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卷著細雪粒子，
壁鄉政府那張剛刷了紅漆（沒干透就被吹裂剝落）的“災后重建生產自救先進站點”牌子上，
哐啷作響。牌子底下那張缺條腿、靠半塊碎磚撐著的木桌子前，
擠著幾個裹得如同發酵面團般圓滾滾的老漢和婦人。
破搪瓷盆里堆著幾十簇形態各異的干菌子，灰撲撲，蔫巴巴，混雜著煙蒂碎屑和泥點，
散發著濕木頭漚爛的霉味，像垃圾堆里刨出來的遺物。幾個老漢粗糙的手指在盆里扒拉著，
口沫四濺，爭論聲蓋過了風聲：“老王家的癟！俺地硬！
” 一個豁牙老頭舉起手里一顆縮水干癟如同核桃仁的菌子，唾沫星子噴到對面人臉上，
“說好了按品相！一塊二！”“放你娘的羅圈屁！
” 對面枯瘦得像竹竿的老漢臉漲成豬肝色，一把拍開豁牙老頭的手，
抓起盆里一根灰不溜秋、卻相對飽滿的菌棍，“你瞎啊？！俺這朵大一圈！得一塊五！
”“啪！”一塊用麻繩捆著、邊緣沾著雞糞的黃紙板猛地拍在菌盆邊緣，
板子上用煤灰渣子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壹”字。旁邊蹲著的鄭屠戶（額角多了塊新鮮瘀青，
眼神依舊兇悍）冷哼一聲，用沾著豬油的指頭戳著紙板：“都消停點！按陳干部定的號分組！
我這組頭茬收上來的！就這品相！頂天一塊一！愛賣不賣！
” 他腳邊那只裝著所謂“頭茬”菌的破麻袋口子敞著，里面灰白相間的菌子大小不一，
混雜著秸稈碎屑和可疑的泥土塊。空氣凝滯。
圍在桌邊的人群里彌漫著壓抑的焦躁和瀕臨爆發的怨氣。
每一張凍得發紅發青、布滿深壑皺紋的臉孔都緊盯著那破盆里的“寶貝”，眼神渾濁，
如同在絕望的泥沼里爭搶一塊漂浮的朽木。遠處，
村委會廣播站屋頂那根歪斜的天線在寒風中嗚嗚作響，像臨死前的嗚咽。角落里，
一個堆滿生銹濾網、破竹筐的塑料棚子下（僅存的遮蔽），陳青禾低著頭，
一把豁口生銹的美工刀極其緩慢、卻又穩定地在一塊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硬紙片上刻劃著。
刀鋒劃過厚紙板，發出沙啞吃力的摩擦聲。紙板邊緣已經被磨損得發毛，
幾處用力過猛的地方紙板纖維翻翹著。他的動作近乎凝固。寒冷仿佛滲進了骨頭縫，
握著刀柄的手指凍得像冰雕，刀鋒幾乎拿捏不穩，指甲縫里嵌滿了紙板和鐵銹的碎屑，
微微紅腫著。
下面刻著兩把夸張交叉的柴刀；柴刀底下是四個更潦草、幾乎認不出的字——“認準防偽”。
他刻完最后一筆，刀尖在“偽”字下猛地一頓，戳穿紙板！力道之大，
連身下墊著的半塊凍硬的苞米核都震得裂開了紋！
旁邊堆放的一小袋菌菇粉（他用來染色的土顏料）被震得簌簌滑落些許灰褐粉末，
沾在他冰冷的手指關節上。一個簡陋、粗野、帶著強烈賭命意味的土味防偽標。沒有編碼！
沒有電碼查詢！只有最原始的——對賭！賭真假！賭吃假菌菇的……結局！
“嘩啦——” 旁邊的舊柴油桶里發出一陣黏膩的水響聲。
桶里渾濁的黑水里泡著從各家收上來的、品質最差、摻假嫌疑最大的菌菇腳料。
那黑水已經發酵，表面浮著一層細密的油花泡沫，
散發出濃烈刺鼻的霉腐混合著草木灰堿的古怪氣味。
陳青禾甚至能看到幾塊霉菌菌絲在桶邊沿緩慢蠕動。
他扯過旁邊一個剛染好“防偽標”的破布條，看也不看那黑水，直接將粗糙的布條浸了下去！
渾濁的黑水瞬間浸透布條！那新刻的“陳”字防偽標，連同下面的柴刀交叉圖案，
瞬間被染透！變成了一種詭異的、深不見底的……黑！墨！“小陳！
” 一個帶著明顯不耐和催促的尖細聲音在幾步外響起。林小雅不知何時已擠到他身邊。
她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舊工裝外套，外面套著件看不出原色的棉馬甲，頭發胡亂扎著，
凍得鼻尖發紅，可那雙眼睛在寒風里卻異常清亮，仿佛燃燒著冰封的火焰。
她手里緊緊攥著那只屏幕碎裂的舊諾基亞3210，指關節捏得發白，
屏幕上正反復顯示著發送失敗的感嘆號！“這破信號！根本爬不上QQ群論壇！發圖片？
卡死在1%！！你那個直播……”她看了一眼陳青禾手里那還在滴著黑水的染透布條，
