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熱得邪乎。地里的土坷垃都燙腳。我蹲在曬谷場邊上,翻弄著攤開的麥粒。
汗順著脖子往下淌,癢得很。王嬸的大嗓門就炸開了:“月梅!快瞅瞅!趙建軍回來了!
”我手一抖,麥粒撒了一小撮。心口那地方,猛地一蹦。趙建軍?那個知青的兒子?
他爹媽回城那年,他才十二,被硬是留在了村里他二叔家。后來他二叔死了,
他自個兒也跑沒影了,說是找爹媽去了。這都多少年了?我胡亂在粗布褲子上抹了把手,
跟著王嬸她們往村口涌。塵土被踩得亂飛,嗆人。遠遠地,看見個人影,
騎著輛锃亮的二八大杠,車把上還掛著個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陽光刺眼,那人影晃動著,
有點不真實。等近了,我看清了。真是他。個子竄得老高,比村里那些后生都精神。
臉還是白凈,不像我們這些土里刨食的,黑黢黢。他穿了件城里人才有的白襯衫,
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的手腕子也白。頭發梳得溜光水滑,蒼蠅站上去都得劈叉。
他朝我們笑,露出一口白牙,晃人眼。“喲,叔,嬸子們,都好啊!”他聲音清亮,
還帶著點說不出的腔調。人群嗡嗡響,都夸他出息了,像個城里人了。他一邊應著,
那雙眼睛,像裝了鉤子,在人群里掃來掃去。最后,定定地落在了我身上。那眼神,燙人。
我臉騰地就燒起來了,趕緊低下頭,盯著自己露了腳趾頭的破布鞋。“這是……月梅妹子吧?
長這么大了?真俊!”他笑著,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我聽見。我的耳朵根子都熱了。
心在腔子里,咚咚咚,像揣了只不聽話的兔子。周圍那些嬸子的笑聲,王嬸捅我腰眼的指頭,
都模模糊糊的。只感覺他那雙眼睛,一直粘在我臉上。趙建軍回來了。村里像炸開了鍋。
他天天在村里晃悠,哪兒人多往哪兒湊。他那張嘴,可真能說。天上飛的,地上跑的,
沒有他不知道的。他說城里的大馬路,寬的能并排跑好幾輛拖拉機。他說城里的百貨大樓,
玻璃墻亮得能照見人影,里面的東西,多得看花眼。他說那些姑娘,穿裙子,
露著白花花的胳膊腿,還抹紅嘴唇。“那有啥好的,”他撇撇嘴,眼神又飄到我這邊,
“假模假式的。咱村里的姑娘,水靈,實在!”他那眼神,帶著鉤子,鉤得我心慌意亂。
他總愛往我家地頭跑。我爹在村小當民辦老師,人老實巴交,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的。
趙建軍就蹲在地埂上,看我鋤草,看我爹彎腰侍弄那幾棵瘦巴巴的苞米苗。“叔,
您這學問人,不該受這累。”他遞給我爹一根帶過濾嘴的煙,那煙盒金閃閃的,我爹沒見過。
我爹擺擺手,嘿嘿笑:“莊稼人,土里刨食,命。”“那是老黃歷了!”趙建軍吐個煙圈,
眼神亮得嚇人,“城里頭,機會多!找個正經工作,坐辦公室,風吹不著,雨淋不著,
月月拿現錢!”他轉向我,聲音放低了點,帶著蠱惑:“月梅,想不想去城里?住樓房,
晚上燈一開,亮得跟白天似的。買件花裙子,穿上保管比城里那些姑娘還好看。
再弄條金鏈子,黃澄澄的,掛脖子上,多氣派!”我低著頭,鋤頭都忘了揮。樓房的亮光,
花裙子,金鏈子……這些東西在我腦子里亂撞,撞得我暈乎乎的。我家太窮了。土坯房,
夏天漏雨,冬天鉆風。一件衣服,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金鏈子?
我連個銀頂針都沒有。他說的那些,像畫一樣,在我眼前飄。一天傍晚,天擦黑。
我背著滿滿一筐豬草,沿著河邊小路往家走。汗水糊住了眼,衣服黏在身上,沉甸甸的。
突然,一個人影從旁邊的玉米地里閃出來,攔在我前面。是趙建軍。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差點把筐扔了。“月梅!”他聲音有點急,帶著喘,
“等你半天了。”玉米葉子嘩嘩響,四周黑黢黢的,只有遠處村子里幾點昏黃的燈火。
他身上那股香胰子混著煙味的氣息,濃得讓人發暈。“月梅,”他靠得很近,
幾乎貼著我耳朵,“跟我走吧!就現在!我帶你回城!我爹媽在那邊,有關系!
給我安排好了,進廠子!我打聽過了,廠子里也招女工!去了就有工作!咱倆一起,住樓房!
我給你買花裙子,買金鏈子!”他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滾燙滾燙,“我稀罕你!
