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你長大了想要干什么呀?”“我想當一名畫家,
畫出世間的一切美好”——————————————---布展的尾聲,
空氣里飄蕩著松節油特有的清冽氣味,混雜著新木材和顏料干燥后淡淡的塵土氣。
林晚站在展廳中央,指尖小心翼翼地拂過一幅尚未掛起的畫作邊緣。
畫布上是大片燃燒般的紅,夕陽熔金,又像某種生命盡頭熾烈的告別——這是她的《燼》,
整個展覽的核心,也是她靈魂深處最后一場燃燒的余溫。她微微側著頭,眼睛習慣性地瞇起,
像在捕捉某個即將消逝的瞬間。“晚晚?”陳嶼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他獨有的溫和,
像初春解凍的溪流,輕易就能撫平畫布上每一道焦灼的筆觸。他走近,
一股更濃郁的松節油氣息混合著他身上干凈的皂香籠罩過來,
那是林晚最熟悉、也最能讓她安心的味道。她立刻轉頭,唇邊彎起一個習慣性的弧度,
迎向聲音的來源。陳嶼停在一步之外,目光沒有落在畫上,反而專注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里面盛著毫不掩飾的贊嘆和驕傲。“《燼》掛上去,效果一定炸裂。預展邀請函都發出去了,
反響特別好。”他頓了頓,聲音更柔,“你累壞了吧?歇會兒,剩下的我來。”林晚搖搖頭,
動作很輕,生怕幅度大了,
眼前這片由模糊色塊和晃動光影構成的、越來越不穩定的“視野”會徹底崩潰。她彎腰,
想去拾腳邊散落的一支細小的勾線筆,指尖摸索著地面,第一次落空了。她頓住,
不動聲色地吸了口氣,手掌再次貼著冰涼的地面平掃過去,終于觸到了那光滑的木質筆桿。
她捏緊它,直起身,臉上笑意未減:“不累,就快好了。這塊顏色,我想再調暗一點點,
就一點點。”她指著《燼》的右下角,那里是一片近乎凝固的暗紅。
陳嶼的目光順著她的手指,認真審視著那片區域,眉頭微蹙,帶著專業策展人的嚴謹。
“現在這個深度,沖擊力正好。再暗…會不會太沉了?”“要的就是沉下去的感覺,
”林晚堅持,聲音輕柔卻不容置疑,“沉到底,才能托得住上面的火。”她說著,
腳步自然地轉向旁邊的調色臺,動作流暢,仿佛一切盡在掌握。只有她自己知道,
每一次邁步,腳下展廳光潔的地面都像蒙著一層薄霧,邊界模糊不清。
她拿起一支擠滿了深茜紅的顏料管,手指摸索著管身的棱角,確認無誤后,
才用力擠出長長的一條,落在調色板中央那團已經凝固的深褐旁邊。她沒有立刻去拿調色刀,
只是伸出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輕輕蘸取了一點濕潤粘稠的顏料。
指尖傳來冰涼滑膩的觸感。她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將指尖湊近鼻端。
深茜紅特有的、略帶土腥的、沉郁的甜香彌漫開來,瞬間淹沒了松節油的氣息。
這氣味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打開了記憶的閘門——某個黃昏,畫室窗外,
被晚霞燒透的天空邊緣,就是這種帶著重量、帶著燃燒余燼溫度的暗紅。她睜開眼,
憑著記憶里那顏色的位置和手指感受到的粘稠度,小心地將指尖那抹暗紅,
一點點揉進調色板上那團深褐的顏料里。指尖的觸感代替了眼睛,
感受著兩種色彩的融合、質地的變化。陳嶼安靜地站在她身后半步,看著她專注的側影,
沒有出聲打擾,只是目光落在她微顫的睫毛上,若有所思。預展前的那個深夜,萬籟俱寂。
林晚獨自蜷縮在寬大冰涼的飄窗上,窗簾沒有完全拉攏,外面城市的光污染透進來,
在她眼前暈染開一片混沌模糊的光團,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布滿水汽的毛玻璃。
曾經璀璨的萬家燈火,如今只剩下朦朧的光暈,界限不清,顏色曖昧。白天在畫室,
她幾乎耗盡了最后一點殘存的視力去處理《燼》的最終細節。此刻,
眼睛深處傳來尖銳綿密的刺痛,像無數細小的針在不停地扎。她用力閉緊雙眼,
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試圖用那寒意壓住眼眶里翻涌的酸脹。身體深處,
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上,幾乎要將她溺斃。
她摸索著拿起放在窗臺角落的手機。屏幕的亮光在絕對的黑暗中顯得異常刺目,
即使她努力聚焦,屏幕上的圖標也只是模糊晃動的光斑。她放棄了,
憑著手指對屏幕位置和按鍵布局的深刻肌肉記憶,解鎖,點開信息,
憑著感覺在屏幕上緩慢地劃動、點擊。信息發送成功的輕微震動從掌心傳來。
她緩緩松開手機,它無聲地滑落在柔軟的毛毯上。她蜷縮得更緊了些,雙臂環抱著膝蓋,
