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府養了兩名童養媳。一位是我,另一位是林婉兒。蘇家獨子蘇墨言二十冠禮那年,
林婉兒一場風寒去了,我順理成章成了蘇府少夫人。婚后,我與夫君蘇墨言相待有禮,
人前也是一派琴瑟和鳴。為他,為蘇府,我耗盡心血,以為此生便這般安穩。未曾想,
年過半百,夫君忽然要將林婉兒的靈位迎入蘇家祠堂,占了我本該有的位置。我五臟俱焚,
哭求,質問,幾近癲狂。然夫君心意已決,為斷我念想,
他坦言傾心教養二十載的孩兒蘇子安,竟是林婉兒的遺腹。一口心頭血噴涌而出,
我死在他淡漠的注視里。再睜眼,竟回到了蘇府為蘇墨言擇定正妻的那一日。
蘇老太爺端坐上首,面容肅穆。“墨言,你已不惑,是時候定下了。”“講吧,你意屬何人?
”蘇老夫人含笑慈和:“我料墨言心中定是云汐,這孩子自幼便與他親厚。
”無論家世還是才情,我較之林婉兒,彼時更得蘇家長輩青睞。蘇府上下皆知,
我本是內定的少夫人。但這一世,蘇墨言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冰寒徹骨。那眼底,
是毫不掩飾的疏離與冷漠。我瞬間了然,他也重生了。既然你對林婉兒一往情深。
那我便遂了你的愿。1 決然退婚我從容起身,:“老太爺,老夫人。”“云汐自知福薄,
不敢高攀蘇家門楣。”“故此,云汐退出。”蘇墨言眸中劃過一絲訝異,
嘴角幾不可察地揚了揚,隨即恢復了平靜無波。他并未言語,只靜靜看向高堂上的父母。
我心如明鏡,他此刻,定是急于去往林婉兒的病榻旁彌補前世遺憾。前世數十載的夫妻情分,
終究是南柯一夢。“云汐,你這孩子,胡說什么?”蘇老太爺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悅。
我抬眸,迎上他探究的目光。這位曾將我視作孫女般疼愛的長者,此刻眉頭緊鎖。“老太爺,
墨言表哥既已心有所屬,云汐退出,成全他們。”蘇老太爺與蘇老夫人對視一眼,
老夫人面露急切,想要開口。蘇墨言卻在此時淡然出聲:“父親,母親,兒子心意已決,
非婉兒不娶。”我轉身默默回了自己的偏院,開始整理行裝。翌日清晨,
蘇府管家在府門外張貼了朱紅告示,滿城皆知蘇家大少爺蘇墨言與林婉兒喜結連理,
稱林氏雖體弱,蘇少爺卻情深意重,不日將擇吉完婚。午后,樓下隱約傳來些許動靜。
我立在窗欞后,見蘇墨言小心翼翼攙扶著面色蒼白的林婉兒,緩步走向蘇老太爺的書房。
未幾,書房內便起了爭執。林婉兒的聲音細弱卻尖利:“老太爺!您曾應允,誰嫁與墨言,
誰便執掌蘇府中饋。”“如今云汐姐姐憑什么還管著那幾處南貨鋪子?
”蘇老太爺沉聲解釋:“婉兒,南貨鋪子向來由云汐打理,貿然易手,恐引混亂。
”林婉兒帶著哭腔,“我已是墨言的未婚妻,您難道寧信一個外人,也不信墨言的選擇嗎?
