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暴雨傾盆入苗疆
萬歷十二年夏,忠州連日暴雨,長江水勢暴漲,渾濁的江水幾乎漫上碼頭石階。秦葵因需往石柱土司府遞送一封密函,攜良玉及數(shù)名家丁啟程,卻在途中遇山洪阻斷官道,不得不繞入黔北苗疆的密林小徑。
七月的山雨來得驟急,豆大的雨點砸在闊葉樹上,發(fā)出密如鼓點的聲響。秦良玉身披一件粗麻布雨披,騎在一匹矮腳馬上,小臉蛋被雨水打得冰涼,卻依舊睜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四周。身旁的父親秦葵一身青布短打,腰間懸著一柄銹跡斑斑的佩刀,眉頭緊鎖地望著前方被雨水沖刷得泥濘不堪的山路。
“老爺,前面有炊煙!”家丁秦忠指著密林深處喊道。
眾人策馬前行,穿過一片掛滿雨珠的野芭蕉林,果然見幾座依山而建的吊腳樓在雨霧中若隱若現(xiàn)。苗寨建在半山腰,用粗大的原木打樁,樓板離地數(shù)尺,既可避濕,又能防獸。屋檐下掛著曬干的辣椒和玉米,被雨水一淋,紅的黃的格外鮮亮。
剛到寨口,一位頭裹青布帕、身著靛藍蠟染衣裙的苗家婦人撐著竹傘迎了出來,見是漢人,眼中閃過一絲警惕。秦葵翻身下馬,拱手道:“在下秦葵,忠州人氏,因山洪迷路,想在貴寨借宿一晚,必有重謝?!?/p>
婦人打量著他們,見秦葵雖是儒生打扮,卻氣度沉穩(wěn),身邊的小“公子”雖年幼,眼神卻亮得驚人,便松了口氣,用帶著口音的漢話道:“外面雨大,先進來躲躲吧。只是我寨貧困,恐招待不周?!?/p>
進了寨門,良玉才發(fā)現(xiàn)這苗寨別有洞天。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發(fā)亮,兩旁的吊腳樓錯落有致,屋檐下掛著銅鈴和獸骨,風吹過叮當作響。幾個苗族孩童光著腳在雨中追逐,見了生人,便躲在母親身后,露出好奇的眼睛。
婦人將他們引至一座稍大的吊腳樓前,喊道:“阿公,有遠客來了!”
二、鉤鐮倚壁老獵人
樓內(nèi)光線昏暗,彌漫著木柴燃燒的青煙和草藥味?;鹛晾锶贾苄荏艋?,烤著幾只山雞,油星滋滋作響。角落的竹架上掛著幾張獸皮,墻角倚著一柄造型奇特的兵器——長約六尺,木桿黝黑,頂端并非槍頭,而是彎如新月的鐵鉤,鉤尖閃著冷光,靠近桿處還橫出一根短鐵刺,形似農(nóng)具中的鐮刀。
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苗族老人坐在火塘邊,正用一塊油布擦拭那柄鉤鐮。他身材干瘦,皮膚呈古銅色,臉上布滿深如刀刻的皺紋,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光線下銳利如鷹。聽見聲響,老人抬起頭,目光如電般掃過秦葵父女,最后落在良玉身上。
“阿公,這是忠州來的秦先生,想借宿一晚。”婦人說道。
老人“嗯”了一聲,放下鉤鐮,指了指火塘邊的空位:“坐吧。雨天路難走,能到我‘黑藤寨’,也是緣分。”他的漢話比婦人更流利,卻帶著一股久居山林的蒼勁。
秦葵謝過,拉著良玉坐下。良玉的目光卻被那柄鉤鐮牢牢吸引,她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兵器,既像槍,又像鐮,尤其是那彎鉤,不知在實戰(zhàn)中如何使用。
老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拿起鉤鐮,在手中把玩著,忽然問道:“小娃子,你看這‘苗鉤鐮’,覺得如何?”
