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二牛若無其事地進了院門,聽到動靜的云舒知是他,頭也不抬道,“放盆里吧,我來做。”
“好。”
二牛看了燕安禹一眼,習以為常般,見怪不怪。
他把豬肉泡在木盆中,也不幫襯,自顧自地走到門口的臺階坐下。
“你不幫忙?”燕安禹退到屋外,和二牛同坐,一方臺階,二人一左一右。
二牛手里攥著拴豬肉的粽葉,撕扯來,撕扯去。
燕安禹的視線落在他指骨間,十指的指根不見月牙,恍惚有些眼熟。
二牛漫不經心,“我只是云小姐的力巴,小姐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小姐不讓我做,我就尊重她的選擇。”
力巴?
做苦力的勞工?
“你不是......”燕安禹豁然站起,目光在二牛和屋里的云舒之間游走。
二牛仰著頭,丑陋的面容如同爬滿了千足蜈蚣,他扯著嘴角笑,眼里失落難掩,“公子莫不是認為,我這等身份,配得上云小姐么?”
燕安禹身體里的血液沸騰,原打算遠觀,竟知離開京城、離開他后,迄今為止云舒居然守身如玉。
他情緒激動,已經迫使他邁出腳,想要將毫無察覺的素凈女子擁入懷中。
但踏出半步,燕安禹止住了。
他做了太多愧對云舒的事,若想彌補,豈是只言半語就能促成的?
正當他眼里泛著火熱,院外的侍衛稟報,“大人,我軍擒獲敵軍將首,還請大人移駕軍營。”
男子的視線還在切菜的女子身上,挪移不開。
片刻后,走下臺階,他看了二牛一眼,“日落時,我來接她。”
燕安禹放下一錠銀子在臺階面上,頎長的身影,在院子口坐上了轎攆,頻頻回首地遠去。
二牛拾起銀錠,粗糲的指腹搓揉著銀錠底部國庫的拓印,扯出一抹譏誚。
“二牛,燒個火。”
云舒對二人所作所為毫無知覺,準確來說,她根本不愿去探究。
從小被侯府保護得太好,去了太子府,她竭盡所能,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
到頭來,卻被燕安禹嫌棄不懂得風情。
而今倒越發覺著,這柴米油鹽醬醋茶,一口食,一碗水,才是人間真諦。
生辰日添葷腥,原以為就這么草草度過了,然而,午飯饜足后,卻有小廝候在門外,“云姑娘,我家大人邀您共赴長江,賞景。”
長江流域,水浪聲迭起,初夏的空氣里,彌漫著陣陣花香。
云舒站在船舷,她看不到這龍船精致如雕,像是破開江面的利斧,船上宮娥無數,兩岸百姓張望。
她也看不到墨色的河流開闊,兩岸山川嶙峋。
“前方便是東海,嗅到海風了么?”燕安禹在她身側,月白的錦衣,烏發冠玉,俊白的面容,眸光里糅雜著疼惜。
葫蘆口狀的河流交匯處,河水泛著湛藍,山壁間,停靠著無數船只。
這里發生了一場惡戰,官兵正在善后。
“公子何須做這么多?”云舒恬淡笑著,她畢生向往的江南風光,身處其中,卻不見錦繡。
她把這一切都奉獻給了那個人,他能替自己看著就好。
燕安禹注視著云舒那雙空蕩的眼眸,心里挖心蝕骨的疼,“不喜見么?”
“喜歡啊,日出江花紅勝火,眼下應是殘陽落西近黃昏吧?”云舒扶著船舷,忽然就想起了巧韻。
她曾經無數次期待著,自己帶著巧韻,身邊陪同著燕安禹,坐著船,游遍江南。
可是巧韻她,已與黃土為伴。
她微微下垂眼睫,壓著船舷,指尖泛白。
看著她發間素的只有一支發簪,就連送她的珍珠,她都不曾帶來,是徹底的和過去一刀兩斷。
燕安禹轉身命令侍衛道,“去找一顆珍珠,要足夠大,足夠亮。”
云舒心神一顫,燕安禹指著江面道,“崖邊,有一群江豚,江豚肉美,可想嘗嘗?”
她搖了搖頭,燕安禹不死心,又道,“河岸盛放瓊花,我為你采來。”
云舒依舊搖首,哪怕一國之君,在她面前也犯了愁。
他不知要做什么才好, 半晌后,侍衛撈上來無數蚌殼,他們渾身濕透,開出了一顆湯圓大小的珍珠。
“姑娘可愿收下這份薄禮?”他拉起云舒的手,云舒沒有躲避,珍珠放在了她手心。
云舒抬起頭看向他,但晦暗的瞳孔里卻沒有他的影子,她牽動嘴皮子,無奈笑道,“我要的不是這些, 但還是感謝公子,今日帶我游船。”
成親二載,他從不知云舒喜好。
只能從她往昔的書信中,窺其一二。
云舒將珍珠還給了他,輕聲問,“公子,可以送我回去了么?”
她的請求,讓燕安禹油然而生的挫敗感。
仿佛有一雙大手,緊緊擠壓著他的心臟。
“大膽,陛......”宦官見狀,一掃凈身鞭呵斥。
普天之下,誰敢如此對待當今九五之尊,他看這個婦人,怕是活膩了。
但燕安禹喪氣地抬手,阻斷了宦官未說完的話。
是他欠云舒的,這輩子都償還不清。
燕安禹環顧龍船四周,苦笑道,“斜陽棲山巒,青山如蔭,綠水如碧,晚風和暖,你可曉得?”
云舒能想象到,福了福身,“民女眼盲,不解風情,還望公子見諒。”
“回吧,他日再會。”
隨著他一語,宦官犯嘀咕,揣測不透君心,吩咐掌舵人打道回府。
他說的再會,表明了他的心意。
來日方長,在回京之前,他必然博得云舒敞開心扉,與他同歸!
龍船駛過長江,到了村口碼頭,燕安禹特意抬起胳膊在她面前,她倒也不避嫌, 指尖搭在他臂彎,任他攙扶著走上大道。
就在這時,一道清麗聲音傳來,“陛下!”
云舒忘了呼吸,饒是時隔多年,她還是瞬間分辨出來人是青歌。
燕安禹同樣瞳孔驟緊,他瞞著云舒自己的身份,才有契機頻頻出現在她身邊。
若是她知,自己就是那個害她獻祭了雙眼的混賬,還如何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