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永不凝固的鮮血,固執地涂抹在“金凰宮”巨大的招牌上,
將城市一角浸泡在一種虛假的、永不疲倦的繁華里。那光暈濃稠得化不開,流淌下來,
潑灑在老王烤鴨店油膩斑駁的玻璃櫥窗上,也潑灑在櫥窗外,
我——阿黃——這只活著的、唯一的鴨子身上。窗內,是我的同胞。它們一排排懸掛著,
脖頸被鐵鉤殘忍地穿透,以一個被馴服的、永恒下垂的姿態,朝向這污穢的地面。
爐火賦予了它們最后的光澤,焦黃油亮,像一層虛假的、可悲的榮光。空洞的眼窩,
映著窗外流動的霓虹,仿佛在無神地凝視著這片喧囂的光怪陸離。那是它們的歸宿,
冰冷、沉默,只剩下油脂滴落時微弱的嘶嘶聲,宣告著生命被徹底榨干。而我,阿黃,
是老王店門前唯一的活物。瘦骨伶仃,羽毛黯淡無光,
與櫥窗里那些“體面”的同胞形成刺眼的對比。老王留著我的命,
大概是因為我榨不出幾滴油水,又或者,他需要一只會喘氣的、能在污水里撲騰的東西,
證明那些懸掛的肉體也曾如此鮮活?他從不關我,
任我在這條被城市遺忘的、油膩膩的后巷里游蕩。我的疆域,是污垢堆積的墻角,
是散發著餿味的潲水桶旁,是醉漢嘔吐物和煙蒂混合的濕滑地面。我的喙,
啄食著人類丟棄的殘渣——發霉的面包屑、腐爛的果核、粘稠的湯汁;我的腳蹼,
踏在永遠洗不干凈的、黏膩的污穢之上。然而,我的視線,
總不由自主地越過這條散發著死亡前奏的巷子,
投向那片更濃艷、更沸騰的霓虹——“金凰宮”。那里是另一個星球,
一個與老王油膩案板和冰冷鐵鉤截然不同的維度。光潔锃亮的玻璃門不斷開合,
像一張永不饜足的大嘴,吞吐著包裹在昂貴布料里的人形。每一次開啟,
都有一股濃烈的氣息涌出:高級香水的甜膩、雪茄的辛辣、酒精的迷醉,
混合著引擎的轟鳴、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脆響、女人放浪或矜持的笑聲,
以及男人低沉含混的言語。即使隔著巷口,那氣味和聲響也像帶著鉤子,鉆進我的感官。
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引力拉扯著我,仿佛那里才是我該去的地方,
是逃離這污濁與死亡陰影的唯一出口。尤其當那個男人出現的時候。
他總是在深夜最喧囂的時刻降臨,像這片人造霓虹叢林里巡游的獸王。
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衣裝,如同第二層皮膚,包裹著挺拔而蘊藏力量的身軀。步履從容,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喧囂鼓點的節拍上,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慵懶。他的臂彎,
是那些光彩照人女人們的專屬棲息地。她們像四季輪轉的花朵,今夜是冶艷盛放的玫瑰,
明晚是清冷孤高的百合,無一不精心雕琢,散發著昂貴的芬芳。她們依偎著他,
笑聲被刻意調校過,清脆卻空洞,像易碎的玻璃。他微微側頭傾聽,
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偶爾抬起手,指尖掠過鬢角,
無名指上一枚素圈戒指,在變幻的霓虹下,只掠過一道暗沉、幾乎被忽略的光。
女人們的目光如同實質,緊緊黏附在他身上,那眼神混雜著崇拜、渴望、占有欲,
還有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近乎獻祭般的灼熱,仿佛他就是她們通往某個虛幻天堂的唯一鑰匙。
夜總會門口高大的保安,見到他立刻換上諂媚的笑容,腰彎得很低:“王哥!您慢走!
今晚玩得盡興!”他略一頷首,矜貴得如同君王接受臣民的致敬。“鴨王!”他們這樣叫他。
聲音穿過巷子稀薄的空氣,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鴨王……王……我的心,
我那顆小小的、被污水和殘羹冷炙喂養的、本該只懂得生存本能的心,
竟不合時宜地猛烈跳動起來,撞擊著脆弱的胸骨。原來如此!鴨王!鴨子的王!
那“金凰宮”里,必定是鴨子的天堂!那里沒有冰冷的鐵鉤,沒有滾燙的爐火,
沒有案板上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只有無上的尊榮、享用不盡的美食、被光芒籠罩的安全感!