良玉臉頰微紅,卻大膽地說:“這兵器……彎鉤似可鉤人馬腿,橫刺似可破甲,只是不知比起長槍,威力如何?”
老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道:“小娃子眼光不錯。這鉤鐮專破長兵,尤其適合山林作戰(zhàn)。你會使槍?”
秦葵忙道:“小女……小侄自幼頑皮,略懂些粗淺槍術(shù),讓老丈見笑了?!彼U些說漏嘴,連忙改口。
老人卻不在意,盯著良玉道:“哦?可否比劃兩下?”
良玉看向父親,秦葵點點頭。她便起身,走到火塘邊的空地上,從家丁手中接過自己的白蠟?zāi)緲尅蚺铝苡辏糜推ぷ屑毎丝倘〕?,槍桿依舊光滑如新。
她定了定神,當著老人的面,演練了一套父親新教的“五虎斷門槍”。雖因場地狹小,未能完全施展,但槍出如龍,招招剛猛,尤其是“猛虎撲食”一式,槍尖直指火塘,帶起的勁風竟讓火苗微微傾斜。
演練完畢,良玉收槍而立,額角已滲出細汗。老人撫著白須,半晌不語,忽然問道:“你這槍術(shù),剛則剛矣,只是……可曾想過‘柔’字?”
三、山藤纏樹道玄機
良玉一怔:“槍乃長兵,貴在剛猛,要柔何用?”
老人站起身,拿起那柄苗鉤鐮,走到她面前:“你看這山藤,”他指了指窗外一株纏繞在古樹上的青藤,“暴雨狂風,大樹或可被吹折,山藤卻能隨風搖擺,不折不撓。用兵如用藤,剛猛有余,柔韌不足,便是死招?!?/p>
他頓了頓,用鉤鐮在地上劃出一道弧線:“你剛才那‘猛虎撲食’,槍尖雖快,卻如硬弩強弓,一旦刺空,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便是破綻。若換作鉤鐮,”他手腕輕轉(zhuǎn),鉤鐮在空中劃出一個流暢的圓圈,“可鉤可鎖,可纏可繞,如藤纏樹,讓敵招不得出,力不得發(fā)?!?/p>
說著,老人讓秦忠拿起一根扁擔當作長棍,自己手持鉤鐮,示意良玉觀看。秦忠用力橫掃扁擔,勢大力沉,老人卻不硬接,腳下滑步,身形如猿猴般靈活閃避,同時鉤鐮的彎鉤順勢一搭,竟將扁擔牢牢鎖住,輕輕一旋,秦忠便覺手臂一麻,扁擔險些脫手。
“看到了嗎?”老人收招道,“長兵怕纏,短兵怕摔。這‘山藤纏樹’之法,不在力大,而在巧勁,在身法,在‘隨勢而變’?!?/p>
良玉看得目瞪口呆,心中豁然開朗。她想起自己平日練槍,確實一味追求剛猛,父親也說過“剛?cè)岵保瑓s總不得要領(lǐng)。此刻見老人以柔克剛,用小小鉤鐮破了扁擔的猛力,頓時明白了“柔”的真諦。
“老丈,”良玉忍不住上前一步,“可否教我這‘山藤纏樹’的口訣?”
