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篝火晚會的余溫灼烤了林晚整個秋天。周嶼像一顆莽撞闖入她冰川領域的暖陽，
融化了最堅固的冰層。露營地的空曠草坪上，巨大的篝火堆噼啪作響，
橘紅色的火焰舔舐著漸沉的暮色，將周遭年輕的臉龐映照得忽明忽暗。
喧囂的人聲、吉他的掃弦、爆笑的起哄混雜成青春特有的背景噪音。
林晚安靜地坐在篝火投射的巨大陰影邊緣，微涼的夜風吹動著她高馬尾散落的幾縷碎發，
懷中抱著微涼的保溫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上凝結的水珠?！皫Z哥！來一個！
嶼哥必須壓軸！”“唱《十年》！上次聽你唱可太頂了！
”突如其來的更高分貝的起哄聲浪幾乎要掀翻營地。人群中心的焦點瞬間落到了篝火對面，
那個笑容爽朗、額發沾著點草屑的高大男生身上。周嶼被幾個男生推搡著站起來，
臉上帶著點無可奈何的縱容笑意，又隱隱有壓不住的少年意氣。他撓了撓頭，
接過不知道誰遞過來的借來的木吉他。篝火跳躍的光線勾勒出他抱著吉他落座的側影，
手指熟稔地撥動了幾下琴弦試音，幾聲清澈的音符流淌出來，瞬間壓住了周圍的嘈雜。
空氣莫名安靜了幾分?！叭绻莾蓚€字沒有顫抖……”他開口，不是原唱的滄桑低沉，
而是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質感，卻又出人意料地浸透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深情。
火光的影子在他挺直的鼻梁和流暢的下頜線上跳躍舞動。周圍的一切仿佛瞬間退潮，
篝火的噼啪聲，遠處同學的說笑聲，似乎都自動模糊成了遙遠的背景音?！啊也粫?，
發現我難受…”歌聲并不完美，帶著點未經雕琢的青澀，但那純粹的情感像潮水般涌來，
溫柔地沖刷著林晚的耳膜。她下意識地抬眼。隔著跳躍扭曲的火焰光影，隔著攢動的人頭。
周嶼的目光，帶著某種奇異的專注和穿透力，正穿過層層疊疊的喧囂，穩穩地落在她身上。
篝火的光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投下晃動的金色碎片，清亮得如同秋日深潭，
里面清晰地映著她小小的、有些錯愕的倒影。那目光如此直接，如此具有侵略性，
像溫暖的藤蔓，無聲地將她纏繞包裹，不容閃避?！啊趺凑f出口，
也不過是分手……”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轟響起來，
猛烈得幾乎蓋過了清晰的歌聲。她下意識地捏緊了冰涼的杯壁，指節泛白。臉頰火燒火燎，
篝火的熱浪仿佛都涌上了臉。她想移開視線，像往常一樣把自己縮進安全的殼里，
但那目光仿佛有魔力，牢牢地釘住她，將她從冰冷的邊緣拽向那片燃燒的光源。歌至高潮，
篝火的光在他臉上跳躍，勾勒出他唱歌時格外流暢的下頜線?！笆曛埃也徽J識你，
你不屬于我……”唱到這一句，他的嗓音微微發緊，帶著點克制的、不易察覺的沙啞。
目光里的專注仿佛凝成了實質，像跨越千山萬水只為這一刻的對視。
林晚甚至感覺到自己臉頰的肌肉無法抑制地輕微抽動了一下。歌聲剛落下最后一點尾音，
巨大的歡呼和掌聲海嘯般掀起。但起哄并未停止?！皝韥韥?！國王游戲必須安排上！
嶼哥開門紅，就從你開始！”啤酒瓶在月光下的草地上瘋狂旋轉，瓶口不偏不倚，
像被命運的手指輕輕撥弄，牢牢指向了剛剛放下吉他的周嶼。
人群爆發出更響亮的起哄：“親一個還是抱一個？嶼哥選！”林晚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下意識地想往后縮，將自己更深地藏進人群的陰影里。周嶼在篝火的暖光中站起身，
拍了拍褲子上的草屑，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輕松又有點痞氣的笑，目光卻像探照燈，
再次精準地掃過人群邊緣那個幾乎要融進黑暗的身影，然后，毫不遲疑地邁步，
徑直穿過圍坐的同學，徑直走到了林晚面前，在她面前蹲了下來?？諝夥路鹉塘?。
周圍的口哨聲、鼓掌聲瞬間被無限拉遠，只剩下篝火的噼啪和自己的心跳。林晚完全僵住，
