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晨霧如同垂死的幽靈,依舊戀戀不舍地纏繞著青石鎮低矮破敗的房舍。韓冰背著那個沉甸甸的舊背包,沿著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一步步走出了小鎮的邊緣。身后,那點微弱的、帶著廉價香氣的吞咽聲,早已被空曠的寂靜吞噬,連同那個被遺棄的小鎮一起,迅速沉入記憶冰冷的水底。
腳下的路,在鎮口突兀地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寬闊、筆直、泛著灰白色的水泥國道,像一條巨大的、僵死的巨蟒,向著未知的遠方無限延伸。路的兩旁,是收割后裸露著褐色根茬的廣闊田野,無邊無際,一直鋪展到遠處被薄霧模糊的低矮山丘腳下。田野空曠得令人心悸,只有零星幾堆焚燒秸稈留下的、冒著裊裊青煙的黑色灰燼,像大地尚未愈合的傷疤。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焦糊味、干燥的塵土氣息,以及一種被烈日反復曝曬后土地特有的、帶著苦澀的荒蕪感。
七月的驕陽,在上午九點左右,便已展現出它不容置疑的威嚴,脫下沉重的外套。雖然天空依舊灰白,云層厚重,但陽光穿透云層縫隙投下的光柱,卻帶著灼人的熱量,毫無遮擋地傾瀉在毫無遮攔的國道上。路面蒸騰起肉眼可見的、扭曲空氣的熱浪。氣溫在飛速攀升,濕冷的晨霧早已被驅散,空氣變得干燥、滾燙,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一團灼熱的砂礫。
韓冰踏上國道滾燙的水泥路面。鞋底傳來清晰的灼熱感。他調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帶,帆布粗糙的質感摩擦著汗濕的T恤,沉甸甸的重量清晰地壓迫著肩胛骨。背包里裝著賬本、藥瓶、衣物、證件、檔案…以及那9千元構成的“自由”,此刻卻像一座山,壓在他這具早已發出警報的軀體上。
他選擇沿著國道邊緣徒步前行。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只是離開。離開那個小鎮,離開那列火車,離開所有熟悉或陌生的、可能帶來干擾的節點。讓這條冰冷的水泥長蛇,帶他去更徹底的荒蕪。
最初的幾公里,腳步還算平穩。身體在行走中微微發熱,驅散了候車室里殘留的寒意。但很快,陽光的毒辣和國道的空曠便顯露出猙獰的面目。
汗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從全身每一個毛孔里洶涌而出。額發緊貼在汗濕的額角,汗水順著鬢角、脖頸、脊背瘋狂地流淌,在洗得發灰的舊T恤上迅速洇開大片深色的汗漬,又被滾燙的空氣和陽光飛快地烤干,留下白色的鹽霜。濕了又干,干了又濕,T恤變得又硬又粘,摩擦著皮膚,帶來刺癢的不適。每一次邁步,都感覺小腿肌肉在沉重地抗議。
更可怕的是太陽。沒有樹蔭,沒有建筑遮擋?;野咨奶炜障褚粋€巨大的、倒扣的蒸籠蓋,將灼熱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水泥路面反射著刺眼的白光,像無數面小鏡子,晃得人頭暈目眩。陽光直接炙烤著頭皮和裸露的脖頸、手臂,皮膚很快便感到火辣辣的刺痛,仿佛要被烤焦??諝飧稍锏孟褚粔K吸水的海綿,瘋狂地吮吸著他身體里的水分。
身體的疲憊和外在的酷熱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網。腳步越來越沉重,像灌了鉛。呼吸變得粗重而短促,每一次吸氣,滾燙的空氣都灼燒著氣管。視線因為汗水和強光而有些模糊,國道上單調重復的景象——灰白的水泥路面、褐色的田野、遠處模糊的山丘輪廓——在熱浪中扭曲晃動,像海市蜃樓。
就在這時,太陽穴深處那熟悉的、沉悶的鈍痛,開始蠢蠢欲動。像一把埋在灰燼里的鈍刀,被這酷熱和疲憊重新喚醒,一下,又一下,固執地敲打著他的神經。視野的邊緣,再次泛起熟悉的、細微的雪花點,像老電視信號不良時的干擾。
他咬緊牙關,強迫自己忽略身體的抗議,繼續邁步。一步。又一步。鞋底摩擦著滾燙粗糙的水泥路面,發出單調而枯燥的沙沙聲。這聲音,連同他粗重的喘息和心臟在胸腔里沉悶的搏動,成了這荒蕪世界里唯一的節奏。
國道并非完全死寂。偶爾,會有巨大的、噴著黑煙的卡車,如同咆哮的鋼鐵怪獸,從身后或對面呼嘯而來。車輪碾過路面,卷起漫天黃色的塵土,如同沙塵暴般瞬間將他吞沒!