老人看著她眼中急切的光芒,又看了看一旁微笑的秦葵,沉吟片刻,點頭道:“也罷,你這小娃子,倒是塊學(xué)武的料。聽好了——‘步如藤根扎,身如藤條晃,手如藤須繞,力如藤筋韌?!涀?,用鉤鐮如用藤,要纏住敵人,而非硬拼?!?/p>
這十六字口訣朗朗上口,良玉反復(fù)默念幾遍,便已記在心里。她拿起自己的白蠟?zāi)緲專囍凑湛谠E中的“身法”移動,卻覺得異常別扭,槍桿太長,難以像鉤鐮那樣靈活纏繞。
老人見狀,笑道:“你這槍是長兵,若要學(xué)藤纏之法,需得變通。來,我教你用槍破長兵之法?!?/p>
他讓良玉持槍進攻,自己則用鉤鐮防守。良玉使出“黑虎剪尾”,槍桿橫掃老人下盤,老人卻不躲不閃,待槍桿近身,突然用鉤鐮的彎鉤勾住槍身,同時橫刺前伸,抵住良玉的手腕。
“你看,”老人道,“你的槍被我鉤住,便如樹被藤纏,動彈不得。此時我若用力一擰,你的手腕便要脫臼?!?/p>
良玉驚出一身冷汗,這才明白自己平日練的槍術(shù),在實戰(zhàn)中竟有如此大的破綻。她恭敬地對老人一揖:“多謝老丈指點,小……小子受益匪淺?!?/p>
四、月下揣摩創(chuàng)雛形
當晚,秦家被安排在吊腳樓的偏房休息。雨漸漸停了,一輪彎月從云縫中探出頭,灑下清輝,將苗寨的吊腳樓鍍上一層銀邊。山林里傳來蟲鳴和遠處的虎嘯,更顯夜的幽深。
良玉卻毫無睡意,老獵手的“山藤纏樹”口訣在她腦中不斷回響。她悄悄起身,走到屋外的空地上,借著月光,開始揣摩如何將鉤鐮的技巧融入槍術(shù)。
她先練習“步如藤根扎”,雙腳微分,重心下沉,如藤根般牢牢扎在地上,卻又能靈活移動。然后是“身如藤條晃”,身體隨著腳步輕輕擺動,似隨風搖曳的山藤,看似柔弱,卻暗藏韌性。
接著是最重要的“手如藤須繞”。她舉起白蠟?zāi)緲?,試著像老人用鉤鐮那樣,用槍身去“纏繞”空氣中的假想敵。起初動作僵硬,槍桿不是太直,就是太彎,總不得要領(lǐng)。她想起老人鉤鐮鎖扁擔的那一幕,忽然靈機一動——若將槍尖的刺擊與槍身的纏繞結(jié)合起來,會如何?
她試著前刺一槍,在槍尖即將觸碰到“敵人”時,手腕猛地內(nèi)旋,槍身劃出一個小圈,如同藤須纏繞樹干。這一下,果然比單純的刺擊更具變化。她反復(fù)練習,漸漸找到了感覺,槍身在她手中開始變得靈活,時而如毒蛇出洞,時而如藤條纏繞。
“力如藤筋韌”——這一點最難。良玉年紀小,臂力不足,若一味用巧,力道不夠,便無法“纏住”敵人。她想起父親教的“寸勁”,試著將全身的力量凝聚于手腕,在纏繞的瞬間爆發(fā)出來。
練著練著,她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在槍頭加上一個類似鉤鐮的彎鉤,是否能讓“纏繞”的效果更好?但她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父親說過,白蠟?zāi)緲寳U的優(yōu)勢在于輕便靈活,若加了鐵鉤,便會影響速度。
那能否在招式上模擬鉤鐮的“鉤、鎖、纏”?她又開始嘗試,用槍尖虛晃,引誘“敵人”格擋,然后迅速用槍身纏住對方的兵器,再借力打力,將其擊退。這比單純的刺挑更費心思,卻也更具巧勁。
不知不覺,月已西斜,東方泛起魚肚白。良玉練得渾身是汗,衣衫盡濕,卻渾然不覺。她終于找到了將鉤鐮技巧融入槍術(shù)的方法——不是依靠兵器的形狀,而是模仿其“以柔克剛、以巧破力”的精髓。
她創(chuàng)出了幾個新的招式:
其一是“藤纏鎖喉”——先以虛招誘敵,待敵兵器近身,槍身如藤般纏繞其上,同時槍尖前探,直指咽喉;
其二是“枯藤盤根”——用于防守,槍身橫于胸前,如枯藤盤根,無論敵人從何方向進攻,都能順勢纏繞,化解攻勢;
其三是“飛藤摘花”——用于突襲,腳步疾進,槍身如飛騰的山藤,在移動中纏繞敵人兵器,同時槍尖如摘花般點向敵肩。
雖然這些招式還很粗糙,名稱也帶著孩子氣,但“白桿鉤鐮槍”的雛形,已在這個苗族山寨的月光下,悄然誕生。
五、苗寨情深贈口訣
次日清晨,老獵手見良玉眼帶血絲,卻精神奕奕,便知她昨夜定然苦練。他沒有多問,只是將一卷用獸皮包裹的簡冊遞給她:“這是我苗族先輩傳下的《鉤鐮二十四式》,雖為鉤鐮而創(chuàng),然兵法相通,你若有緣,或可從中悟出更多道理。”
良玉雙手接過,只覺獸皮筒冰涼堅硬,上面用朱砂畫著一些奇怪的符號和招式圖。她知道這是老獵手的心血,連忙拜謝:“多謝老丈厚贈,小子定當好生研習!”