下巴抵在臂彎里。黑暗中,她無聲地喘息著,等待著那必然的、宣判般的回復。
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手機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刺破了濃稠的寂靜。
那一點光芒在如今林晚的感知里,只像遙遠海面上一個模糊不清的航標燈。
她摸索著拿起手機,指尖劃過冰冷的屏幕,憑著記憶和觸感,艱難地找到了接聽鍵的位置,
用力按了下去。聽筒里傳來一個溫和但帶著職業化疲憊的男聲,
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林小姐?抱歉這么晚打擾。
您預約的檢查結果出來了……” 后面的話語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嗡嗡作響,
只有幾個冰冷的詞像淬了毒的針,
“……視神經萎縮……不可逆……進展速度……比預期快得多……建議盡快……”后面的話,
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手機從驟然失力的指尖滑落,掉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
發出沉悶的聲響,屏幕的光亮頑強地穿透毯子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不規則的光斑。
林晚保持著蜷縮的姿勢,一動不動。飄窗外那片模糊的城市光暈,
在她空洞的視野里無聲地旋轉、扭曲、然后……一點一點,
不可抗拒地沉入無邊無際的、粘稠的黑暗。那黑暗是如此徹底,如此純粹,吞噬了所有光斑,
所有形狀,所有曾經熟悉的世界的輪廓。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凍結了血液,
也凍結了她最后一絲僥幸。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一只手,五指張開,
在眼前那片絕對的虛無中徒勞地晃動了一下。什么都沒有。只有黑暗。永恒而寂靜的黑暗。
她維持著那個姿勢,很久,很久。直到身體因為長時間的僵硬而開始細微地顫抖,
直到窗外的天空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光感變化——那或許只是她的錯覺。最終,
她極其緩慢地放下手,摸索著,一點一點,重新拾起地毯上的手機。冰涼的機身觸到掌心。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憑著記憶和觸感,在屏幕上極其艱難地、一筆一劃地移動著手指。
屏幕微弱的光映著她毫無血色的臉,映著她空洞失焦的雙眼。過了仿佛一個世紀,
她才終于停下動作,指尖懸在發送鍵上方,微微顫抖著,然后,重重地按了下去。屏幕熄滅,
最后一點光也消失了。世界徹底沉入黑暗。她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無聲地,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那氣息在黑暗中,帶著一種微不可察的顫抖。開幕夜。
空氣里涌動著精心調配過的香氛、昂貴酒水的微醺氣息,以及人群低語匯聚成的嗡嗡聲浪,
如同漲潮的海水,一波波拍打著林晚的神經。她站在后臺通往展廳的厚重絲絨幕布后面,
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株在風暴來臨前沉默的竹。昂貴的禮服裙擺垂墜,
勾勒出她單薄卻依舊優美的線條。臉上妝容精致,每一筆都恰到好處地修飾著蒼白,
唇上那一抹紅,是她特意要求化妝師加深的——那是她此刻唯一能確認的、屬于自己的顏色,
如同畫布上永不熄滅的《燼》。指尖冰涼,不受控制地蜷縮著,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勉強壓住心底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驚濤駭浪。她需要這痛,
需要它提醒自己此刻的存在。她強迫自己回想那些熟悉的腳步聲——陳嶼沉穩有力的步伐,
正穿過展廳,向后臺這邊靠近。她需要他靠近,又恐懼著他的靠近。近了,
更近了……她甚至能聞到那縷熟悉的、混合著松節油和干凈皂香的氣息穿透了幕布。
幕布被一只修長的手撩開一角。陳嶼探身進來,后臺昏暗的光線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