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時，阿蘅正在碾磨新采的七星草。
青石藥臼里碧綠的汁液濺上粗布裙裾，她抬頭看見十丈外的山道上，銀甲將軍正從馬背跌落。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凌淵的血。暗紅液體順著玄鐵甲胄的裂痕蜿蜒，
在夕陽下折射出妖異的紫光。她攙起這個比自己高兩頭的男子時，
聞到了鐵銹味里混著的龍涎香。“姑娘...莫要聲張...”他滾燙的掌心貼在她腕間，
虎口處有道新月形疤痕。山霧漫過阿蘅沾血的草鞋時，凌淵正靠在她單薄的肩頭絮語。
凌淵因失血蒼白的唇不斷開合，熱氣拂過她耳后碎發：“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阿蘅專注盯著腳下濕滑的苔蘚，左手將止血的紫珠草又往他肋間壓緊三分。
直到阿蘅把凌淵安置在竹榻上，阿蘅才從樟木箱底翻出半卷宣紙。
凌淵看著她咬開筆桿的狼毫，突然意識到方才兩個時辰的山路間，
這姑娘回應他的只有攙扶時輕拍他手背的觸感。暮色在阿蘅的睫毛上碎成星子時，
凌淵終于讀懂了她的沉默。原來她聽不見也不能開口說話。
阿蘅提筆寫下“白及草搗汁可鎮痛”。凌淵忽然攥住她懸腕的手，
筆尖在“可鎮痛”的“痛”字上重重頓住。松煙墨混著兩人交纏的血氣，
在宣紙綻開一朵并蒂蓮。他看見自己映在她瞳孔里的唇形，而她用二十年寂然無聲，
將回音釀成此刻眼波里晃動的月影。窗外掠過一只失群的青鳥，阿蘅抽出被凌淵握住的手。
當最后一縷天光淹沒在忍冬藤下，凌淵忽然將掌心覆上她研墨的手。
筆桿在雙重溫度里彎成月老祠前的合歡枝，他引著她在“可鎮痛”旁落下新句：“無礙，
多謝姑娘。”阿蘅的睫毛忽而輕顫，像被細雨驚擾的鳳尾蝶，
抖落了鱗翅上五百年來無人識破的讖語。墨跡在泛黃的紙面洇開，
阿蘅繼續寫下：“公子傷及肺經，三日內忌言語。”凌淵怔忡地望著她垂落的睫毛，
那上面還沾著采藥時蹭到的蒼耳子。他蘸著傷口滲出的血在宣紙上繼續寫道：“好。
”日子緩緩，一晃凌淵已在阿蘅的茅屋中養傷已有兩月有余。山風卷著碎雪灌進茅屋時，
阿蘅正往凌淵已傷好大半的傷口處涂紫珠草汁。凌淵突然捏住阿蘅的手腕，
又指指自己虎口的新月疤痕。阿蘅睫毛顫了顫，沾著藥汁在他紙上寫下：“這疤痕還痛嗎。
”凌淵瞳孔微縮：“早不疼了。”……這日，霜色漫上窗欞，
凌淵開始數阿蘅發間沾著的草藥碎屑。晨光透過茅草縫隙落在阿蘅頸側，
將碾藥時揚起的紫珠草粉末鍍成星塵，凌淵望著阿蘅隨搗藥槌起落而顫動的睫毛，
突然希望肋間的快好的劍傷愈合得再慢些。……每日子時換藥成了秘而不宣的儀式。
阿蘅解開繃帶時總會先呵暖掌心，溫熱指腹撫過傷口的觸感。
他蘸著藥汁在宣紙寫“白及草味苦”，她便笑著在旁畫只偷蜜的熊，
糖罐上標著“槐花蜜三錢可調甘”。
第三場雪落時凌淵用艾草灰在宣紙角落描了座歪斜的鵲橋。阿蘅正將曬干的忍冬花串成簾，
回頭時撞見他慌忙遮紙的動作。她淺笑著抽走宣紙，
卻看到宣紙背面早被凌淵寫滿了“娶”字。最后一片痂脫落的清晨，
凌淵看著阿蘅踮腳采檐下冰凌的背影，靈力突然在胸腔炸開千盞天燈。
她轉身時發梢的冰晶正巧墜入他掌心，融成一句不敢訴諸筆墨的判詞，
原來司命簿上所謂情劫，是藥杵搗碎星輝時濺起的塵，