大腦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臉頰和耳朵，燒得她耳鳴。周嶼離得很近，
她能聞到他身上干凈的皂莢味混合著一點篝火的煙火氣。他半蹲著，視線幾乎與她齊平，
那雙被火光照亮的琥珀色眼瞳清澈又深邃，清晰地映著她手足無措的倒影。“林晚，
”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過背景的喧鬧，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溫和堅定，“十秒。
”說完，他不再言語，就那么靜靜地望著她，嘴角彎起一點點微弱的弧度。十秒。
世界被無限縮小，縮小到只剩下眼前這片光暈里的方寸之地。篝火的光焰在他眼中明明滅滅，
像跳動的星辰。林晚從最初的驚恐僵硬，到呼吸急促、大腦缺氧，
最后幾乎在對方那平和堅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溫柔的目光中迷失了神智。
她感覺自己正被緩慢地拖入一個漩渦，一個以周嶼為中心、溫暖而有力的漩渦。
十秒漫長如同一整個世紀?！笆【?！八！七……”周圍終于響起帶著興奮的數秒聲。
就在數到“五！”的時候，周嶼忽然再次開口，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氣音，
像某種鄭重的耳語，只送進她一個人的耳朵：“林晚，《十年》太久了，”他頓了頓，
目光鎖著她驟然收縮的瞳孔，一字一句，“我想現在就開始，行嗎？”“三！二！一！
時間到！十秒到！”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猛地炸開。林晚的心臟像是被這句話狠狠撞了一下，
然后猛地炸開！巨大的轟鳴聲在腦海中回蕩，臉頰燙得幾乎要冒煙。她完全失去了反應能力，
只是在那震天的喧囂和無數道飽含八卦、好奇的目光包圍中，像個提線木偶般，
對著那雙盛滿了火焰和星辰的眼眸，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篝火邊的那個夜晚，在“周嶼和林晚好像在一起了”的竊竊私語中成為秘密的起點。
林晚冰封的心防在那個燃燒的夜晚被硬生生撬開了一絲縫隙。
放學后校門口藍白相間的自行車成了固定風景，周嶼兩條長腿撐著車，
單肩挎包晃蕩出懶洋洋的節奏，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精準定位林晚。
不等她推那輛舊鳳凰牌走出校門，車輪已輕巧滑至眼前?！傲执髮W霸，”他笑容燦爛，
右頰的酒窩盛著晚霞，“今日份物理難題求拯救，后座付費！
”不由分說接過她沉甸甸的書包，塞進車前筐。林晚板著臉坐上有些銹蝕的貨架，
手指卻悄悄揪住他校服外套下擺的一角。車輪碾過梧桐落葉的嘎吱聲里，
他講述籃球場上的失誤時手舞足蹈，聲線卻穩穩托住她因顛簸而搖晃的身體。
風吹亂他額前汗濕的碎發，夕陽的金粉勾描少年清瘦挺拔的肩頸線條，
一絲極淡的檸檬皂莢氣息混著少年滾燙的體溫將她無聲包裹。巷口分岔處他總多繞半條街，
直到她家樓下老槐樹的剪影清晰可見。
市立圖書館古籍閱覽室最角落的位置成了兩人秘密據點。窗外是爬滿老藤的灰磚墻，
光線穿過高處積塵的窗欞，在布滿磨損印痕的木桌投下方格光斑。林晚攤開物理精編題庫，
筆尖劃過紙頁沙沙作響。周嶼坐在對面，視線卻從不落在翻開的生物課本上，
只凝神于她低垂的眼睫、解題時偶爾輕蹙的眉心，
以及蘸了墨水在草稿紙上畫輔助線時屈起的纖長指節。
他摸遍口袋掏出幾顆玻璃紙裹著的橘子味硬糖，推到她手肘邊的光線里。
林晚筆下解題步驟絲毫未停，耳根卻洇開薄紅。趁管理員打盹，
他指尖夾著紙條從桌下悄悄遞過桌縫：【林老師，你畫線圈的弧度真好看，像月牙】。
林晚繃緊下頜線，筆尖卻泄露一絲幾不可見的輕顫，
在下一道力學分析圖旁邊添了句冰冷回復：【矢量方向錯了三度。專心】。
他捏著紙條無聲低笑，肩胛抵著舊藤椅的吱呀聲淹沒在窗外灰鴿撲簌簌的振翅中。
廢棄鐵路旁的草坡被秋天浸染成赭黃與墨綠的絨毯。周六午后，
周嶼綠色帆布包里總裝著洗凈的蜜橘和一只喇叭不時嘯叫的老式隨身聽。
他將音質稍好的右耳耳機塞進林晚左耳，劣質海綿隔絕不了五月天那句“你是巨大海洋，
我是雨下在你身上”。她背靠發燙的粗糲水泥枕木，風掠起草籽擦過腳踝。
