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稠得化不開。然后,是“丫丫”。像針尖刺破了墨囊,透進來一點光。只有這點光。
我……醒了?感覺很奇怪。身體像灌滿了濕冷的泥漿,沉得抬不起來。有股味道,
土腥氣混著……爛肉?是我身上的?我動了動手指,不,那不像手指,
像幾根僵硬的木棍裹著破布。視野模模糊糊,雙眼好像覆上油膜。我看到一只枯槁的手,
布滿深褐色的斑點和裂口,像老樹的皮。是我的?我試著張嘴。
“丫……”喉嚨里像塞滿了沙子,只擠出干澀的“額……啊……”。恐懼攥住了我。
(1)丫丫!那味道!甜絲絲的,獨一無二的。它在牽引我。我向前挪。腿不聽使喚,
膝蓋發出生澀的摩擦聲。咔噠、咔噠。每一步都像在拔自己的根。去哪?不知道。
跟著那味道走。我的腳在泥漿里陷得很深,每次抬起都要用很大的力氣。
破爛的鞋子早就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露出來的腳趾頭青紫一片,指甲縫里全是黑乎乎的泥。
路……好像認得,又好像全變了。那棵歪脖子榆樹還在。遠處的山包子還是那個形狀,
可顏色變得奇怪,灰蒙蒙的,像罩了一層臟布。樹影扭曲著,蟲鳴尖銳得刺耳。
我自己的腳步聲,沉重、拖沓,是這混沌世界里唯一的節拍。咔噠、咔噠。
那味道越來越濃了。甜甜的,暖暖的,像春天的奶糖。丫丫的味道。我記得這個味道。
她總是喜歡往我懷里鉆,小腦袋蹭著我的胸口,軟乎乎的頭發癢癢的。
那時候……那時候……思緒像斷了線的珠子,散落得到處都是,怎么也串不起來。
我只記得那個味道。只記得“丫丫”這兩個字。其他的,模糊不清,像水底的石頭。家。
是家的方向。這條路我走過很多次,閉著眼睛都能找到。可現在走起來,
每一步都充滿了陌生感。地面坑坑洼洼的,到處都是積水。我踩過一個水坑,
濺起的泥水打濕了破布條。水很冷,透過腐爛的皮膚,滲進骨頭里。但我感覺不到疼。
只是麻木。什么都是麻木的。除了那個味道。除了對丫丫的渴望。我必須找到她。必須。
前面出現了一道籬笆。破破爛爛的,有幾根木樁子倒在地上。我記得這道籬笆。
我記得……模糊的影像在腦海里閃過。一個男人,蹲在籬笆邊,手里拿著錘子,釘子。
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在泥土里。那個男人是……是……想不起來了。
只剩下那個模糊的背影,還有錘子敲打的聲音。咚、咚、咚。現在,籬笆倒了一半。
我從缺口處擠過去。身體卡在木樁子之間,破布條被刮得更碎了。我使勁往前擠,
木頭劃過腐爛的皮膚,發出嘶嘶的聲音。不疼。什么都不疼。只是急切。丫丫的味道更濃了。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我看到了房子。矮矮的,灰撲撲的,屋頂上長著草。煙囪里沒有煙,
門窗緊閉著。看起來……空蕩蕩的。不對。有人。我聞到了。除了丫丫甜甜的味道,
還有別的。大人的味道。女人的味道。帶著恐懼的汗臭味。她們在那里。她們在房子里。
我加快了腳步,身體更不穩了,幾乎要摔倒。“額……丫……”我試著再次發聲,
喉嚨里發出破風箱一樣的聲音。干澀、刺耳。連我自己都被這聲音嚇了一跳。
這……這是我的聲音嗎?以前的我,聲音是什么樣的?想不起來了。什么都想不起來。
只記得丫丫。只記得那個甜甜的味道。我必須找到她。必須抱抱她。必須告訴她,我回來了。
爹爹回來了。等等……爹爹?這個詞從哪里來的?為什么會蹦出這個詞?