我那些被懸掛在老王櫥窗里的同胞,一定是走錯了地方,沒能找到這位偉大的王!
一股盲目的、幾乎令我暈眩的憧憬和歸屬感,瞬間攫住了我全部的意志。那流瀉的霓虹,
不再是冰冷的燈管,而成了通往應許之地的光芒大道,是救贖的燈塔。這個念頭一旦生根,
便如藤蔓般瘋長,纏繞住我每一根神經,日夜啃噬。終于,在一個周末的午夜,
“金凰宮”的喧囂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震耳欲聾的電子樂如同實質的拳頭,
不斷捶打著空氣,
屋頂;炫目的激光束切割著彌漫的煙霧;一波又一波衣著光鮮、帶著亢奮或迷醉神情的客人,
潮水般涌入那扇旋轉的玻璃門。門童疲于應付,臉上堆著職業的笑容,點頭哈腰。就是現在!
心中的渴望像失控的洪流,沖垮了最后一絲對未知的怯懦和巷口污穢的依戀。
趁著門童轉身招呼幾位珠光寶氣的女士,趁著旋轉門再次轉動露出縫隙,
我猛地從藏身的、散發著酸腐氣味的垃圾箱后竄出!翅膀笨拙地撲棱著,蹬著短腿,
像一枚被射出的、歪歪扭扭的黃色炮彈,帶著孤注一擲的決心,
一頭撞進了那片我朝思暮想的、光怪陸離的光暈之中。瞬間,巨大的聲浪如同實質的墻壁,
狠狠撞上我的身體,幾乎將我掀翻在地。震耳欲聾的鼓點沉重地敲打心臟,
的尖叫、狂放的大笑、玻璃杯碰撞的脆響、含混不清的交談……所有聲音混雜、扭曲、放大,
形成一股狂暴的聲學颶風,沖擊著我的耳膜,撕扯著我的意識。
雪茄的濃煙、酒精的揮發、汗液的酸臭、食物變質的腐敗氣息……像無數只黏膩、濕滑的手,
從四面八方伸來,死死捂住我的口鼻,剝奪著我呼吸的權利。
旋轉的彩色射燈如同失控的利刃,瘋狂地在煙霧繚繞的昏暗空間里切割、閃爍,
制造出無數跳躍晃動的光斑和扭曲的影子,晃得我頭暈目眩,天旋地轉,徹底失去了方向感。
腳下是光滑冰冷如鏡面的大理石地磚,我蹣跚的鴨掌難以立足,幾次趔趄著差點滑倒,
狼狽不堪。天堂?不!這分明是煉獄!比老王店后巷的污水溝可怕千百倍!
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淹沒了之前的憧憬。我驚慌失措,發出凄厲而短促的“嘎嘎”聲,
在無數來回晃動、散發著濃重酒氣和汗味的腿腳森林間狼狽地穿梭、碰撞。
一只猩紅的高跟鞋尖幾乎踩斷我的尾羽,锃亮的皮鞋狠狠地踢到了我脆弱的翅膀,
劇痛讓我幾乎失聲。醉醺醺的咒罵和刺耳、帶著獵奇意味的哄笑從高處砸下來,
像冰冷的石塊。“嘿!哪來的野鴨子?真他媽掃興!” “哈哈!今晚加餐?現烤的?
夠新鮮!” “抓住它!別讓它跑了!”恐懼像冰冷的鐵爪,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臟,
擠壓出最后一絲力氣。我拼命撲騰,想找到來時的路,想逃離這片光與聲的恐怖漩渦。然而,
那扇旋轉門的方向早已迷失在炫目的光線、攢動的人頭和繚繞的煙霧之中。
我像一只徹底迷失的飛蛾,在震耳欲聾的喧囂和令人窒息的渾濁空氣中絕望地撲騰、沖撞,
每一次碰撞都帶來新的疼痛和更深的絕望。就在我慌不擇路,
一頭撞上一張堆滿空酒瓶和殘羹冷炙的矮桌時,
一只帶著濃重酒氣、汗味和廉價煙草味的大手,如同從天而降的鐵鉗,帶著殘忍的力道,
狠狠攥住了我的脖子!“嘎——!”一聲凄厲的悲鳴被卡死在喉嚨里。
粗糙的手指像燒紅的烙鐵,死死擠壓著我的氣管,脆弱的頸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強烈的窒息感瞬間涌上,眼前金星亂冒,繼而迅速被黑暗吞噬。
所有的喧鬧都似乎退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只剩下血液在耳中奔流的轟鳴和自己喉嚨里徒勞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我被那只大手粗暴地提離了冰冷的地面,身體無助地懸空掙扎。
對上了一雙渾濁、布滿蛛網般血絲、閃爍著酒精催化的瘋狂和殘忍興奮的眼睛。
一個滿臉通紅、脖頸粗壯如公牛、敞著衣襟露出濃密胸毛的醉漢,咧開嘴,
露出被煙熏得黃黑的牙齒,腥臭的酒氣直接噴在我臉上:“哈哈!老子今晚運氣真他媽好!
