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風,凜冽得像打磨了千百遍的刀子,刮過連城城外空曠的官道。王瑜勒緊韁繩,
座下那匹青鬃馬噴出一團團濃厚的白氣,撞在冰冷的鐵轡頭上,瞬息凝成細碎的冰凌,
簌簌往下落。她裹緊身上半舊的灰鼠皮斗篷,風帽深深壓過眉眼,只露出緊抿的唇線,
目光投向南方——京都的方向,女官濯選就在那里等著她。
前方驛站的昏黃燈火在暮色四合的風雪中搖曳,如同遙遠海面上的孤島燈塔。王瑜翻身下馬,
將韁繩拋給迎上來的驛卒,跺掉靴子上沉重的雪塊,掀開厚重的擋風氈簾,
一頭扎進驛站大堂混雜著汗味、劣質炭煙和食物暖香的渾濁空氣里。
大堂角落的騷動異常刺耳。幾個穿著綢緞、仆役模樣的人圍著一個縮在墻角的年輕女子,
為首那個三角眼的男人正涎著臉,油膩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女子慘白的臉上:“小娘子,
陪爺幾個喝一杯,暖和暖和……”女子瑟瑟發抖,像一片狂風中的枯葉,徒勞地往后縮著,
眼淚無聲地滑落。王瑜腳步頓住,眉頭微蹙,手習慣性地按向腰間——那里空空如也。
上京參選,路上經過幾次風雪佩刀早已丟在路上。她深吸一口氣,正要上前,
一道清越的聲音卻先一步響起,不高,卻像冰棱碎裂般清晰,瞬間切斷了那令人作嘔的調笑。
“手,拿開。”王瑜循聲望去。靠窗的桌邊,坐著一位年輕公子。月白色的錦袍一塵不染,
領口袖緣滾著銀狐裘,襯得一張臉清俊得近乎有些冷冽。他獨自一人,面前只放著一杯清茶,
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唯獨那雙眼睛,平靜無波地投向角落,像結了冰的深潭。
三角眼一愣,旋即惱怒地轉過頭:“哪來的小白臉,管你爺爺的閑……”話音未落,
那月白身影已如一道輕煙般掠至近前。動作快得王瑜只覺眼前一花,只聽“咔嚓”一聲脆響,
緊接著是殺豬般的慘嚎。三角眼那只伸向女子的手腕,
已被那公子以一種極其刁鉆利落的手法反擰脫臼,軟綿綿地垂了下來。“滾。
”公子薄唇輕啟,只吐出一個字。那幾個惡仆被這雷霆手段徹底震懾,
看著自家頭領抱著胳膊在地上哀嚎打滾,哪還敢停留,慌忙架起他,
連滾帶爬地撞開驛站大門,消失在風雪里。角落里那女子這才回過神,
慌忙對著月白身影叩頭:“多謝公子!多謝公子救命!”公子并未多言,只微微頷首,
便轉身,目光卻似不經意地掃過站在不遠處的王瑜。
那目光在王瑜按向腰間的手的位置短暫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平靜無波。
他走回自己的桌邊坐下,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姿態從容,
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塵埃。王瑜默默走到另一張空桌坐下,
要了簡單的面食和熱水。大堂里恢復了嘈雜,
但許多目光都若有若無地瞟向窗邊那位出手不凡的年輕公子。
驛站伙計很快端上了熱騰騰的面條,蒸騰的熱氣暫時驅散了周遭的寒意。她剛拿起筷子,
一個聲音便在桌對面響起。“北地風大,雪急路滑,獨行不易。
”那位月白錦袍的公子不知何時已站在桌旁,唇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目光坦蕩地落在王瑜臉上,“不如結個伴兒?路上也好彼此照應,安全些。”王瑜抬眼,
迎上對方的目光。那眼睛極亮,清澈見底,深處卻又似乎藏著些別的東西,讓人看不真切。
她想起剛才那快如閃電、狠辣精準的卸骨手法,絕非尋常富家子弟所能掌握。這“公子”,
不簡單。“萍水相逢,”王瑜放下筷子,聲音平靜,
“公子不怕所托非人?”對方笑意深了些,
自顧自在她對面坐下:“怕什么?姑娘從北地而來,此地乃是連城去往京都官道上的驛站,
姑娘此行是去京都參選女官的吧?既是同道,何分彼此。在下姓梁,單名一個‘和’字。
”梁和。王瑜心中默念一遍,面上不動聲色,只點點頭:“王瑜。”“王姑娘,
”梁和拿起桌上的空杯,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姿態閑適,“北地酷寒,風雪不歇,
明日同行可好?”窗外風雪呼嘯。王瑜看了看梁和那雙明亮坦蕩的眼,