打小就稀罕!跟了我,保管讓你過上好日子!再不受這窮罪!”他的氣息噴在我臉上,
又熱又癢。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那些話——樓房、工作、花裙子、金鏈子——像一群被驚飛的麻雀,在我腦子里撲棱棱亂撞。
心像是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渾身的血都在往頭上涌。黑暗像一塊巨大的布,
把我們裹在玉米地邊。風停了,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我的心跳,咚咚咚,擂鼓一樣響。
那金鏈子仿佛就在眼前晃,亮得刺眼。住樓房,
不用再被爹娘半夜漏雨的嘆氣聲驚醒……這些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頭暈目眩。
“真……真的?”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風吹破窗戶紙。“騙你是狗!”他賭咒發誓,
手又緊了幾分,“跟我走!咱今晚就走!坐后半夜的拖拉機去縣里,天一亮就買火車票!
等到了地方,安頓下來,再給你爹娘捎信!他們知道了,保管高興!”走?今晚就走?
偷偷的?我猛地打了個寒顫,像一盆冷水從頭澆下。爹娘那兩張愁苦的臉,
娘夜里給我補衣服時昏黃的油燈,爹佝僂著腰批改作業的背影……一下子全擠進我腦子里。
還有村里那些嚼舌根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我要是這么不明不白地跟人跑了,
爹娘的臉往哪擱?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斷!“不……”我使勁往回抽手,聲音帶著哭腔,
“不行……俺爹娘……”“哎呀!你這死腦筋!”趙建軍急了,聲音拔高,
在寂靜里格外刺耳,“你爹娘能害你?還不是想你過好日子?等咱們在城里站住腳,
吃香的喝辣的,把他們接去享福,不比啥都強?現在不走,以后就沒這機會了!
你愿意在這窮溝溝里窩一輩子?嫁個泥腿子,生一炕娃,累死累活?”他的話說得又快又急,
像連珠炮。玉米葉子的邊緣在昏暗里像刀子。他描述的“一輩子”,又黑又沉,
壓得我喘不過氣。心像被兩只手使勁撕扯,一邊是亮晃晃的金鏈子,一邊是爹娘愁苦的臉。
眼淚不爭氣地涌上來,糊住了視線。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骨頭都要碎了似的。
“我……我得想想……得跟爹娘……”我語無倫次,只想掙開他。“還想啥!
”他更用力地把我往玉米地里拖,“生米煮成熟飯,你爹娘還能說啥?
”那股濃烈的香胰子味和汗味混合著,熏得我一陣惡心。黑暗的玉米地像一張怪物的嘴,
等著把我吞進去。恐懼像冰冷的蛇,猛地纏住了我的心臟。“放開我!
”我用盡全身力氣尖叫起來,猛地低頭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啊!”趙建軍痛叫一聲,
手松開了。我像只受驚的兔子,背上的豬草筐也顧不上要了,連滾帶爬地沖出玉米地邊緣,
沿著小路沒命地往村里亮著燈火的地方狂奔。風呼呼地刮過耳朵,心快要從嘴里跳出來,
背后玉米地的黑暗,像有無數只手在追。他那句“生米煮成熟飯”,
像冰錐子一樣扎在我心口上。他不是稀罕我,他是想害死我!那晚之后,
趙建軍在村里又晃蕩了幾天。見了我,遠遠地就繞開走,眼神陰沉沉的。我躲他像躲瘟神,
走路都低著頭。沒過多久,他就收拾東西走了,說是回城。走的那天,我沒去看。
王嬸跑來學舌:“建軍走啦!騎著他那車子,頭都沒回一下!嘖嘖,到底是城里人了,
心氣高著呢!”我心里空落落的,又像搬開了一塊大石頭。晚上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玉米地邊他那雙發亮的眼睛,那些滾燙的許諾,還有最后那陰沉的臉色,交替著在我眼前晃。
走了也好。走了干凈。我使勁閉著眼,對自己說。可眼淚還是悄悄流下來,
濕了枕頭上那塊補丁。說不清是委屈,是后怕,還是別的什么。日子像村頭那條小河,
不聲不響地往前淌。趙建軍走了,留下的那些關于城里的光鮮話頭,
慢慢也就被曬谷場上的塵土蓋住了。爹托人給我說親,相了幾個,都不成。
不是我看不上對方木訥,就是對方嫌我家太窮。我成了老姑娘,村里那些閑話,
像夏天的蚊子,嗡嗡地圍著我轉。又過了兩年。秋收剛完,
我爹一個在縣城中學教書的老同事,突然熱心起來,說要給我介紹對象。“男方也是教書的,
人實在,就比你大三歲。”爹娘高興壞了,催著我去縣城見一面。那天一大早,
我穿上唯一一件沒補丁的藍布褂子,揣著娘硬塞給我的兩個煮雞蛋,
坐上了搖搖晃晃去縣城的班車。車窗外是光禿禿的田野,灰蒙蒙的天。我心里也灰撲撲的。
教書先生?大概又是個跟我爹一樣,穿著打補丁的中山裝,滿身粉筆灰,
說話文縐縐的悶葫蘆吧?在縣城那家灰撲撲的小飯館里,我見到了王老師。他個子不高,
有點瘦,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西裝,袖口磨得起了毛邊。鼻梁上架著副黑框眼鏡,
鏡片后面那雙眼睛不大,但很溫和。看見我,他有點局促地推了推眼鏡,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