塵土嗆入口鼻,鉆進眼睛,黏在汗濕的皮膚上。韓冰不得不立刻停下腳步,緊閉雙眼,屏住呼吸,用胳膊死死捂住口鼻,弓著腰,等待著這狂暴的、充滿柴油尾氣和土腥味的“風暴”過去?;覊m落定后,他整個人都蒙上了一層灰撲撲的土黃色,頭發、眉毛、睫毛都沾滿了細小的沙粒,嘴里全是苦澀的土腥味。他劇烈地咳嗽著,吐掉嘴里的沙土,用沾滿灰塵的手背抹去糊住眼睛的泥汗,視野一片模糊刺痛。
卡車早已絕塵而去,只留下引擎的轟鳴在空曠的田野間回蕩,慢慢消散。
他喘息著,重新邁開腳步,像一個剛從土里刨出來的泥人,在滾燙的國道上繼續跋涉。
時間在酷熱、疲憊、塵土和頭痛的反復折磨中緩慢流逝。太陽越升越高,像一個巨大的、無情的火球懸掛在灰白的天空。國道上的熱浪扭曲得更加厲害。韓冰感覺自己的體力正在飛速流逝。腿像灌滿了鉛,每一次抬起都異常艱難。汗水流進眼睛里,帶來火辣辣的刺痛。喉嚨干得如同龜裂的土地,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保溫杯在背包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誘惑著他。
終于,在又一陣劇烈的眩暈和視野邊緣雪花點的瘋狂閃爍中,他停下了腳步。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他靠在一根孤零零立在路邊的、銹跡斑斑的公里樁上。樁子上模糊的數字顯示他已經走了幾公里。
他需要休息。需要水。
他艱難地卸下肩上的背包。帆布帶早已被汗水和灰塵浸透,變得又濕又滑又沉重。背包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揚起一小片塵土。他靠著公里樁滑坐到滾燙的路基邊緣。粗糙的碎石硌著屁股,但此刻的疲憊讓他幾乎感覺不到。
他拉開背包拉鏈,摸索著拿出那個磨舊的軍綠色保溫杯。擰開蓋子,里面冰涼的涼白開只剩下小半杯。他貪婪地、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冰冷的水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短暫的、近乎奢侈的清涼和舒緩。他不敢多喝,只潤濕了干裂的嘴唇和冒煙的喉嚨,便強忍著巨大的渴望,將杯蓋重新擰緊。
身體剛一松懈,被酷熱和行走暫時壓制的頭痛便如同掙脫了束縛的猛獸,瞬間咆哮著沖了上來!不再是沉悶的鈍痛,而是變成了劇烈的、撕裂般的脹痛!像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顱內瘋狂穿刺攪動!視野瞬間被扭曲的色塊和瘋狂閃爍的雪花點完全占據!眼前發黑,天旋地轉!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如同海嘯般從胃里直沖喉嚨口!
“呃…嘔…” 他猛地彎下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澀的膽汁被強行擠壓出來,灼燒著食道和口腔,帶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楚和濃重的苦澀。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間浸透了全身,將剛剛凝結的鹽霜再次溶解,混合著塵土,變成粘稠冰冷的泥漿。
他蜷縮在滾燙的路基旁,身體因為劇烈的痛苦和干嘔而劇烈地顫抖著。手指死死摳進身下粗糙的碎石里,指甲縫里塞滿了泥土。意識在劇痛和眩暈的邊緣反復沉浮。
背包就在手邊。那瓶裝著白色小藥片的棕色瓶子,觸手可及。
他顫抖著,摸索著拉開背包內側的口袋。手指因為劇痛和虛弱而笨拙無力,試了幾次才摸到那個冰涼的藥瓶。他擰開瓶蓋。瓶蓋很緊,冰冷的金屬硌著指尖。他用盡力氣才擰開。倒出一粒小小的、圓圓的白色曲馬多藥片在掌心。
沒有水。他直接將藥片塞進嘴里。藥片粗糙的表面刮擦著干澀的口腔黏膜和喉嚨,帶來一陣強烈的異物感和摩擦痛。他強迫自己用唾液艱難地潤濕、吞咽下去。
做完這一切,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軟在滾燙的路基碎石上。頭無力地歪向一邊,抵著冰冷銹蝕的公里樁金屬底座。汗水混合著淚水(被嗆出來的)和灰塵,在臉上糊成一片。他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灼痛的喉嚨和翻攪的胃。身體依舊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他閉上眼,等待著。等待著那該死的藥效像溫暖的泥漿,一點點覆蓋、淹沒這撕心裂肺的痛苦。時間在劇痛中變得粘稠而漫長。每一秒都是酷刑。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但在韓冰的感覺里卻像一個世紀。那瘋狂的、撕裂般的劇痛終于開始緩緩退潮,重新沉降為一種沉重而持續的、悶在顱骨深處的鈍痛。視野的扭曲和雪花點也慢慢平息,雖然看東西依舊模糊不清。胃里的翻攪感減弱了,但嘔吐后的虛弱感和喉嚨食道的灼痛依舊清晰。