又想起方才他出手時干脆利落的背影。片刻后,她端起自己的水碗,
輕輕碰了一下梁和手中的杯沿:“好。”風雪在第二日清晨小了許多,
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官道上的積雪被來往的車轍馬蹄壓實,走起來反倒比昨日輕松些。
兩騎并轡而行,青鬃馬沉穩,梁和那匹通體雪白、四蹄如墨的駿馬則顯得神駿非凡。
行了大半日,繞過一道覆滿積雪的山梁,前方視野豁然開朗。山坳里,
一片規模不小的莊院靜靜臥在雪被之下。青瓦白墻,飛檐斗拱依稀可見舊日的精致氣象,
只是許多地方墻皮剝落,門庭冷落,透著一股繁華落盡的蕭索。莊院前立著一塊殘損的石碑,
字跡被風霜侵蝕得模糊,但尚能辨認出“文淵”二字。“文淵皇后舊居?”王瑜勒住馬,
有些意外。梁和望著那片沉寂的莊園,眼神有些飄忽,握著韁繩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些。
“嗯,”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路過此地···聽聞景致尚可,
進去歇歇腳吧。”守園的是個鬢發皆白、腰背佝僂的老宮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宮裝,
動作遲緩。見到來人,渾濁的眼睛費力地辨認著。待梁和遞過一塊小小的銀稞子,
并溫言道明只是路過想看看娘娘舊居時,老宮人布滿褶皺的臉上才擠出一絲笑容,
顫巍巍地引著他們往里走。庭院深深,積雪覆蓋著昔日花圃的輪廓,假山池沼都已荒蕪冰封。
穿過幾重寂靜的院落,老宮人推開一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房門。
一股混合著陳舊木料、塵土和淡淡梅花香氣的涼氣撲面而來。屋內陳設簡單,
靠窗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桌,上面整齊擺放著筆墨紙硯,硯臺里的墨早已干涸。最引人注目的,
是桌角疊放著的幾件尚未完工的衣裳。月白色的素錦料子,
剪裁樣式卻與當下流行的女裝截然不同,窄袖收腰,
更像…官袍的雛形?一件未縫制好的素錦官袍靜靜躺在桌上,窄袖收腰的樣式,
針腳細密卻中斷在肩線處,仿佛一聲戛然而止的嘆息。旁邊散落著幾張泛黃的紙,
墨跡勾勒著女官冠服的圖樣。“娘娘心善吶…...”老宮人用枯瘦的手撫摸著那疊衣裳,
布滿老年斑的手背微微顫抖,渾濁的眼睛望著虛空,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總說女子也該有學識,也該有個正經出身,為國效力…這官服,是她親手畫的樣子,
說要給那些考出來的女官們穿…...娘娘針線活兒不好,便交給老奴,
可惜啊…...”她重重嘆了口氣,聲音哽咽,“沒等到穿上的人。”梁和站在桌邊,
指尖輕輕拂過那件未完成的官袍領口冰涼的刺繡,動作輕得仿佛怕驚醒什么。他垂著眼,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遮住了所有情緒,只留下下頜線繃緊的冷硬弧度。
“陛下…...待娘娘是極好的。”老宮人抹了抹眼角,自顧自地絮叨下去,像是在說服誰,
“娘娘后來鳳體違和,病得重了,陛下憂心得緊,湯藥都是陛下親自嘗過溫涼,
才端給娘娘的…親手喂的啊…”她反復念叨著“親手喂的”幾個字,聲音越來越低,
最終化作一聲悠長的、帶著無盡悲涼的嘆息,消散在冰冷的、積滿灰塵的空氣里。
王瑜默默看著梁和挺直卻微微僵硬的背影,
又看了看老宮人臉上那混合著懷念與某種更深沉痛楚的神情,心頭莫名地籠上一層陰翳。
那“親手喂藥”的深情,此刻聽來,竟無端生出一種粘稠冰冷的寒意,無聲無息地纏繞上來。
梁和依舊背對著他們,手指蜷縮在冰冷的錦袍袖中,
只有肩胛骨在舊宮人絮叨“陛下親手喂藥”時,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像承受著無形的重擊。離開文淵舊居時,天光更顯慘淡。兩人一路無話,
只有馬蹄踏碎積雪的單調聲響。梁和策馬在前,
月白的背影在鉛灰的天幕下顯得異常單薄而沉默。王瑜看著那背影,
總覺得有股無形的、沉重的氣息纏繞著他,與這北地的酷寒融為一體。數日后,
京都巍峨的城墻終于出現在視野盡頭。巨大的陰影投在覆雪的平原上,
