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長英到邊關第一年,朝野上下都說他養寇自重。陛下連下三道旨意,命他速速回京,
又傳口諭給容郡王,如有耽擱,就地擒拿,死活不論。如此大罪,我施施然去求情,
人人都說我不自量力。可我才在崇德殿外跪下,陛下立刻回心轉意。收回過去所有旨意,
責令秦長英出戰必勝。三個月后,秦長英率軍直搗龜茲大寨,生擒龜茲王及其親信,
班師回朝。回來時身邊卻跟了一個姑娘。“太子殿下,這才是陛下的端清公主,您的妹妹,
我的妻。”1我站在太子高承嗣身邊,翹首以待闊別半年已久的夫婿。忽然,人群騷動起來。
他,回來了。雀躍之心引我沖上長街見他,高承嗣拉住了我。“端清,不可。
”我壓抑住迫不及待想見他的心,端莊走上長街,遠遠看見馬匹氣宇軒昂走來,
襯得馬上之人更加意氣風發。默默踮起腳尖,希望秦長英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卻見秦長英下馬,神色恭順從馬車上請出一位小姐。眼神沉靜溫柔。一如他昔日看我般。
秦長英把他領到高承嗣面前。“太子殿下,這才是陛下的端清公主,您的妹妹,我的妻。
”秦長英面容冷峻,不曾分給我半分余光。我的心如墜深淵。直到高承嗣悄悄拉住我手腕,
才回神。“秦將軍不要亂說,端清就在這里,怎容他人冒認?”“信物在此,請殿下細辨。
”秦長英遞上一塊雕工精美的美玉,質地溫潤,色澤凝白。我像被人澆了桶冷水,
心神都在顫抖。我聽說過這枚玉佩。一枚足以證明公主身份的玉佩。任由高承嗣松開我手腕,
遲疑接過玉佩,卻只能在心里無聲吶喊“不要”。但無濟于事。高承嗣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眸光陰冷,不似從前。我下意識退了一步,差點撞上那女子。秦長英反應極快。攬女子入懷,
眼神溫柔,看我的眼神卻全是怨懟。“端清,你怎么可以這樣欺負人。”我一愣,
扯住他衣袖的手忽然松了。委屈極了。秦長英卻看不到,冷冷說。“公主如今還是公主,
臣不會逾矩。請公主上車。”而后任由侍衛簇擁我朝另一輛馬車走去。不是押解,勝似押解。
2父皇召見我們四人一同面圣。看到玉佩,陛下雖高坐臺上,眼眶卻微微泛紅。
看我的眼神便有些冷。“端清,你可知罪!”我笑了一聲。
看著面前父慈子孝感天動地的認親現場紅了眼眶。攀認皇親何其嚴肅,這親我惶恐不敢認的。
是陛下一口咬定我與咸貴人容顏相似,定是他的血脈。如今卻來問我的罪。“端清何罪之有?
”看向持玉佩的女子,我質問。“當日父皇憑容貌認下我,如今又憑玉佩認下這位姑娘,
不知后日是否又會憑個什么別的東西認下另一個人?”“這門皇親,端清從未有意攀附,
全是父皇一廂情愿。如今陛下不肯認我,要治我的罪,卻不知我罪從何來?
”父皇撿起手邊的東西,順手朝我扔下來。硯臺邊緣劃過我額角,血液霎時流下來。
左眼猩紅一片。高承嗣語氣中流露不忍。“端清她應該不是故意的。”父皇卻更為光火。
“不是故意的都敢冒認皇親,誆騙于朕,若是故意的可還了得?!