是聾啞少女讀不懂唇語卻精準回握的指尖溫度，是宣紙寫盡后，他在她掌心畫圈時，
兩人同時顫動的睫羽振出的，比三界所有雷鳴更震耳欲聾的寂靜。
……草廬里藥香氤氳了七日。第七日破曉，凌淵倚在竹榻上替她綰發，
銅鏡里映出他指尖纏繞的銀絲絳。“待我歸朝復命，
定以八抬大轎回來娶你...”話音剛落，窗外的戰馬突然嘶鳴。
阿蘅將浸著藥香的青玉鈴鐺塞進他掌心，卻不知曉鈴鐺內側已悄然生出情蠱特有的并蒂蓮紋。
……又是一場大雪過后的清晨，凌淵準備這日動身回府。“等我。
等我回府中打點好一切回來娶你。”凌淵劍鞘點地，震起青石板上細沙，組成遒勁的承諾。
阿蘅剛要伸手觸碰，窗外戰馬嘶鳴震碎沙字。凌淵翻身上馬前，
突然俯身彎腰親向阿蘅的額頭：“等我。”凌淵離開的第三日。
在天界就一直喜歡凌淵的上神瑤光撫過窺心鏡的手在發抖。鏡中凌淵正對著枚青玉鈴鐺出神，
指腹反復摩挲鈴舌處的蓮花刻痕。這是她九百年來第一次想要違逆天規，
忘情蠱在瓷瓶里發出幽藍熒光，映得她眼角淚痣猩紅如血。
瑤光目光猙獰的自顧自道：“在人間歷劫的戰神凌淵竟喜歡上了人界的聾啞女。
他竟喜歡上了一個聾子，一個聾子，哈哈哈哈哈。”這日。
瑤光不顧違反天規仍然執意下界來到阿蘅所住的茅屋。瑤光踩著阿蘅指尖踏進藥圃，
十五只銀鈴在裙裾間叮當作響。
她故意用傳音術將聲音灌入阿蘅識海：“我該跟你介紹一下我是誰，我是他的妻子，
他回府后把你和他的事都盡數已告訴我，雖然我們都感激你救了他，
但是他說你盡然覺得他會喜歡上一個聾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說你比御獸園的靈猴有趣多了。好玩，好逗。
”瑤光染著丹蔻的指尖拂過凌淵留在桌上的那些宣紙劍痕：“你是啞巴是個聾子，
他怎么可能會看的上你，哈哈哈哈哈……”阿蘅臉色煞白讓瑤光出去，
卻發現她根本推不動瑤光。這一刻的她腦海中出現了那些年村民刻在門框上的“怪物”。
所有人都是這么看自己的。“想知道他怎么吻你嗎？”瑤光掐訣幻化出凌淵虛影，
玄鐵護腕扣著阿蘅后頸的姿勢，與那日茅草堆里的溫存分毫不差。
幻象中的凌淵突然譏笑：“本君會碰這種殘缺之物？”阿蘅拿起藥杵砸向幻影的瞬間，
瑤光彈指擊碎阿蘅束發的草繩。三千青絲散落肩頭，桌上的宣紙也被吹進窗戶的風吹起，
吹的滿屋都是，宣紙上他對她的那些愛意此刻成了最刺目的羞辱印記。“你是誰，
為何會在我們屋中。”此時從屋外走進一六旬婦人。她正是阿衡唯一的親人，阿蘅的姥姥。
“姥姥，你回來了。”阿蘅看向她姥姥比劃道。“出去游歷了半年，
學到了一些更難的醫術變急著回來教與你，她是誰，她是在欺負你嗎？”姥姥關心的比劃著。
“無事，姥姥。”阿蘅對著姥姥比劃后轉身看向瑤光，她再一次的推著瑤光出去。
瑤光邊譏笑著邊再次用傳音術將聲音灌入阿蘅識海：“這狗地方我怎么愿意待，我這就離開，
并且再也不會再來這，還有他，他也不會再來這。”說完，瑤光頭也不回的出了去。
……“阿蘅，姥姥這次回來后發現你一直心中不悶，到底是怎么了，
姥姥出去這段時候你到底發生了什么。”姥姥關切的看著阿蘅比劃著。
阿蘅淺笑著比劃道：“無事，阿蘅就是想吃東邊街上的那家糕點了，
姥姥可愿陪阿蘅一起出去買來嘗嘗。”“走吧。”姥姥笑著點了點頭。
她牽著阿蘅的手走在熱鬧的大街上。沒一會，一群人攔住了她們的去路。“喲，