藥效帶來了麻木,也帶來了更深的疲憊和一種沉重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滯澀感。他靠在冰冷的公里樁上,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灼熱的陽光依舊無情地炙烤著他,汗水還在不斷滲出,但身體的痛苦閾值似乎被藥物強行拉高了。他像一具被抽掉了骨頭的皮囊,癱軟在滾燙的碎石和冰冷的金屬之間,感受著冰與火在身體上交疊的酷刑。
就在他意識再次開始模糊,向著藥物帶來的麻木深淵滑落時,一陣由遠及近的、沉悶而持續的引擎轟鳴聲,粗暴地撕破了國道上的寂靜和韓冰的昏沉。
聲音來自他身后。不是那種呼嘯而過的卡車,而是速度相對較慢、引擎聲更沉悶的車輛。
韓冰極其緩慢地、極其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刺眼的陽光讓他瞇起眼。汗水流進眼角,帶來刺痛。他艱難地轉動眼珠,望向聲音來源。
一輛沾滿泥污、漆皮剝落的深藍色中型卡車,正吭哧吭哧地從后方駛來,速度不快,排氣管噴吐著淡淡的黑煙。卡車在距離他癱坐的路基不遠處,緩緩地停了下來。刺耳的剎車聲在空曠的國道上回蕩。
駕駛室的車窗搖了下來。一張黝黑粗糙、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的臉探了出來。男人戴著頂磨破了邊的鴨舌帽,帽檐下是一雙布滿血絲、帶著長途駕駛疲憊的眼睛。他好奇地、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看著癱坐在路邊、狼狽不堪的韓冰。
“喂!小兄弟!” 男人扯著嗓子喊道,聲音粗啞,帶著濃重的口音,蓋過了卡車引擎低沉的轟鳴,“咋啦?中暑啦?還是車壞了?” 他的目光掃過韓冰身邊那個孤零零的舊背包,顯然把他當成了拋錨的旅人。
韓冰沒有立刻回答。他依舊保持著癱軟的姿勢,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空洞地掃了一眼卡車司機,又迅速垂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汗水混合著塵土留下的污痕。他不想說話,不想解釋,不想與任何人產生交集。
“這鬼天氣!熱死個人!” 卡車司機似乎并不在意韓冰的沉默,自顧自地抱怨著,用手背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你去哪兒?。窟@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要不要捎你一段?到前面鎮上?” 他指了指卡車前進的方向,語氣帶著一種自來熟的、或許是好意的提議。
韓冰依舊沉默。他緩緩地搖了搖頭,動作輕微得幾乎看不見。喉嚨干痛,也不想發出聲音。
“嘿!跟你說話呢!” 卡車司機見他毫無反應,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點被忽視的不快,“啞巴啦?還是信不過老子?放心!不收你錢!順路!這大太陽底下,你想曬成人干???” 他拍了拍卡車破舊的車門,發出哐哐的響聲。
引擎的轟鳴聲持續著,排氣管噴出的熱浪和柴油味混合著國道上滾燙的空氣,撲面而來。
韓冰的身體因為引擎的震動和噪音而微微發顫。頭痛在噪音的刺激下似乎又有了加劇的趨勢。他只想讓這輛車,連同這個聒噪的司機,快點消失。
他再次搖了搖頭。這一次,動作更堅決了一些。然后,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用手撐住地面,支撐著自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雙腿依舊麻木無力,像踩在棉花上。他看也沒看卡車司機一眼,彎腰,用盡力氣拎起地上那個沉甸甸的背包,甩到肩上。帆布帶勒進酸痛的肩窩。
他沒有沿著國道繼續向前,也沒有走向卡車。而是轉過身,背對著卡車和司機,一步一步,極其緩慢而蹣跚地,走向國道對面那片收割后空曠的田野。腳步虛浮,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松軟的、布滿根茬的褐色土地上,揚起細小的塵土。
他像一個負傷的、拒絕援助的野獸,只想獨自躲進更深的荒野。
“嘿!你這人…” 卡車司機看著他怪異的舉動,愣了幾秒,隨即臉上露出一種被愚弄般的慍怒和不解,“操!神經病吧!好心當成驢肝肺!” 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罵罵咧咧地搖上了車窗。