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裹著初夏的暖意,拂過宋瑤額前汗濕的碎發。腳下的石階蜿蜒向上,
直通那片云霧繚繞的峰頂,那里是青云宗,是她自七歲那年洪水滔天后唯一的家。
她腳步輕快,嘴里哼著不成調的山野小曲,背上的行囊和腰間的百寶囊隨著步伐微微晃動,
手里拿著路邊采摘的野花,
行囊里面塞滿了沿途搜羅的零嘴和幾樣她覺著有趣的小玩意兒——一枚溫潤的鵝卵石,
一束曬干的野花,還有幾包山下鎮子里買來的松子糖。她還想著到時候逗逗師兄師姐,
騙他們就給他們帶了松子糖,看看他們會是什么反應,
當他們失望時我再拿出百寶囊里中給各位師兄師姐準備的真正禮物——給大師兄準備的玄鐵,
給大師姐準備的胭脂,給二師姐準備的首飾……那場洪水……記憶深處猛地被刺了一下,
冰冷渾濁的水,絕望的哭喊,還有溺斃前肺里火燒火燎的劇痛。
宋瑤下意識地摸了摸掛在頸間、貼身藏好的玉佩。玉佩溫潤光滑,
仿佛帶著師尊掌心永遠不變的暖意。那年,滔天的濁浪吞噬了整個臨河村,
她是唯一一個被沖到下游亂石灘上,還剩一口氣的娃娃。是師尊云虛子,
那位以溫和持重聞名的青云宗宗主,云虛子不惜動用本源真元,幾乎耗盡了半生修為,
才硬生生將她從鬼門關拽了回來。雖然命是救回來了,但是代價卻是,
她全身的修煉根基被那場天災和師尊強行續命的手段毀得七零八落,靈氣入體如泥牛入海,
永遠停滯在了煉氣初期的門檻上。然而,青云宗上下,從未有人因此看輕她半分。
師尊待她如珠如寶,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待她如親女兒般。大師兄凌塵,
每次下山歷練歸來,總把最珍貴的護身法器和提升修為的丹藥一股腦塞給她,
全然不顧她根本煉化不了那些精純的靈力。大師姐素心,性子溫婉又堅韌,
會耐心陪她一遍遍練那些最基礎的劍招,即便她笨拙得像個剛學會走路的稚兒。二師姐素雅,
宗門最具有財力的師姐,家族世代經商富可敵國,追求者無數,
美貌是她最不值得一提的優點,為人特大方,唯一缺點愛美,每當午時便是她的美容覺時間。
就連宗門里那只看似威風凜凜、實則貪嘴護短的護宗神獸阿黃,見了她也只會搖著尾巴,
用毛茸茸的大腦袋使勁蹭她的掌心,討要她偷偷藏起來的肉干……“阿黃!
”想到那金燦燦的大狗,宋瑤嘴角不由自主地彎起,腳步更快了些。
山門那熟悉的輪廓已清晰可見,朱漆斑駁,卻透著歷經風霜的沉穩。
她甚至能想象到推開那扇厚重木門后,撲面而來的喧囂——丹房里爐火呼呼作響,
靈田里靈植搖曳生姿,師兄師姐們練劍的叱咤聲,還有阿黃那興奮的吠叫。她伸出手,
指尖觸到冰涼而熟悉的門環。“吱呀——”沉重的聲響在寂靜的山門前顯得格外突兀。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味,混雜著鐵銹的腥甜和某種皮肉燒焦的惡臭,猛地沖進鼻腔,
狠狠扼住了她的呼吸。宋瑤臉上的笑容瞬間僵死,瞳孔因驟然闖入的景象而劇烈收縮。門內,
再無半分往日的祥和。昔日終年不熄的青銅丹爐傾倒在地,爐身裂開猙獰的豁口,
里面價值千金的靈丹連同爐灰灑了一地,被污血浸透,黏膩不堪。
精心侍弄的靈田化為一片焦土,靈植盡成飛灰,只剩下縷縷帶著焦糊味的黑煙,
如同垂死的觸手,扭曲著升向鉛灰色的天空。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的血塊,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痛肺腑的腥甜。目光掠過這片狼藉,
猝不及防地撞上主殿前那根支撐門庭的蟠龍石柱。一道身影被死死釘在上面。
一柄烏沉沉的長矛,從大師兄凌塵的后心貫入,帶著殘忍的力量穿透他寬闊的胸膛,
矛尖染滿暗紅,深深沒入堅硬的石柱。他那身整潔的白色衣衫,早已被涌出的鮮血徹底浸透,
變成一種絕望的大紅色。他微微垂著頭,散亂的黑發遮住了大半張臉,
只露出線條繃緊的下頜。血,沿著他無力垂落的手指,一滴,一滴,
沉重地砸在下方匯聚的血泊里,發出沉悶而驚心的“嗒…嗒…”聲。
宋瑤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毫無章法地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她像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僵硬地、一步一頓地往前挪,腳下黏稠的血漿拉扯著她的布鞋,
突然眼前一黑,重重的摔坐在血泊之中,背上的包袱散開,松子糖掉落一地,