”“朕為女兒千挑萬選的夫婿,如今都成她一個騙子得了。”父皇指著我,怒不可遏。
“冒認皇親,這是欺君之罪,朕斬了你!”女子心疼上去,為父皇順氣。秦長英卻站在一旁,
如木樁般一言不發。我瞇著左眼仔細看了看父皇,忽然扯了扯嘴角,恭恭敬敬跪下來。
“民女任憑圣上處置。”久久無聲。直到忽然傳來“咣啷”一聲。我匆忙抬頭。
模糊不清視線里,父皇倏然倒地。一頭栽了下來。大殿上,宮人驚慌失措。高承嗣一聲暴喝。
“快請太醫——”然后將我關進大牢。3我被困牢中,無人問津,卻掛念父皇。
趁送飯時扯住一個獄卒。“獄卒大哥,敢問父……皇上如何了?”獄卒知我底細。
扯落我的手并未開口,只攤開一只手放到我面前。他是要酬勞。在宮里這些年,
我早已明白宮人一向拜高踩低。可我身上的值錢玩意在進牢房時就被洗劫一空了。摸了半晌,
我從發間抽出一絲金線,獄卒眼里登時露出貪婪之色。撲過來在我發間亂摸,
將所有的金線全摸了去。瞥見掌心金絲數量,獄卒這才說道。“陛下封了位盛京公主,
那寵愛啊,遠勝您吶。”“該是多么寵愛的一位公主,才會拿都城的名字給公主做封號。
”獄卒感慨不已。我默默吃起面前如泔水般的東西,心里再無半點指望。
拿著信物的公主出現了,我這僅憑相貌與陛下相認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可憐我那家鄉的小阿兄,我走了,也不知他如今娶親沒有。4我并沒有死。
陛下只貶我為庶人,又放我歸家。隨著宮門緩緩關閉,
一眼望不到頭的宮道上只剩我和阿諾兩人。得了自由,我依舊悵然若失。歸家,
我又能歸哪個家?區區五年光陰,
早已將事事能干的書生之女變成了只能依附他人而活的菟絲花。我帶阿諾走回秦府門前,
阿諾這才昏了過去。我拉不住她,狼狽地摔在地上。掙扎著起身,面前忽然伸過一只手。
是秦長英。長眉入鬢,恣意瀟灑,唯有一雙眼睛漆黑如墨,隱隱透著擔心。再一眨眼,
厭惡取而代之。我不由嘲笑自己,到底是不如以前,才走了這么幾步路,
竟然體力不濟到出現幻覺了。我腦袋一沉,再度倒在地上。5秦長英并未休妻,
我依舊是他的妻。府內議論紛紛,爭先恐后猜測我能在這位置上待多久。先后狠辣,
陛下子嗣凋敝,膝下唯有一子一女。女兒又在一次微服出巡中,意外失蹤,陛下深以為憾。
我出現后,陛下將多年的愧疚之情和舐犢之情盡數釋放。金銀器物、珠寶服飾,應有盡有,
就連夫婿也在他在盛京為我千挑萬選的。記得第一次見秦長英時,陛下是這么描述的。
“朕的端清,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自然要配全天下最好的郎君。”可如今,
端清已不是陛下血脈,帝王又會如何對待欺騙他,奪走他為女兒夫婿之人。今夜月涼如水,
風過無痕,只剩下紫色的帷幔隨風舞動。6不出三日,陛下來了新的旨意,
命盛京公主與秦長英喜結連理。圣旨沒有提起我的去處,仿佛不曾有過端清的存在。
宮里歡天喜地,準備秦長英與盛京公主的婚事,仿佛秦長英不曾有妻。
秦長英接旨后沒有來見我。但人人都覺得我該主動退位讓賢,就連阿諾都這么認為。“公主,
這個時候離開,也許還能保住性命。”“阿諾,我不能走。”我已經習慣錦衣玉食的生活,
習慣金尊玉貴的身份。我看了一眼紫色的紗幔,高高的房梁,一切都回不去了。
秦長英迎盛京公主進門,鑼鼓敲了整整一天。我曾住過的主屋張燈結彩,賓客高朋滿座,
好不熱鬧。太子特意遣人告誡,不許我到正廳去,打擾盛京公主成婚。
其實我并不想破壞秦長英的婚禮。只是好奇,這場婚禮與三年前那場婚禮相比,
是否一樣的隆重,或是更加隆重。“你好奇嗎?”正當我以為無人回應,
悄悄擦去眼角淚水時,黑暗中有人說話。“留在這,你也不再是公主了。”七月上柳梢之際,
秦長英忽然闖了進來。他醉醺醺的,兩只手互相打架,竟還能穩穩地走進來。“娘子,
我好渴。”他撲了上來,摟著我的腰喃喃自語。“你不該喝這么醉的。
”我摸著他光滑的長發,刻意忽略他身上刺眼的喜服,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從前。
“明天總會來的。”聽到我柔聲安慰,摟我腰的手忽然緊了,胸前有隱隱劃過絲絲暖意。
他哭了。“沒事的。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欺君之罪,如今已經很好了。
”秦長英埋在我懷里渾身顫抖,連帶我的心也顫動了。長英,她只是你無意間救下的姑娘。
你在救她的時候怎會知曉她帶著信物,怎會知道他她才是陛下遺失民間的女兒。忠君愛民,
你本就無錯。更何況此事容郡王已知,不報又是一樁欺君之罪。錯的是我。是我攀附皇恩,
是我心生欲念,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如果我當年沒有抱著花闖入。