”南貨鋪子是蘇府近年生意最興旺的一脈。上一世在我手中,利潤翻了幾番,
為蘇府積累了巨額財富。也讓我蘇府少夫人的地位,無人可以撼動。林婉兒自然清楚這些。
片刻之后,蘇老太爺的貼身侍從前來請我。蘇老太爺坐在紫檀木大案之后,神色倦怠。
他抬手示意我坐,“云汐,有樁事,需與你商議。”“老太爺不必費心。”我先開了口,
聲音依舊平淡,“云汐明白。”蘇老太爺抬眼,眸中掠過一絲驚詫,旋即轉為深沉的歉疚。
這些年來,他對我悉心教導,期望甚深。然今日之局,他已年邁,蘇府的將來,
終究要交到蘇墨言手中。他幽幽一嘆:“南貨鋪子一直由你掌管,驟然交接,確有不妥。
”“但你也知,墨言那孩子,犟起來誰也勸不住,婉兒又身子弱。”我微微頷首:“老太爺,
云汐都懂。”“匣中是所有鋪子的賬目和交接文書,印章暗碼墨言表哥知曉。
”蘇老太爺凝視著那枚印章,指尖微微發顫。這枚印章自我及笄起便由我掌管,
幾乎成了我身份的一部分。前世,直至我撒手人寰,它都未曾離我身。
2 凈身出戶看著我沉靜的面容,蘇老太爺欲言又止。我站起身,向他深深一揖:“老太爺,
多年照拂,云汐銘感五內。”書房的門扉被人從外推開,蘇墨言攙扶著林婉兒款步而入。
“父親,可都妥了?”蘇老太爺疲憊地點頭,
將賬冊匣子與印章推向蘇墨言:“云汐已應允交接。”林婉兒唇角含笑,
蘇墨言則伸手將那印章握入掌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志得意滿。此情此景,
令蘇老太爺眉心又深了幾分。“且慢。”我忽然出聲,蘇墨言眉頭一挑:“云汐,
你莫非要反悔?”我輕輕搖頭,從賬冊匣子旁取出一卷獨立的羊皮紙卷。
“此乃南貨鋪子幾處核心香料的海外供貨名錄,以及數種珍稀貨物的獨門保鮮之法。
”林婉兒帶著幾分不解接過紙卷,在蘇墨言的幫助下展開,細細看過,眉頭漸漸蹙起。
“這些供貨商人脾性古怪,若無熟人引薦,一旦斷了聯系,鋪子每年至少折損三成利。
”我語氣無波,“以墨言表哥的才干,應能應付。”蘇墨言臉上閃過一瞬的凝滯,
旋即展顏一笑,攬過林婉兒的肩。“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我自有良策。”我不再多言,
那些海外商人皆是我母親故舊,只認信物不認人,蘇墨言一無所知。鋪子生意能有今日,
全憑我數年苦心經營與那些商人建立的私交,缺一不可。“你可以走了。
”蘇墨言冷淡地開口,“從今往后,蘇府諸事,與你再無關連。”我正欲轉身,
林婉兒卻柔柔弱弱地開了口,聲音細得宛若蚊蚋:“墨言哥哥。。。
”她輕輕拉了拉蘇墨言的衣袖,蘇墨言會意,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帶著幾分刻意的審視。
“既然云汐已非蘇府內定的少夫人,便算是外人了罷?”“依著府里的規矩,外人離府,
理應一無所帶,凈身而去。”“婉兒,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他竟還低頭溫聲詢問林婉兒。
書房內的氣息剎那間凝固。我緩緩轉過身,視線越過林婉兒那張帶著病容卻難掩得瑟的臉,
直直投向蘇墨言。“這是你的意思?”他立在那里,目光有些游移,神色變換不定。最終,
他錯開了我的注視。那短短片刻的死寂,比任何尖銳的言語都更具分量。
蘇老太爺猛地一拍桌案:“荒唐!云汐在蘇府十數年,即便不成婚,也算蘇府半個女兒!
”“父親!”蘇墨言終于開口,“婉兒所言并非無據,既已做了了斷,自當干干凈凈。
”我望著他,忽然間釋然一笑。那平靜的笑意讓蘇墨言明顯地怔了一下。“老太爺,
既然這是墨言表哥的決定,云汐遵從。”我環顧書房中每一個人,
目光最終定格在蘇墨言的臉上。他下意識地蹙了蹙眉,手指不安地摩挲著林婉兒的手背。
“老太爺,既然話已至此,有些舊賬,也該清算一番了。”我的聲音輕柔,
卻讓整個書房陡然沉寂。“我自十二歲學著打理庶務,至今,已整整八年。
”林婉兒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卻被蘇墨言用眼神壓下。“城東米糧行,