手中路上采摘的野花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小…師…妹…”一個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殘燭般的聲音,艱難地撕開了死寂的空氣。
宋瑤猛地抬頭,循著那氣若游絲的聲音望去。在坍塌了大半的偏殿廢墟旁,
大師姐素心倚著一截斷裂的殘垣。她素來整潔的鵝黃衣裙已被鮮血和塵土染得面目全非,
半邊身子都被可怕的傷口覆蓋。然而,她的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燃盡了生命最后的燭火。
另一旁躺著一個面目全非的人,看穿著能判斷是一位女子,衣裙破亂,衣衫不整,
但是光憑這些無法判斷這人是誰,因為此人死相最為凄慘,整張臉也被利刃從臉上生生割下,
就在此時宋瑤瞅見此人頭上帶的簪子,正是二師姐心上人所送那支,
她以前在二師姐梳妝盒里見過,當時還嚷嚷著想要呢。“跑……”素心的嘴唇翕動著,
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僅存的力氣,帶著血沫從嘴角溢出,“…快…跑…”就在此時,
廢墟另一側傳來一聲暴戾的吼叫:“還有一個漏網的廢物!”一道裹挾著毀滅氣息的烏光,
如同毒蛇出洞,撕裂污濁的空氣,朝著宋瑤的頭顱激射而來!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啊——!”一聲凄厲決絕、幾乎不似人聲的尖嘯從素心喉嚨里迸發出來。
她的身體驟然爆發出刺目的赤紅光芒,那光芒熾烈得如同正午的烈日,
瞬間驅散了周圍的灰暗。一只巨大而虛幻的鳳凰光影在她身后振翅浮現,
華麗的尾羽拖曳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帶著焚盡一切的悲壯與決然,
朝著那道襲來的烏光悍然撞去!轟隆!震耳欲聾的巨響伴隨著狂暴的氣浪席卷開來,
將地上的碎石、殘肢猛地掀飛。熾熱的風狠狠刮過宋瑤的臉頰,帶來灼痛。“活下去!
”在那耀眼得令人無法直視的烈焰中心,素心燃燒殆盡的身影發出最后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
一股柔和卻無可抗拒的巨力猛地撞在宋瑤后心,將她整個人狠狠向前推去!前方,
一個由碎裂的玉符殘片強行維持、光芒劇烈閃爍、眼看就要崩潰的微型傳送法陣,
正瘋狂地汲取著素心燃燒神魂散逸出的最后一絲靈力。空間在扭曲,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宋瑤如同斷線的風箏,身不由己地撲向那團旋轉的、即將熄滅的幽藍光芒。
在身體被傳送陣狂暴力量吞噬、意識被強行抽離的最后一剎那,
她的視線本能地掃過腳下那片粘稠、冰冷的猩紅泥濘。一只熟悉的、金黃色的狗耳朵,
軟軟地搭在血水里。上面沾滿了凝固的污血和泥濘,早已失去了昔日溫暖的彈性和光澤。
耳朵旁,是一小片被撕扯下來的、帶著金色絨毛的皮肉。那是阿黃。它總是這樣,
喜歡把毛茸茸的腦袋擱在她膝蓋上,讓她撓它的耳朵。此刻,那耳朵卻冰冷僵硬,
像一塊沉在血海里的石頭。嗡——幽藍光芒猛地暴漲,隨即徹底熄滅。傳送陣崩解,
宋瑤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只有那最后一眼看到的景象,如同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進她靈魂的最深處:冰冷血泊中的狗耳朵,被釘在石柱上無聲滴血的大師兄,
一向愛美的二師姐被割下整張臉皮,
還有大師姐素心那在熊熊烈焰中徹底消散、只余下一聲“活下去”回響的殘影。
身體被粗暴地甩出空間通道,重重砸在一片冰涼粗糙的山巖上。骨頭仿佛散架般劇痛,
喉嚨里涌上濃烈的血腥味。宋瑤蜷縮在冰冷的巖石上,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牙齒咯咯作響,如同墜入萬載冰窟。山風嗚咽著掠過嶙峋的怪石,
帶來遠方硝煙和血腥的微末氣息。她甚至無法發出一聲嗚咽。痛楚太深,太沉,
壓垮了所有哭泣的本能。只有頸間,那塊緊貼著肌膚、自她七歲起便從未離身的青色玉佩,
此刻正散發出一種詭異、灼人的滾燙!那熱度瘋狂攀升,瞬間穿透薄薄的衣衫,
狠狠烙在她的皮肉上,仿佛要將那塊血肉連同她的魂魄一起點燃、焚盡!
這玉佩是師尊云虛子在她入門那日親手掛在她頸上的,溫潤的青玉,
刻著一個小小的“安”字。師尊笑著說,這是平安符,能護佑她一生順遂。一生順遂?
宋瑤猛地蜷縮起身體,手指痙攣著死死抓住胸前那塊燙得如同烙鐵的玉佩,
指甲幾乎要摳進自己的皮肉里。她抬起臉,望向青云宗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