周嶼平躺在她身側，手臂枕在腦后，指著遷徙的雁陣問：“飛最前面的那只累不累？
”林晚剝開橘瓣分他一半：“頭雁分擔最大風阻?！遍俳j在陽光下閃爍細密金光。
他忽然側身，胳膊撐起上半身擋住光，
距離近得睫毛掃下的陰影幾乎蓋住她頰邊細小的絨毛：“那你帶我飛？我保證不亂撲騰。
”他語調輕快帶笑，眼底卻映著蒼穹純粹的藍，如同剖出整個赤誠的少年心。林晚心跳漏拍，
垂眸捏碎了指尖粘黏的橘肉汁液，將發燙的臉頰埋進膝頭翻開的《理想國》書頁間。
冬天的驟雨總能輕易淋濕沒帶傘的人。周四傍晚黑云潑墨，
豆大雨滴砸向教學樓水磨石地面迸濺冰涼水花。林晚裹緊單薄校服站在廊檐下，
水汽鉆入骨髓。藍色山地車劈開雨幕急剎在她面前，車輪甩出泥點?！澳弥?/p>
”周嶼不由分說把傘塞進她手里，濃眉上掛滿雨珠，“物理筆記本濕了，
林老師得給我開小灶賠罪！”話音未落已頂著書包沖向停車場。
雨水瞬間澆透他寬大的校服外套，深色布料緊貼后背凸出肩胛骨的嶙峋輪廓。
騎出十幾米他猛地回頭，隔著厚重雨簾奮力揮手，咧嘴露出的白牙在漫天鉛灰中灼亮得燙眼。
林晚撐傘僵立原地，垂下的指節無意識摳緊了冰涼傘柄上殘留的他的體溫。
那晚她寫完競賽題已是深夜，窗外雨聲漸歇，桌角手機屏幕亮起幽光。
她點開唯一存著的號碼，刪刪減減，最終只發出三個字：【感冒沒？】。
十秒后嗡嗡震動：【洗熱水澡了！林大學霸的關心抵十包板藍根！
（咧嘴笑）】甜蜜的日子如同被鍍了層淺金色玻璃紙，透明又脆弱。期末考試前兩周，
周嶼忽然從教室蒸發。再出現時，他眼底鋪滿紅血絲，校服皺得像腌菜葉子，
走路時肩膀垮塌。林晚在座位上默寫化學方程式，
余光瞥見他避開所有同學視線徑直走向座位，
連往常習慣性地朝她方向看的小動作都消失無蹤。沉默像一層無聲蔓延的苔蘚。
真相從角落里兩個嚼舌根的女生口中飄進她耳中：“嶼哥家那個小傻子弟弟死了，
葬禮哭靈得守通宵……”“噓！要命！不是那孩子是他家‘財神爺’嗎？說沒了生意全垮了？
”午休時間溜冰場冷清得像停尸房。周嶼約她到這里。林晚心沉到冰面下。
當看到周嶼主動牽著一個外校女生滑過冰場中心，兩人停在防護欄邊那女生“不小心”絆倒，
他立刻伸手環住對方腰時，林晚最后的呼吸瞬間凍結成冰碴。她滑過去，
冰刀在周嶼面前猛地剎停，冷聲問：“周嶼，好玩嗎？”周嶼眼神不看她，
只盯著女生耳后的碎發：“挺好?！绷滞矶⒅麄饶樕辖┯矤科鸬木聘C?！拔覀兙瓦@樣吧，
”他聲音像生銹的鐵釘刮過木板，“你別耽誤學習。
”林晚全身的血液轟然沖上頭頂又倏地褪去。她緊咬槽牙，
滑板帶著巨大的力量蹬向反方向：“算我眼瞎?！北婺Σ谅暭怃J如泣，
她挺直脊背沖出大門，身后周嶼無聲地抬起手，想抓住她揚起的馬尾辮末端，卻又頹然垂下。
高三的冬天寒冷徹骨。林晚的成績條上名次穩坐年級前三。每次路過籃球場，
周嶼拍球的悶響總像隔著一層玻璃。小賣部暖氣融融的貨架前，林晚拿著桶裝泡面排隊，
周嶼站在后方三步遠處，手里捏著同款紅燒牛肉面。
她余光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如芒刺在背，直到付款離開，自始至終，
目光如透明空氣般穿透他站立的位置，連發梢都沒偏移一分。七年光陰像滑溜的玻璃珠，
從指縫無聲墜落。
活被徐銘這個溫和有力的男人妥帖填滿——他是實驗室項目搭檔變摯友再變伴侶的完美腳本，
連向她求婚時都體貼地避開她加班做實驗的波谷期。
壯壯的降生則徹底重塑了她世界的坐標軸。除夕前的超市像打翻了的顏料桶。
暖橘色的年貨堆砌得觸目驚心，空氣彌漫著生鮮區清冽的水腥氣。
徐銘推著滿載的車耐心排隊，懷里的壯壯伸手夠貨架上掛著的中國結流蘇。
林晚順手拿起冷藏貨架一排用紫薯粉做的卡通面點塞進車里哄兒子，剛抬眼——貨架另一頭，
周嶼穿著半舊深灰羽絨服，拎著兩箱打折牛奶定在原地。陽光穿透落地窗落在他臉側，
下頜骨線條比高中時剛硬許多，眼下的淡青色透出疲憊，嘴角的弧度帶著拘謹?！爸軒Z？
”林晚下意識脫口而出。周嶼瞳孔收縮了一瞬，喉結滾動：“……林晚？
”他目光飛快掃過徐銘和他懷里的壯壯，嘴角的弧度更勉強，“好巧?！薄笆俏颐妹茫?/p>
”他像驚醒般猛地回神，慌忙拉過身后探頭探腦的年輕女孩介紹，“周棠。
”女孩大眼睛忽閃，興奮湊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