和他腳邊那個散發著惡臭的黑水桶，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聲音壓得極低卻如冰碴，
“再不來點動靜，等會兒就不是賣菌了……是賣命了！”話沒說完！“哐當——！！！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猛地炸開！如同巨錘砸在冰面上！瞬間凍結了角落里這壓抑的對峙！
甚至壓制了遠處收購桌前的混亂爭吵！人群驚呼！陳青禾猛地抬頭！門口方向！
一輛比前些天更破舊、車身鐵皮坑洼得如同月球表面的破昌河面包！
直接蠻橫地撞開了鄉政府院門口那根原本就快散架的破竹竿擋車桿！如同失控的野牛！
車輪碾過飛濺的泥漿凍土！一個急剎！“嘎吱——！！！”車身劇烈搖擺！差點側翻！
煙塵雪泥之中！兩扇變形銹蝕的車門被暴力踹開！
吳胖子那肥碩得如同發酵過度面包的身影第一個滾了出來！臉上沒有前幾日的油滑諂媚，
只剩下一層被凍青了底色的浮油下遮掩不住的陰鷙暴躁！
他那件緊繃的貂絨領子皮夾克沾滿了泥點，脖頸上那根金鏈子也失去了光澤，
在他急促起伏的肥碩胸膛前狼狽地晃蕩！他沒理會旁邊幾個驚懼望去的村民，
那雙布滿血絲、眼袋下垂的眼睛如同探照燈，
顏色灰白、品相勉強還算周正（他自留的樣本）但混在一群蔫巴貨里格外扎眼的菌菇袋子上！
他身后的車門里，躥出幾個同樣神色不善的混混！手里拎著搟面杖粗的鋼筋！
還有一人手里竟赫然提著一個小型的高壓液體噴霧器！
銹蝕的罐體在灰暗天光下泛著不祥的冷光！噴嘴邊緣隱隱掛著一圈可疑的白色藥粉殘留！
動作極快！目標極其明確！直撲！角落！陳青禾！以及他那袋樣本菇！！！“陳青禾！
”吳胖子尖銳變調的聲音炸響，帶著一種被激怒野豬般的嚎叫，“你他娘的找死啊？！
搞防偽？！認準什么？！認準你給老子菌蓋子上刻花啊？！！
”那根裹著油泥和凍瘡的肥厚手指如同毒蛇芯子，
點著陳青禾腳邊那袋貨色明顯更“周正”的菇袋子！唾沫星子混著寒風雪沫飛濺！
“你那點雕蟲小技！糊弄鬼呢？！敢擋老子財路？
信不信老子現在就讓你的防偽……變成這……”他聲音陡然壓低，
陰森地掃了一眼旁邊漢子手里那罐子！“……變成這片地唯一的‘認證’？！！
”那提著噴霧器的漢子猛地擰開閥門開關！罐體發出恐怖的滋滋充氣聲！
刺鼻的農藥味混合著不知名化學香精的怪味瞬間彌散開來！！！物理消毒！現場毀證！！！！
巨大的威脅如同冰冷的絞索瞬間套上脖頸！跑？！那噴頭一旦按下！不僅那袋樣本！
連帶著旁邊幾十斤他費勁心血分揀處理出來的好貨！瞬間全部報廢！劇毒污染！誰敢靠近？！
他甚至可能……一股寒意直沖腦門！旁邊林小雅眼神陡然變得如同冰棱！
纖細的身體猛地繃緊！下意識向前半步！擋在陳青禾身側！
手里那只屏幕還在閃爍發送失敗信號的破手機握得更緊！就在這死局邊緣！
就在吳胖子那聲獰笑卡在喉嚨口、噴頭微微揚起的瞬間！
“滋——滋啦——嘟——嘟——”一陣尖銳到刺破耳膜的、帶著強烈電流干擾的噪音！
如同鬼泣！猛地從棚子里那堆破爛深處爆發出來！！！
的——那臺同樣破爛、外殼裂著縫、散熱風扇茍延殘喘發出嗚咽噪音的老舊聯想臺式機機箱！
！！那臺剛才在QQ群里炸屏都沒反應的破電腦！那臺信號卡成屎的破電腦！
開啟過的——十塊錢塑料外殼包郵、自帶噪音抑制功能等于零、聊勝于無的——劣質麥克風！
！！此刻！在強烈的震動和能量過載下（或者說，就是快炸了！）——竟然！短暫地！
突破了臨界點！如同一個垂死的喇叭！發出了最后的——直播！接入！
成功的刺耳噪音與數據鏈接提示音！！！緊接著！
一個被電流扭曲得如同老巫婆唱詩班、斷斷續續卻又頑強掙扎出現的女性電子音！
帶著一種機械質的、不可置疑的權威感！無比生硬地！強行刺破混亂的空氣！
響徹在所有人的耳膜里！“嘀……嘀……連接成功！
”“石壁鄉……菌菇……交流直播間……現在……開啟！”聲音來自——屏幕上！
那個破舊聊天框彈出的一個極其簡陋的彈窗界面！最上方！
一行扭曲抖動、字跡模糊跳幀如同鬼畫符的大紅粗體標題強行霸屏！“石壁蟲語者！
帶你見識真·神仙熒光菇！假菇竄稀預警直播中！！！”標題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