秦葵也上前拱手道:“老丈高義,秦某銘感五內(nèi)。若有他日,秦某定當重謝!”
老獵手擺擺手:“舉手之勞。此女……此子天賦異稟,又肯吃苦,他日必成大器。只是記住,‘兵者兇器,止戈為武’,學(xué)武是為保家衛(wèi)國,而非恃強凌弱?!?/p>
臨行前,苗寨婦人送來了煮熟的山芋和烤麂子肉,幾個苗族孩童還送給良玉一串用彩色石子串成的手鏈。良玉將手鏈戴在手腕上,對著苗寨深深一揖,心中充滿了感激。
離開黑藤寨時,雨過天晴,山林被洗得青翠欲滴,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芳香。良玉騎在馬上,手中緊緊握著那卷《鉤鐮二十四式》,腦海中不斷回放著老獵手的招式和口訣。
“爹爹,”她忽然開口,“老丈說我的槍術(shù)剛猛有余,柔韌不足,我昨夜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很對?!?/p>
秦葵回頭看她,見她小臉上滿是認真,便笑道:“哦?那你可有領(lǐng)悟?”
良玉點點頭,將昨夜創(chuàng)出的幾個招式演示了一遍,雖然動作還有些生疏,卻已初具“藤纏”之意。秦葵越看越是心驚,又越是欣慰——女兒不僅天賦高,更是肯下苦功,且能舉一反三,將不同的兵器技巧融會貫通。
“好!好一個‘白桿鉤鐮槍’!”秦葵忍不住贊嘆,“良玉,你這是走出了自己的路??!”
良玉聞言,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陽光下,她手腕上的彩色石子手鏈閃閃發(fā)光,如同苗寨的月光,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她知道,這次苗寨偶遇,不僅讓她學(xué)到了“山藤纏樹”的口訣,更讓她明白了“剛?cè)岵钡恼嬷B。手中的白蠟?zāi)緲專辉僦皇且桓鶆傆驳臈U子,而是如同山藤般,充滿了變化和韌性。
從此,秦良玉的槍術(shù)便多了幾分靈動與巧勁,少了幾分生硬與剛猛。而那卷苗族老獵手贈送的《鉤鐮二十四式》,也成為了她日后揣摩兵法、改良戰(zhàn)術(shù)的重要參考。
當父女倆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處時,黑藤寨的老獵手站在吊腳樓前,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良久,才緩緩轉(zhuǎn)身,拿起那柄苗鉤鐮,喃喃道:“山藤纏樹,白桿鉤鐮……此女將來,怕是要攪動這蜀地風云了……”
山風吹過,屋檐下的銅鈴再次叮當作響,仿佛在為這個苗族山寨的偶遇,奏響一曲奇妙的前奏。而對于秦良玉來說,這僅僅是她武學(xué)之路的一個驛站,前方還有更多的奇遇與挑戰(zhàn),等待著她去探索,去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