初接手時年入不足百兩,如今翻了十倍,年純利紋銀一千二百兩。”“西郊茶園,扭虧為盈,
去年純利紋銀八百兩。”“還有南貨鋪子。。。”我一樁樁一件件地細數,每報出一個數目,
蘇老太爺的面色便沉重一分。“所有這些加起來,八年間,我為蘇府所增的純利,
不下紋銀一萬兩。”蘇墨言的指尖微微收緊。他自然清楚這些數字的分量。
前世蘇府能更上一層樓,成為江寧首富,皆因此間奠定的基業。“蘇府養我十數年,
我為蘇府賺回了十數倍的嚼用。”我的語氣始終平和無波,“這筆賬,今日便算兩清了。
”“蘇府不欠我,我亦不欠蘇府分毫。”“我凈身出府,從此與蘇府再無瓜葛。
”3 情斷蘇府林婉兒忽然發出一聲低低的嗤笑:“說得倒是輕巧,
可有你這般凈身出戶的么?”她被蘇墨言扶著,上前幾步,手指點向我的衣袖。
“這身蘇繡纏枝蓮紋的錦緞衣裙,是老夫人前歲賞的吧?料子就值上百兩銀。”她又抬手,
“還有那支點翠嵌珍珠歲寒三友金釵,是老夫人及笄禮上親手為你簪上的。”“這鐲子,
聽聞還是墨言哥哥幼時頑皮,套在你腕上取不下來,便允了你的。”“所有這些,
哪一樣不是蘇府所賜,或是仰仗蘇府才得來的?”我任由她帶著幾分病弱的得意一一細數,
目光始終焦著在蘇墨言的面龐。他的指甲已深深陷入力持的林婉兒的掌心,卻依舊一言不發。
“墨言表哥。”我輕聲開口,“當年我為你擋下那根險些砸落的房梁,
也抵不過這些身外之物么?”他的睫羽劇烈地顫動,唇瓣翕張,最終卻只是將頭偏向一旁。
原以為重活一世,心早已古井無波。未曾想此刻,心口仍似被鈍刀反復切割,
痛楚幾乎令我窒息。我強抑翻涌的情緒,伸手去拔發間的珠釵。珠玉輕碰,
發出細碎的“叮鈴”聲,在這壓抑的書房中,格外清晰。“云汐!”蘇老太爺猛然起身,
氣得聲音發顫,“你,你們。。。墨言,這成何體統!”“父親。”蘇墨言沉聲打斷他,
目光卻不敢看我,“家有家規,既然云汐自己應下,便按規矩來。”珠釵,玉鐲,繡鞋。
我一件件取下,整齊地疊放在地面。最后褪下外衫,只余一身素白中衣,赤足立于地面。
林婉兒的臉上是病態的潮紅與難掩的興奮,而蘇墨言的臉色,已是鐵青一片。
當我伸手去解中衣的盤扣時,他終于沙啞著嗓子低吼:“夠了!”蘇老太爺再也支撐不住,
跌坐回椅中,連連捶胸。我平靜地將外衫疊好,放在珠釵玉鐲之旁。“從今往后,
我只是云汐。”“不再是蘇府的表小姐,更非蘇府的童養媳。”走出蘇府角門時,
我手中只握著一枚黯淡無光的琉璃棋子。這是我八歲那年,蘇墨言嫌它不成對,
隨手丟棄在池塘邊,被我悄悄撿回來的。也是唯一真正屬于我自己的物件。這些年來,
一直被我珍藏在貼身的荷包里。角門外,幾個平日受過我些許照拂的灑掃仆婦,
見我這副模樣出來,皆是面露不忍,欲言又止。其中一個膽大些的婆子快步上前,
將一件漿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衫塞到我懷中:“姑娘,天涼,披件衣裳。”我朝她微微頷首,
接過衣衫,聲音沙啞地道了聲謝。穿過寂靜的窄巷,一輛樸素無華的青帷小車,
不知何時停在了巷口。車簾掀開,露出一張溫婉嫻靜的臉龐。“云汐姑娘,我家老夫人有請。
”“老夫人說,故人之女,不能讓她流落在外。”我怔住了。周家,
江寧城中以詩書傳家的清貴門第。周老夫人,是我早已過世的母親的閨中舊友。
前世我困于蘇府內宅,與周家幾無往來,如今竟是她們在我最狼狽時伸出了援手。
我挺直脊背,鄭重地點了點頭。“有勞了。”翌日,蘇府內,
蘇墨言對著空蕩蕩的庫房賬冊出神。“全城都在議論,蘇府童養媳云汐,失了少夫人的名分,
被逐出府,衣不蔽體,赤足而去。”“聽聞若非蘇大少爺最后發了善心,
她怕是連中衣都保不住!”“昨日還是蘇府說一不二的云汐姑娘,今日竟落魄至此,
可嘆可惜!”他下意識地命人去查探云汐的去向,回報卻是被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車接走,
去向不明。當侍從描述云汐離開時手中緊握的那枚黯淡的琉璃棋子時,蘇墨言的心猛地一抽。
“墨言哥哥,在想什么?”林婉兒端著一碗參湯,裊裊娜娜地走近。“呵呵,真是可笑,
我還特意囑咐了幾個平日與云汐不睦的下人,讓他們去街頭巷尾好好‘說說’她的慘狀呢!