這小女子長的可是標準啊，小爺我喜歡，帶回去。
”只見一紈绔男子色眼迷離的盯著阿蘅后對其手下擺了擺手。“你們想干什么？
”姥姥護在阿蘅身前呵斥道。紈绔男子一把推開姥姥使她重重的摔倒在地。
阿蘅抬手拼命的比劃著，她試圖想發出些什么卻只有啊啊的無力感。“喲，
原來是個啞巴不會說話的，可惜了這幅長相，不過不打緊，小爺我還沒玩過啞巴。
帶回去小爺我得好好玩上兩天。”紈绔男子繼續譏笑道。
阿蘅看了看倒地的姥姥拼命的撲向紈绔男子。紈绔男子見狀掐著她喉嚨。
此刻她分明聽不見對方淫笑，卻清晰感知到喉骨震顫的頻率，
正如同齡孩童們模仿她嘶啞的“啊啊”聲時，噴在她臉上的唾沫星子。“裝什么貞潔烈女！
”紈绔男子嘴唇開合間，阿蘅又好像看到十二年前私塾窗外的口型。
蒙學夫子曾用戒尺戳著她胸口石板：“天地玄黃都不會寫的廢物，滾出去撿藥草吧。
”此時天空忽然下起了漂泊大雨。姥姥的白發浸在雨水里，
像極了被野孩子們撕碎的《神農百草經》。姥姥用盡全身力氣爬起沖向紈绔男子，
只見紈绔男子的手下拿起大刀砍向了姥姥。就這致命一刀姥姥瞬間倒下。
她未曾對阿蘅留下只言片語，只留下那無盡悲泣的眼神。阿蘅用盡全身力氣擺脫紈绔的拉扯，
她跪著爬向姥姥那具佝僂身軀，手心蹭過粗糲石板的觸感，突然變成六歲生辰那日，
村里少年搶走她裝草藥的竹簍，把曬干的紫蘇葉塞進她嘴里，
地面碎陶片在她膝蓋割出新月形傷口。阿蘅抱著姥姥的軀體拼命的搖動著姥姥，
可是姥姥沒有再回應一二，淚水止不住的落下，阿蘅努力的想發聲，
可唯有“啊啊”聲更凄厲了些。此刻，阿蘅心底的魔氣慢慢的從那些舊傷疤里噴涌而出。
“天道罰我聾啞，卻讓我能摸出將死之人的脈象，我和姥姥一心學醫救人，
從未做過任何壞事，可世人為何要這般辱我，傷我。”阿蘅扯斷頸間姥姥編的藥草繩，
枯萎的夜交藤瞬間化作毒蟒。她扯下手腕處的青玉鈴鐺砸下并踩碎滿地鈴鐺碎片，瞬間，
在她眼角繪出魔族圖騰。黑霧不斷的從她頭頂冒出。“怪物！”圍觀人群尖叫逃竄，
這二字的口型阿蘅最熟悉不過。十歲那場山火后，里正帶人舉著火把圍住茅屋，
他們翕動的嘴唇在火光里扭曲成無數個“怪物”，
只因她在焦土中挖出的藥草救活了垂死的縣令千金。黑霧纏上紈绔男子脖頸時，
阿蘅右眼突然看見五歲的自己，那是蜷縮在狼穴深處的女嬰，
被獵戶用鐵叉挑著破襁褓扔到姥姥門前。原來當年那些模糊晃動的光影，
是村民們在夜色下對著她高喊“怪物”。要不是因為姥姥，自己早已活不下去了，
可如今這世間唯一愛自己的姥姥也不在了。阿蘅突然放聲大笑。
翻涌的魔氣將笑聲扭曲成三途川的咆哮，方圓百里的藥草在聲浪中燃起幽藍火焰。
“原來這就是聲音，她聽著自己的笑聲。”她撫摸著喉間崩裂的禁言咒，
掌心接住滾落的血淚。
那些猩紅液體在魔氣中凝結成走馬燈：“七歲女孩蹲在河灘用葦桿教螞蟻辨識止血草，
十二歲少女徹夜為瘟疫村落熬煮藥湯卻被砸碎陶罐，
十六歲生辰那日攥著銀鈴在懸崖邊采下的九死還魂草。”這一生，她從未做過壞事，
她都在采藥救人。她不明白為何他們要叫她怪物，就因為她是聾啞的，就要欺辱她嗎。
還有他，凌淵。為何世人都要這般恩將仇報。為何世人都要這般對她。她不明白。
魔尊的虛影在她背后展開永夜之幕：“看見了嗎？那些你救過的村民一直都在傷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