如果當年我沒有對你心生雀躍。你不必如此痛苦,我也不必如此惶惶不可終日。“回去吧,
新娘子還在等著你。”秦長英轉身,決絕而去。目送心愛之人洞房花燭,明知勢不可違,
我卻還是感到心痛。仰起頭,眼眶中蓄起的淚水復又散開。房梁隱于黑暗,
唯有一處格外深沉。“小阿兄,三年前,你也是一樣的痛嗎?”房梁上有影蹁躚而落,
輕盈無聲,正是我青梅竹馬十三載的小阿兄,蕭落。8秦長英與盛京公主琴瑟和鳴,
傳為盛京佳話。阿諾氣呼呼描述這一切的時,我正在飲茶,聞言也只是默默嘆息。
盛京公主如今狀況,與三年前的我,不過是在照鏡子罷了。“阿諾,這些事你不必說與我聽。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相安無事就好。”“可是……”我晃了晃茶壺,好像沒水了。
阿諾嘆了口氣,接過茶壺。如今,我只想做個富貴閑人,與秦長英得幾日相守便好。
9午后阿諾來報,太子特意來秦府探望。冒認公主之事沸沸揚揚,
昔日與我交好的官宦小姐都對我避如蛇蝎,高承嗣倒是不計前嫌。前段時間,
我的身體還沒有養好。他雖未上門,仍差人送了不少補藥,還遣了太醫前來醫治。
如今又親自前來探望,五年時間的兄妹之情似乎尚在起效。這位太子殿下,
倒是比陛下更念舊情。“父皇一向疼妹妹,應該也是氣急才會如此對你。如今,
盛京日日陪伴,父皇恐難消氣。不如你先去外面避一陣,等父皇想起妹妹的好,
到時我再接妹妹回來,豈不更好?”“太子誠心為我考量,端清心領,
可惜端清早已習慣錦衣玉食,再也回不得從前的苦日子了。”我捂著胸前鴿子蛋大小的東珠,
想著離開秦府大概再也用不到如此名貴的珍品,一時間悲從中來。高承嗣見我如此真情流露,
嫌棄得不成樣子。隨口叮囑我幾句,立刻匆匆離開。乍一看,
倒真像是貼心為妹妹考慮的好哥哥。10陛下不知怎的,忽然記起來秦府還有我,
宣旨命我入宮。秦長英急得滿頭大汗,拿著圣旨像是抓著一根火把一樣燒心,
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長英,答應我,無論發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秦長英的臉龐浮現出難以言喻的神色,悲傷而又無奈。他自幼由祖母撫養,
父母于戰場兵戎相見,雙雙斃命。文能登科,武可為將,承載秦家所有的期望,
不能為我遠遁江湖,也不能為我舍命得罪君上。我望著他,眼神定定。“我們兩個,
至少要活一個。”11算起來,我已經有半年沒有見過陛下。他身著龍袍端坐高處。
面容肅穆,嘴角微垂,竟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無上威嚴。為君者,于民自然不怒自威,
只是以前在他面前,我只是他唯一的、虧欠良多的女兒。秦長英初到邊境時。
龜茲多次蓄意挑釁,秦長英卻屢屢閉門不出,偶有出戰,也往往鎩羽而歸。朝廷調兵撥卒,
毫無進益。一時間,朝野議論紛紛,街頭巷尾的平民百姓都說他養寇自重。陛下親筆諭旨,
令他交還兵權,即刻回京,并口諭容郡王,若遇反抗,格殺勿論。得知此事,我心急如焚,
備馬入宮求情。百官嘲笑我不自量力,可我才在崇德殿外跪了一跪,陛下立刻收回旨意。
可如今,他將這份愛全部給了盛京公主。陛下,又要改圣旨了。這次,他改的是三年前,
給我和秦長英賜婚的圣旨。“你與秦長英和離,朕放你歸鄉。”我咬住嘴唇,
心底有個聲音在吶喊,可我不能開口。“朕會賜你百兩白銀,百匹絲絹,
足夠你余生衣食無憂。”我抬起頭,斷然拒絕。這點賞賜,
還不夠當年陛下一日往公主府搬得量。“本朝二嫁之事甚少,但你若愿和離,朕許你二嫁。
”為了親生女兒,陛下竟什么都愿意做。只是陛下,你所托非人啊。看著陛下斑白的鬢角,
五年前第一次相遇的場面忽然涌上心頭。那時,陛下尚無白發。我忽然起了一個念頭。
我不想,也不能離開。“民女不愿意。”“放肆!”桌上的東西一掃而盡,碗盞破碎,
茶壺的茶水順著地勢一直往外流,直到流進看不見的黑暗。“陛下,民女當年貪玩,
抱著花闖到您的面前。一見到民女便直呼女兒的是您,只憑借相貌就認下女兒的也是您。
”“民女當年就說過,陛下提到的信物,民女沒有,陛下是否認錯了。
”“是陛下認定民女是公主的。”頂著無限威壓,我艱難說完。硯臺砸在我的額角,
跟鮮血一起落在地上。我磕頭謝恩。12我被拖下去關在地牢。滴水成冰,蛇鼠橫行的地牢。
我躺在潮濕的稻草上,聽著耳邊老鼠的吱吱聲,心里反倒格外平靜。自從盛京公主出現,
我一直惴惴不安,現在反而因為一切塵埃落定而如釋重負。半睡半醒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