我……我是誰的爹爹?丫丫的……丫丫的爹爹?混亂的思緒像亂麻一樣糾纏在一起。
我搖搖頭,想要讓自己清醒一點。可是越想越糊涂。算了。不想了。只要找到丫丫就行了。
只要抱抱她就行了。我繼續往前走。越來越近了。那味道濃得像要化開一樣。甜膩膩的,
暖烘烘的。但又暖暖的,酸酸的,像要哭出來。可是我哭不出來。眼睛干澀得像兩塊石頭。
我只能繼續走。繼續尋找。尋找那個叫“丫丫”的小東西。尋找那個讓我心里暖暖的味道。
就在前面。就在那間小屋子里。我快到了。快要見到她了。(2)看到了。矮墻,柴門。
院子里,一個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玩泥巴。丫丫!我想喊她,想沖過去把她抱起來轉圈。
她還是那么小,那么軟。穿著花花綠綠的小衣裳,小手在泥巴里捏著什么。專心致志的樣子。
小腦袋一晃一晃的。我記得這個樣子。我記得……暖暖的感覺從胸口涌出來。
像春天的太陽曬在身上。丫丫,我回來了。我加快了腳步,身體更不穩了,幾乎要摔倒。
關節咔噠咔噠響著,像要散架。但我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只想抱抱她。只想看看她。
只想……“額……丫……”聲音還是那么破碎。但我努力了。我很努力地想叫她的名字。
她會聽到的。她會回頭的。她會笑著跑向我,像以前那樣。小短腿顛顛地跑,小胳膊張開。
“爹爹!爹爹!”她會這樣叫。會撲進我懷里。軟乎乎的,香香的。她抬起頭。
那雙清澈的眼睛,瞬間瞪圓了。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小嘴張開,沒發出聲音。
然后——“哇!”尖銳的哭聲撕裂了空氣。刺得我腦袋嗡嗡響。她連滾帶爬地往屋里跑,
泥巴沾了一身。小腿倒騰得飛快。一邊跑一邊哭。哭得很響,很害怕。為什么?為什么哭?
為什么跑?我……我是……門開了。砰地一聲。是她。我的……那個女人。她的臉,
我記得這張臉。溫柔的,會笑的。會叫我……叫我什么來著?想不起來了。但我認得這張臉。
她看到我,臉上的血色唰地褪盡,像見了鬼。嘴巴張得老大。眼睛瞪得像銅鈴。她尖叫一聲。
尖銳得像刀子。一把撈起哭嚎的丫丫,砰地關上了門!沉重的撞擊聲,砸在我的心上。
木頭的聲音。門板撞門框的聲音。咚!然后是門栓滑動的聲音。咔嚓。鎖上了。
她們鎖上門了。我僵在院子里。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么辦。
門板后面傳來壓抑的哭泣和安撫聲。女人的聲音,顫抖著:“乖,乖,不怕不怕,
那個……那個東西走了就好了……”東西?什么東西?丫丫還在哭,小聲地抽泣。像小貓叫。
我想過去,想推門。想告訴她們,我不是東西。我是……我是……我是什么?腳步聲。
她們在屋里走來走去。女人還在哄:“不哭不哭,娘在呢,娘在呢……”娘?她是娘?
那我……我是什么?為什么?丫丫……我是爹爹啊……是嗎?我真的是嗎?我低下頭,
再次看向那雙手。深褐的斑點,像老樹皮。灰敗的皮膚,松松垮垮的。指甲縫里嵌著黑泥。
黑乎乎的,臭臭的。有一根手指,指甲掉了一半。露出里面的肉。是灰白色的。死人的顏色。
我抬起手,放在眼前。這真的是我的手嗎?以前的手,是什么樣的?想不起來。
什么都想不起來。破布條掛在我身上,散發著死氣。濃重的,讓人作嘔的味道。
連我自己都覺得難聞。難怪她們怕。難怪丫丫哭。難怪……一個念頭冰冷地浮上來。
像冰水澆頭。我……還是我嗎?那個會抱著丫丫的人?那個會種地的人?
那個會……會做什么來著?想不起來了。什么都想不起來。只記得丫丫。
只記得那個甜甜的味道。可是現在,她怕我。她看到我就哭。就跑。為什么會這樣?
我做錯了什么?我……我想哭。可是哭不出來。喉嚨里也沒有聲音。
只有那種破風箱一樣的氣聲。“額……啊……”我想叫丫丫。想告訴她,我不是壞人。
我不是東西。我是……我是誰?真的不知道了。風吹過院子,帶著泥土的味道。
還有花草的香味。很熟悉的味道。好像以前聞過。但是現在,聞起來都變了。變得陌生,
變得遙遠。我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門板后面,聲音漸漸小了。丫丫不哭了。
女人還在小聲安慰。她們覺得安全了。因為我在外面。因為門隔開了我們。我是危險的嗎?
我會傷害她們嗎?不會的。我不會的。我只想抱抱丫丫。只想看看她。
只想……但是她們不知道。她們只看到一個可怕的東西。一個會讓人尖叫的怪物。
我真的是怪物嗎?低頭看看自己。腐爛的皮膚,破敗的衣服。僵硬的關節,難聞的氣味。
走路的時候咔噠咔噠響。說話的時候只能發出怪聲。這……這不是怪物是什么?