逮著個活的下酒菜!夠野,夠味兒!” 他炫耀般地晃了晃我。
周圍立刻響起一陣更響亮的哄笑、口哨和起哄聲。看客們的臉在旋轉的光影下扭曲變形,
如同地獄里圍觀酷刑的群魔,眼神里充滿了麻木、好奇和殘忍的快意。絕望像最深的海水,
冰冷刺骨,瞬間淹沒了我。原來天堂的盡頭,是更直接、更暴烈的砧板和沸水!
我徒勞地蹬著腳蹼,受傷的翅膀被他的另一只大手死死按住,力氣隨著呼吸被一點點抽干,
意識正滑向無邊的黑暗深淵。老王櫥窗內同胞們空洞的眼窩,
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在我逐漸模糊的視野里,那是一種無聲的、終極的預告。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前一秒,一個冰冷、平靜,
卻帶著某種奇異穿透力、仿佛能凍結空氣的聲音,切開了哄鬧的噪音,
清晰地響起:“放開它。”這聲音不高,甚至顯得有些慵懶,卻像淬過火的鋼針,
帶著不容置疑的寒意,瞬間扎透了彌漫的酒氣和喧囂。攥著我脖子的那只手,
力道似乎下意識地松了一瞬。我艱難地轉動幾乎僵硬的眼珠,模糊的視線透過絕望的水霧,
聚焦在人群自動分開的一道縫隙里。是他!“鴨王”!他站在那里,
依舊是那身剪裁完美的黑衣,像一道沉默的黑色礁石,將周圍喧囂的潮水分開,
形成一片詭異的安靜區域。臉上沒有慣常那種慵懶的、似笑非笑的神情,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冷冽得讓人心悸。霓虹的流光掠過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
也掠過他眼中凝聚的、幾乎要凝成實質的冰冷怒意。
他身邊那個妝容精致、穿著銀色亮片短裙的女人,此刻正驚愕地掩著嘴,眼神復雜地看著他。
醉漢顯然也認出了他,臉上的猙獰滯了一下,酒精催生的蠻橫隨即又涌了上來,
他晃了晃提溜著的我,噴著濃重的酒氣:“王哥?……嘿,一只不長眼的野鴨子而已!
礙著您了?我這就……這就拿后廚去!讓師傅現烤,下酒!哈哈!
” 他似乎想用這種粗魯的“分享”來拉近距離,卻只顯得更加愚蠢。“我說,
” “鴨王” 向前踏了一步,皮鞋踩在地磚上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在陡然安靜了許多的角落里格外清晰。他的聲音依舊不高,卻如同重錘敲在冰面上,
每個字都帶著碎裂的寒意,清晰地砸在每個人的耳膜上,“放開它。
”醉漢被這毫不留情的命令激怒了,梗著脖子,酒精徹底燒毀了他的理智:“王哥,
你他媽管天管地,管老子抓鴨子下酒?
媽又不是你家開的場子……” 他后面的話被一聲凄厲到變調、不似人聲的慘叫硬生生掐斷!
快!快得只在視網膜上留下殘影!“鴨王”動了。他根本沒理會醉漢的叫囂,
那只戴著素圈戒指、骨節分明的手,五指如同鐵鑄的鷹爪,閃電般探出,
精準無比地扣住了醉漢那只骯臟手腕的骨頭連接處——尺骨和橈骨末端,
就是那根正死死卡住我生命咽喉的骨頭!“咔!”一聲令人牙酸的、清晰得可怕的骨裂聲,
蓋過了背景音樂的鼓點,清晰地炸響在每個人耳邊!那聲音冰冷、干脆,
宣告著力量的絕對碾壓。“嗷——!!!”醉漢的慘叫如同瀕死的野獸,
那張因劇痛而瞬間扭曲變形的臉褪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慘白和極度的恐懼。
攥著我脖子的鐵鉗瞬間失去了所有力量,軟塌塌地松開了。我像一塊被丟棄的破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