛盾核心的回避與粉飾?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褲腳,那里除了灰塵,似乎還沾染了一點點從下洼山坳帶下來的、不易察覺的紅褐色微粒。不遠處,錢樹坤的辦公室窗戶敞開著,能聽到他正在電話里爽朗地笑著:“……沒問題!郭總放心!我和徐書記這就過去!……”
徐遠邁步走向自己的辦公室,暫時將那些沉默的村莊、恐懼的眼神、格式化的“規范”、還有那刺目的白色地膜,都壓在心底。
眼前這盤豐澤園的棋局,同樣是一場較量。他需要面對的,是這片土地上的“王”。
他推開門,辦公室窗臺上,他昨天隨手泡的那杯茶已經徹底涼透,渾濁的茶葉沉在杯底。窗外陽光熾烈,空氣靜止得沒有一絲風。但他知道,這平靜之下,湍急的暗流已在石嶺的土地深處洶涌奔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