可是我的心里,還有那種暖暖的感覺。對丫丫的愛。怪物會愛嗎?怪物會想念嗎?
怪物會……會難過嗎?我現在就很難過。心里空蕩蕩的,像被掏空了。比身體的麻木更難受。
丫丫怕我。那個女人也怕我。我想要的家,回不去了。我想要的擁抱,得不到了。
我……我到底是什么?夜色漸漸深了。院子里只有我一個。門板后面沒有聲音了。
她們睡了嗎?丫丫睡了嗎?她會做噩夢嗎?會夢到我這個可怕的東西嗎?我不想讓她害怕。
我不想讓她做噩夢。我……我應該走。離開這里。離開她們。讓她們安心。可是我舍不得。
我想再看看丫丫。哪怕遠遠地看一眼也好。我向后退了幾步。退到院墻邊。躲在陰影里。
這樣她們就看不到我了。這樣就不會害怕了。但我還能聞到她們的味道。甜甜的,暖暖的。
家的味道。回不去的家。(3)夜更深了。我蜷在院墻的陰影里,像一團破布。冷。
風從骨頭縫里鉆過去,帶著討難聞的味道。不是丫丫的味道。是別的什么。粘稠的,
讓人不舒服的。我想站起來,可身體不聽話。像有根繩子拴著我。看不見的繩子。冰冷的,
勒得緊。每當我想動,就勒得更緊。疼不疼?不知道。只是難受。很難受。
那味道越來越濃了。像鐵銹,像腐肉。還有別的。聲音?不是聲音。是在腦子里響。嗡嗡的,
像蟲子在咬。咬我的想法。咬我對丫丫的念頭。“聽話…聽話…”誰在說?誰?我扭頭看,
什么都沒有。只有黑暗。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可那聲音還在。不在耳朵里,在骨頭里。
在血管里。“聽話…乖…”我不想聽話。我想看丫丫。我想…繩子勒得更緊了。
像要把我勒斷。我張嘴想叫,只能發出氣聲。“額…啊…”門板后面沒有動靜。她們睡了。
丫丫睡了。睡得香甜,像小貓咪。我記得…記得什么來著?模糊的畫面閃過。小小的床,
小小的被子。她蜷成一團,小手貼著臉頰。那是…那是在哪里?想不起來了。
什么都想不起來。只記得那個畫面很暖。很美好。現在她還是那樣睡覺嗎?會不會做噩夢?
會不會夢到我這個怪物?我不想嚇她。我…“動…”又是那個聲音。不是說話,是命令。
像一根針扎進腦子里。我的腿自己動了。不受控制地站起來。咔噠,咔噠。關節摩擦的聲音。
我不想動。我想在這里守著丫丫。可身體不聽我的。它在走。離開院子,離開那道門。
離開丫丫的味道。不要!我在心里喊。可沒有用。繩子拖著我,向村外走。路變得陌生。
明明是走過無數次的路,現在卻像迷宮。樹影扭曲著,像張牙舞爪的怪物。蟲鳴刺耳,
像在嘲笑。風里有味道。很多味道混在一起。草木的,泥土的,還有…血腥味?很淡,
但確實有。從哪里來的?我努力去聞,去尋找。山的方向。那邊的味道不對。
以前那里有很多小動物。兔子,松鼠,山雞。我記得…我記得曾經…曾經做什么來著?
抓過它們?吃過它們?還是…記憶像破碎的鏡子,怎么也拼不完整。但現在,
那些味道都沒了。山林靜得可怕。連蟲子都不叫了。只有風聲,嗖嗖的。
像有什么東西在呼吸。很大的東西。看不見的東西。我被拖著繼續走。路過村頭的老槐樹。
記得這棵樹。很老很大的樹。樹下常坐著人。聊天,下棋,曬太陽。現在沒有人。只有我。
還有那些看不見的繩子。拖著我,像拖一具尸體。我就是尸體。對吧?死人。腐爛的死人。
怪物。可為什么我還會想念?還會害怕?死人應該什么都不知道才對。遠處傳來聲音。
人的聲音。“奇怪了,這幾天連個蟲子都沒見著…”“你也發現了?我還以為是我眼花呢。
”“不光是蟲子,昨兒我想抓只野雞,翻遍了半座山,連根雞毛都沒找著。
”“邪門…真邪門…”是村民。他們在擔心。在害怕。可他們不知道真正可怕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感覺得到。那個呼吸聲。那個看不見的東西。它在變大。在變餓。動物沒了。
接下來…接下來是什么?一個想法冰冷地鉆進腦子里。像毒蛇吐信。接下來是人。是村民。
是…是丫丫!恐懼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不行!不能讓它傷害丫丫!絕對不行!我想掙脫,
想跑回去。想抱著丫丫逃走。可那些繩子勒得更緊了。緊得我幾乎要散架。
“聽話…乖…”那個聲音又來了。帶著威脅。帶著惡意。我不聽!我不要聽話!