沉默地宣示著皇權的森嚴。入了城,
喧囂的人聲、車馬聲、各色店鋪招攬生意的吆喝聲混雜著春日特有的食物香氣撲面而來,
與北地的空曠寂寥截然不同。撲面而來的喧囂市聲裏挾著暖爐炭氣與食物香味,
瞬間將人拉入紅塵萬丈。梁和熟稔地引著王瑜,拐進朱雀大街旁一條稍顯清凈的巷子。
巷口挑著一面褪色的“聽松”布招。茶館里人聲鼎沸,
說書先生醒木拍桌的脆響和茶客們的喝彩聲交織。他們尋了二樓一個臨窗的角落坐下,
點了一壺上好的云霧。茶香裊裊,稍稍驅散了旅途的疲憊和心頭莫名的沉重。樓下大堂,
前個說書人還在唾沫橫飛地講著一段前朝秘聞,引來眾人哄堂大笑,
后者便話頭一轉講起了文淵皇后舊事。(驚堂木一響)列位看官,
且聽在下道一段巾幗不讓須眉的傳奇,一曲鐵血鑄就、柔情百轉的悲歌!今日書場,
咱們要說的,便是那煌煌史冊上獨一份兒的奇女子——文淵皇后!話說這北地朔風,
最是凜冽如刀,可也偏偏養出了最硬的骨頭,最烈的性子。文淵皇后,
便是這苦寒之地孕育的一顆明珠,
更是一柄出鞘即飲血的利劍!她生在北疆赫赫有名的將門之家,
父兄皆是頂天立地、令胡虜喪膽的名將。只可惜啊,這沙場無情,忠魂早逝!父親血染黃沙,
兄長馬革裹尸,偌大的將軍府,竟只剩下一縷孤女香魂,
和那刻入骨髓的國仇家恨!(一拍醒木)尋常閨閣女兒,此刻或已哭斷柔腸,
或已認命深鎖繡樓。可這位小姐,偏生是個逆天改命的主兒!年方十五,豆蔻梢頭,
她竟束胸纏發,褪下羅裙換鐵衣!好一個膽大包天的女嬌娥,懷揣著父兄的英魂,
背負著血海深仇,一頭便扎進了那虎狼成群的軍營行伍之中!列位,您想想,
那軍營是何等去處?刀頭舔血,枕戈待旦!可她硬是憑著一股子狠勁,一身家傳的武藝韜略,
在那群糙漢子堆里,殺出了一條血路!(語調漸昂)從最末等的小卒做起,
她一步一個血印!沖鋒陷陣,她身先士卒,手中長槍如游龍出海,
專挑那匈奴悍將的咽喉!運籌帷幄,她心思縝密,
排兵布陣竟不輸久經沙場的老帥!寒來暑往,幾度春秋,血與火的淬煉,
硬是將一個閨中弱質,鍛成了北疆軍中威名赫赫的“冷面閻羅”!她麾下的將士,
哪個不是心服口服?對面的匈奴韃子,但聞“文校尉”三字,那是兩股戰戰,
幾欲先逃!真真是“文淵”旗號所至,
胡馬不敢南窺!這哪里是女子?分明是鎮守國門的鐵血戰神!(聲音轉緩,
帶一絲神秘)有道是,龍潛于淵,自有識珠慧眼。彼時還是成王的陛下,奉旨巡邊督軍。
這位王爺何等精明?目光如炬!縱使文淵將軍掩飾得再好,那眉宇間偶爾流露的英秀之氣,
那身姿里藏不住的靈動機敏,終究是紙包不住火。成王殿下不動聲色,暗中留意,幾番試探,
幾番共歷生死險境,這層驚世駭俗的窗戶紙,
終是被捅破了!(語氣溫柔)妙就妙在這識破之后!成王并未震怒于欺君,
亦未輕視其女兒身,反是深敬其膽魄才略,更憐其身世孤苦。沙場烽煙里并肩作戰,
月下營帳中秉燭長談。一個是心懷天下的龍潛之君,一個是胸藏丘壑的奇女子。金戈鐵馬間,
那惺惺相惜之意,竟悄然化作了繞指柔情,情愫暗生,如春草蔓發,不可斷絕。
一個是慧眼識英雌,一個是芳心許明主,這段情緣,
當真是鐵血澆灌出的奇花!(醒木再響)后來,天命所歸,成王登基,君臨天下。
新皇登基后的第一道震動朝野的圣旨,
便是冊封那位名動邊關的“文校尉”為皇后!文淵二字,既是她昔日威震北疆的旗號,
更是皇帝對她“文韜武略,淵渟岳峙”的無上贊譽!龍袍鳳冠加身,
她完成了從沙場驍將到母儀天下的驚人蛻變!(語調激昂)然而,這位皇后娘娘,
豈是那安坐深宮、只知賞花調脂的尋常國母?她心中裝著北地風沙里掙扎的百姓,
更裝著天下所有被埋沒的才俊與巾幗!她深知,國之大計,首在得人!于是,力排眾議,
鼎力相助皇帝,將那只看門第出身的舊制打破,在民間廣開科舉之門,
讓寒門士子有了魚躍龍門的青云路!此乃千古德政!(聲音拔高,
充滿贊嘆)更令人擊節叫絕者,是她親手推動了“女官濯選制”!列位,
這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啊!誰說女子只能困守內閣?文淵皇后以自身傳奇為證,
向天下昭示:女子之才,亦可安邦定國!從此,宮闈之內,六尚女官,各司其職,
才女得以施展抱負,多少深閨才女因此得見天日,
多少農婦織女焚香禱祝這位“活菩薩”!民心所向,如江河奔涌,文淵皇后之名,
真真是萬民敬仰,德澤蒼生!(語氣急轉直下,充滿悲涼)然,天妒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