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七百塊錢,我捏在手里,像是揣了個燒紅的炭塊?;氐侥莻€潮濕的小單間,我把錢攤在枕頭邊,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嶄新的票子,帶著一股油墨香,還有一種……若有似無的,屬于邵東陽的味道,像是邵氏大廈里那種高級香氛的余韻,清冷而霸道。
最終,我還是把錢存進了銀行卡。三百塊交了下個月的房租,兩百塊寄給了孤兒院的張媽媽,讓她給孩子們添幾件新衣裳,叮囑她也別太操勞。剩下兩百,我給自己買了一雙新的運動鞋,舊的那雙鞋底快磨平了,雨天特別容易打滑,摔過好幾次。新鞋踩在地上,踏實了些。
日子照舊。雞鳴即起,披星戴月。邵東陽這個名字,連同他那張過分好看的臉,偶爾會在我腦子里一閃而過,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漣漪,很快就散了。他是云端上的人,我是泥地里的草,風吹過,草動一下,風停了,草還是草,扎根在自己的土地里。那一次,不過是天上掉餡餅,碰巧砸中了我這只餓肚子的螞蟻。
趙偉哥倒是看出了點不同?!胺计迹罱鼩馍诲e啊,撿錢了?”他依舊每天早上給我帶個熱乎的包子,笑容溫暖得像清晨的陽光,驅散我心底的一些陰霾。
我咬著包子,含糊道:“沒,就是手頭松快了點,換了雙新鞋?!蔽姨Я颂_,嶄新的運動鞋在晨光下顯得格外精神。
他點點頭,也沒多問,只是拍拍我的肩膀:“那就好,好好干,別太累著自己。女孩子,對自己好點?!?/p>
我知道他是真心關懷。在這個冰冷的城市里,趙偉哥的善意,是我為數不多的暖源。
這天下午,我接了個有點偏的單子,送一份甜點去“遇見咖啡廳”。這咖啡廳在市中心一條僻靜的街上,據說消費不低,是那些有錢有閑的人消磨時光的地方。我以前只在路過時匆匆瞥過一眼,那精致的門面,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矜貴。
小電驢在咖啡廳不遠處的非機動車道停下。我拎著印有“甜蜜蜜”蛋糕店logo的紙袋,深吸了口氣。剛下過一陣雨,空氣里帶著濕潤的青草味,混著咖啡濃郁的香氣,從半敞的雕花木門里飄出來,有些醉人。
我推開那扇略顯沉重的門,風鈴發出一串清脆悅耳的響聲。與外賣站的喧囂不同,這里安靜得幾乎能聽見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舒緩的爵士樂在空氣中流淌,光線透過彩繪玻璃窗,在原木地板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
客人們三三兩兩,低聲交談,姿態優雅。我一眼掃過去,尋找訂單上的桌號。然后,我的目光,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拽住,死死定格在靠窗的一個卡座上。
邵東陽。
他今天沒穿西裝,換了一件質料上乘的米色休閑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腕上戴著一塊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表。陽光在他身上鍍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側臉的線條依舊完美得無可挑剔。他微微側著頭,正對著身邊一個女人說話,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意不同于在辦公室的疏離,帶著幾分真實的溫度,眼角眉梢都帶著那種漫不經心,卻又勾魂攝魄的風流倜儻。
那個女人……很漂亮。波浪長發,妝容精致,身上那件看似簡約的連衣裙,我認得牌子,在雜志上見過,價格抵得上我三年的房租。她巧笑嫣然,眼神癡癡地望著邵東陽,像只依偎在主人身邊的波斯貓,溫順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是周薇,我曾在財經雜志的角落版面見過她的照片,周氏集團的千金。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隨即又像灌了鉛般重重落下,砸得我胸口一陣悶痛。他那樣的人,身邊圍繞著這樣的美人,才是常態。我算什么呢?
我低下頭,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快步朝著訂單上注明的C7桌走去,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C7桌離他們不遠,我必須從他們卡座旁邊經過。
一步,兩步……我的新運動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竟覺得有些刺耳。
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能清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味,清冽而獨特,和那天在邵氏大廈聞到的一模一樣,霸道地鉆進我的鼻腔。我的手心開始冒汗,后背也有些僵硬,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
他似乎察覺到有人經過,隨意地抬了抬眼皮,目光極快地在我身上掠過。
僅僅是掠過。
像一陣微風吹過平靜無波的水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甚至連一絲漣漪都未曾蕩起。他的眼神里沒有絲毫波瀾,更沒有半分上次在辦公室門口那種帶著探究的審視。那雙深邃的眼睛,此刻只映著他對面周薇明媚的笑靨,溫柔得能溺出水來。
他根本沒認出我?;蛘哒f,他根本不屑于去記一個無關緊要的外賣員。
也是,我又不是什么絕代佳人,不過是個穿著洗得發白的外賣服,成天風吹日曬,灰頭土臉的普通女人。在他見過的萬千鶯燕中,我大概連一片模糊的影子都算不上。那天那七百塊的小費,于他而言,可能真的只是隨手打發路邊一只搖尾乞憐的小貓小狗的零錢,轉瞬即忘。
心底某個角落,像是被細密的針尖狠狠扎了一下,不至于痛徹心扉,卻密密麻麻地泛著酸澀與狼狽。我甚至覺得臉頰有些發燙,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自己的自作多情。
我將甜點遞給C7桌的客人,勉強擠出一個職業笑容:“祝您用餐愉快?!甭曇粲行┌l緊,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客人是個年輕女孩,客氣地說了聲謝謝。
轉身離開時,我終究還是沒忍住,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朝邵東陽的方向瞥了一眼。他正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姿態優雅得像在拍一部賞心悅目的電影。周薇不知說了句什么,逗得他低低地笑了起來,胸腔微微震動,陽光下,他整個人都在發光,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也刺痛了我的眼。
而我,不過是這光暈下一個匆匆路過、卑微到塵埃里的影子。
狼狽地逃出咖啡廳,重新跨上我的小電驢,夏日的風迎面吹來,帶著街市的喧囂和熱度,反而讓我覺得真實了許多。那間咖啡廳里的一切,都像一場不真實的夢,一場提醒我認清現實的夢。
我自嘲地苦笑了笑。陳芳萍啊陳芳萍,你在期待什么呢?人家是大總裁,你是小外賣員,云泥之別,上次不過是走了狗屎運,還真以為自己在他心里能留下點什么印象?別做白日夢了,清醒一點!
那天之后,邵東陽這個名字,在我心里徹底成了一個冰冷的符號,一個代表著遙不可及、與我涇渭分明的世界的符號。我更加拼命地送外賣,搶單,計算著每一分收入。銀行卡里的數字緩慢增長,那才是實實在在能握在手里的東西,那才是我能依靠的底氣。
偶爾,在夜深人靜,送完最后一單,騎車穿過那些依舊燈火通明的豪宅區時,我會想起“遇見咖啡廳”里那個耀眼的男人,和他身邊那個同樣光鮮亮麗的周薇。他們就像櫥窗里精心陳列的奢侈品,只可遠觀,觸不可及,與我無關。
幾天后,站點忽然忙碌起來,接了個大單,是給一個什么科技峰會送下午茶,幾十份,指名要“甜蜜蜜”家的點心和“遇見咖啡廳”的手沖咖啡。
趙偉哥分配任務時,特意看了我一眼:“芳萍,你對‘甜蜜蜜’和‘遇見’熟,咖啡和點心你分頭去取,然后直接送到會展中心B館302會議室。這單大,注意點。”
“遇見咖啡廳”……又是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