丫丫比什么都重要!繩子忽然松了一點。只有一點點。但足夠我動一下手掌。我彎下腰,
用僵硬的五指在泥土上刨。很慢,很費力。每一下都像在剝自己的皮。但我要刨。
要留下痕跡。讓人知道。讓人警覺。爪子一樣的痕跡。深深的,扭曲的。不像野獸的。
人會看出來的。會覺得奇怪的。會害怕的。害怕了就會找人幫忙。找仙人。
青云宗…這個名字忽然跳出來。青云宗。很厲害的仙人。他們會來的。他們會保護村民的。
會保護丫丫的。我繼續刨。手指都快斷了。指甲脫落,露出灰白的肉。但我不停。不能停。
為了丫丫。為了那個甜甜的味道。為了那雙清澈的眼睛。刨完了痕跡,我撕下身上一塊布。
腐爛的,臭烘烘的布。掛在路邊的荊棘上。隨風飄動。像一面破旗。一面求救的旗。
看到這個,人們會害怕。會上報。會請仙人來。我想起了更多。我還記得老張。
鎮南的……誰?臉,熟悉的臉。煙袋。雞。去……去那里。腦袋里嗡嗡響,像有蟲子爬。
那冰冷的感覺拽著我,不讓我想太多。想就疼。不想,就走。咔噠,咔噠。腳步聲很響。
月亮躲起來了。黑。但是我看得見。死人的眼睛,看得見。煙味。雞糞味。是了,就是這里。
我趴在墻根,像狗一樣。籬笆有縫,我看得見里面。老頭,瘦瘦的。抽煙袋。火光一閃一閃。
這張臉……記得。不記得為什么記得。就是記得。想說話。“額……”聲音卡在喉嚨里,
像有東西堵著。算了。站起來。身體搖搖晃晃,差點倒。月亮鉆出來了。白光灑下來。
我在光里。破衣服飄啊飄。張開嘴。“額……老……”沙啞的聲音,像破鑼。老張抬頭。
眼睛瞪圓了。煙袋掉了。嘴巴張得老大。愣了好久。然后——“鬼啊——!
”尖叫聲刺破夜空。板凳翻了。人摔了。滾啊爬啊往屋里跑。雞飛狗跳。咯咯咯,
滿院子亂竄。“有鬼!有鬼!老婆子!”“什么鬼?你又喝多了?”“沒喝!真的有!
院子外面!死人!死人活了!”“胡說八道!”“真的!你快去叫人!叫村長!”砰!
門關上了。里面還在叫。我站在籬笆外。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暖暖的。不是因為嚇他。
是因為……因為什么?想不起來。算了。不想了。想就頭疼。腦袋里的蟲子又爬了。
冰冷的感覺勒得更緊。像要把我勒斷。疼。很疼。但是值得。值得什么?不知道。就是值得。
我慢慢退后。消失在黑暗里。老張還在屋里叫。“村長!快去叫村長!這里有鬼!
”聲音越來越小。我走遠了。咔噠,咔噠。關節又開始響。身體僵硬得像木頭。
每一步都很艱難。但是要走。不能停。停下來,那冰冷的感覺就會吞掉我。走到村口。
剛才挖的坑還在。深深的溝,不像野獸爪子。布條還掛在荊棘上。風吹著,飄啊飄。好。
這樣就好。有人會看到的。有人會怕的。有人會……會……會什么來著?忘了。算了。
腦袋糊糊的,想不清楚。遠處傳來動靜。有人來了。腳步聲,說話聲。“真的假的?
老張那老頭最愛吹牛。”“可他嚇成那樣,連滾帶爬的。”“走,去看看。院子外面,
他說在院子外面。”“帶上家伙,萬一真有什么東西……”燈籠的光搖搖晃晃。越來越近。
我躲到草垛后面。他們路過村口,看到了。看到了我挖的坑。看到了掛在荊棘上的布條。
“這是什么?”“爪印?不對,不像野獸的。”“這布條……娘的,怎么這么臭?
”“像……像死人的味道。”“別亂說!”“可是真的很像。我以前聞過,死了好些天的。
”他們圍著坑看了很久。用棍子戳戳布條。臉色越來越白。“不對勁。這里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