”蘇墨言一震:“外面的流言,是你安排的?”4 真相揭曉“自然。”“這樣一來,
滿江寧城都知曉她云汐是何等的棄婦。”“日后,也再無人敢對哥哥你的決定,妄加議論了。
”蘇墨言勉強牽了牽嘴角,心中卻無端升起一股煩躁。腦海中,那枚黯淡的琉璃棋子,
與云汐赤足離去的瘦削背影,交替浮現。數息之后,他忽然開口問道:“婉兒,
你如今身子大安,那年我為你尋的寒潭草,可還有?”林婉兒聞言,
嬌嗔一聲:“有四個輪子的大馬車不坐,誰耐煩去那深山野嶺受苦?
”“我又不是云汐姐姐那般能吃苦的傻人兒。”“墨言哥哥難道忘了,我自幼便是最怕疼,
也最厭煩草藥苦味的么?”聽聞此言,蘇墨言心頭猛地一沉。
他重新審視手中那枚晶瑩剔透的琉璃棋子,記憶的閘門轟然炸開。那年冬日,
林婉兒久咳不愈,有游方郎中說,需極北苦寒之地的寒潭草方能醫治。
他畏懼路途艱險與刺骨嚴寒,遲遲未動身。后來,
是我捧著一株被冰雪包裹的寒潭草放到他面前,只說是機緣巧合從行商手中購得。
他當時并未深思,只顧著將藥草獻給林婉兒,博她一笑。此刻回想,我那幾日,
雙手手背俱是凍瘡,走路姿勢也有些微跛。蘇墨言心念電轉,直接撂下林婉兒,
快步沖向我從前居住的偏院。那院落已是空空如也,只余幾件粗使的舊物。
他在一個積了灰的妝匣底層,翻找到一個小巧的瓷瓶,
里面還殘留著些許治療凍瘡的藥膏氣味。妝匣旁,還壓著一卷發黃的畫紙。展開看時,
上面是稚嫩的筆觸,畫著一個高大的男孩,背著一個受傷的女孩,在雪地中艱難跋涉。
男孩的眉眼依稀是他的模樣,而被背著的女孩,穿著一身林婉兒素日常穿的粉色衣裙,
只是面容模糊。畫紙的角落,有一行小字:墨言哥哥,定能護婉兒姐姐周全。
蘇墨言渾身血液好似瞬間凝固。那年他借口身體不適,并未親自去采藥。林婉兒病愈后,
他問起是誰送的藥,林婉兒含糊其辭,只說是他派去的人。他便一直以為,
是自己派出的家丁克服萬難尋回了藥草,其中自然有他的功勞。
所以才會對林婉兒更多了幾分憐惜,對我的付出也更視若無睹。直到此刻,
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一直以為,我只是個循規蹈矩、心思單純的童養媳。卻不知,
那些年,我默默為他,為蘇府,付出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艱辛!5 悔恨難當蘇墨言顫抖著手,
將那卷畫紙重新卷起。他步履蹣跚地走向我從前的閨房,推開那扇月白色的房門。
房內依舊保持著我離開時的模樣,妝臺上的銅鏡蒙了一層薄灰。他緩緩走向妝臺,
拉開最深處的那個抽屜。里面整齊地疊放著一摞泛黃的紙張,全是我親手抄錄的賬目明細。
"二月初三,茶葉進貨,議價時省下紋銀三十二兩。""三月十五,綢緞采購,先提前備貨,
避免漲價損失紋銀五十八兩。"密密麻麻的字跡,記錄著我為蘇府節省的每一文錢。
最后一頁,還有我親手寫下的經商心得:"貨比三家不嫌煩,薄利多銷方長遠。
"蘇墨言的手指輕撫過這些字跡,每一個字都扎在他心頭。這些年來,
他從未過問過這些瑣碎的賬目,只知道收入年年增長,卻不知背后有我多少心血。
他繼續翻找,在妝臺的暗格里,發現了一個小小的荷包。
里面裝著幾枚碎銀和一張字條:"留作應急之用,萬不可讓府中知曉。
"這是我私下攢的銀錢,連他都不知道。想來是怕蘇府萬一出了變故,還能有些周轉的余地。
"墨言哥哥!"林婉兒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明顯的不悅,"你又來這里做什么?
"她踩著小碎步走了進來,見蘇墨言手中的賬冊,嗤笑一聲。"還看這些破爛做什么,
那個傻丫頭真以為你不知道寒潭草的事呢。""她還天真地以為,只要默默付出,
你就會看見她的好。"蘇墨言猛地轉身,眼中迸發出從未有過的怒火:"你早就知道?
"林婉兒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隨即又恢復了得意:"當然知道啊,我又不傻。
""不過是個童養媳,也配和我爭?我就是要看著她自作多情。
""你知道她那次差點被凍死在山里嗎?回來時手指都紫了,指甲蓋也掉了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